第22章
“大少爺,宮裏娘娘有話傳來,讓盡快安排人手進去。”夏遠知沉默地聽着下屬的回話,臉上面無表情,只用那雙幽深的眼眸定定地望向窗外。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一身深灰布衣的下屬心中開始有些不安,近幾年大少爺行事愈發讓人捉摸不透了。對這年輕的主子,他還是十分佩服的,莫怪太傅在一衆子孫當中唯獨将他帶在身邊,再大的事也從不瞞他,隐隐是有躍過幾位老爺直接将夏家交給他的打算。
“從今以後宮裏的消息再不用傳來,更不必報到祖父處去,今日這話我便當沒聽到,而你,也從來不曾接過這樣的傳話,明白麽?”有幾分沙啞的低沉男音在靜谧的書房內愈發顯得清晰可聞。
那人怔了怔,忍不住說了句,“可娘娘那邊……”
“去吧,一切後果皆有我來承擔,你不必多言!”夏遠知再次別過臉去,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窗外。
下屬不敢再多話,躬身行了禮便退出去了。
直到關門聲響起,男子的腳步聲越來越遠,直至再也聽不到,夏遠知才低低地嘆息一聲。任何人都要為自己所做的選擇負責,他不可能将整個夏家賠進去。祖父年紀漸長,對權勢的渴望卻從來不曾減少半分,可他卻忘了,當今皇上已經不再是七年前那個懵懂少年,他像一只蟄伏着的猛虎,在等待時機,等待他的敵人露出破綻,然後撲上去一口咬斷對方喉嚨。
而宮中的妹妹,只要她安安份份的,看在夏家、看在長姐的份上,那個人也會保她一世安穩,富貴無憂……
“今日你到廟裏去,娘的身子可好了些?”夜色沉沉,夏遠知坐在軟榻上,任由妻子蔡氏替他洗着腳,順口便問。
“好了許多,只是仍有些咳嗽,妾身明日把家裏的事都打點妥當了,再去瞧瞧她老人家。”蔡氏一面替他擦着腳上的水珠,一面回道。
“嗯。”夏遠知點了點頭,“明日我陪你一起去。”
“如此也好,見到你,娘心情也好些。”蔡氏笑笑地道。
夏遠知低着頭也不說話,蔡氏一時摸不着他這是何意,正待轉身叫人進來把水盆端下去,卻聽丈夫道,“下一回你再進宮,祖父交待你傳達給娘娘的話,你應下便可,卻不必傳到娘娘處去。”
蔡氏一怔,那豈不是陽奉陰違?想要問一問,可夏遠知已經起身進了裏屋,根本沒有給她詢問的機會。她無奈地嘆口氣,夫君對一母同胞的妹妹清妃那奇怪的态度至今讓她想不明猜不透。
清妃等了數日,卻一直未能等來太傅府的半點消息。原本她還安慰自己,許是因前段日子宮中出了事,皇上龍顏大怒,宮裏頭人人辦差均較以往更謹慎之故。可随着日子一天天過去,她的心愈發下沉,她的親人,難道要放棄她了?
她有幾分茫然,都過了這麽多年,為何現在才放棄她,在她最需要他們出手相助時放棄。
小宮女福兒的死,讓蘇沁琬憶及魏娴的離世,心中那股要查明真相的念頭再度湧現。雖然她在宮裏依然無甚勢力,可她卻有最大的靠山,只要,只要……
這種念頭越來越強烈,可當她冷靜一想,卻又只能無奈苦笑。嫔妃的死與宮女可不同,尤其本朝的嫔妃均是出自四品官員以上的人家,在魏娴死因已蓋棺論定的情況下,她再指出她是被人謀害,這當中會牽扯多少事、多少人,她也無法想像。最要緊的是,她并不确定皇上是否樂意見她重掀此事,萬一他并不希望……
她長長地嘆息一聲,悶悶不樂地倒在床褥上。
休養了一段日子,直到蘇沁琬自覺身體再無不妥,于是便又恢複了每日一早到漱勤殿向二妃請安的習慣。這幾日趙弘佑果如他所說的那般,得了空便過來怡祥宮陪陪她,或是坐着一起看看書,又或是聽她胡天海地亂扯一通,偶爾也被她氣得直往她身上又咬又捏,可因顧及她的身子,始終沒有進一步的行動,這一點倒是讓蘇沁琬有幾分感動。
至少她對于他來說,再不僅僅是局限于能在床上迎合他意的女子。這總是好現象不是?
從漱勤殿內出來,守候在外頭的芷婵連忙上前為她披上披風,“天氣涼,婉儀還是小心些為好。”
蘇沁琬朝她笑笑,順從地由着她為自己系上披風帶子。經歷一場風雨,宮裏人人都仍是心有餘悸,便是燕徐二妃,也不并像以往那般唇槍舌箭,待她們行了禮後,便直接讓衆人退下了。
“稍等一等再叫他們吧,在裏頭坐了一會覺着有點悶,咱們走一陣子再說。”見芷婵就要去招呼擡轎辇的太監,蘇沁琬連忙阻止道。
芷婵無法,只得朝不遠處候着的太監打了個手勢,示意他們跟在身後。
沿途與遇到的嫔妃們互相致過意,蘇沁琬很快便将視線落到不遠處偶爾輕咳幾聲的江常在身上。說起來自進了漱勤殿後,她便注意到江常在消瘦了許多,臉色瞧着也不太好,想來那一次驚吓給她帶來的陰影極大。
察覺她的目光,江常在停下了腳步,回頭一望見是她,便朝她盈盈福了福,“見過愉婉儀!”
蘇沁琬愣了片刻,曾經的江常在,也是跟在常嫔身後奉承的那幫人之一,嬌聲笑語常躍于臉上,哪像如今這般,眼神木然,臉色發白,瘦弱到似乎一陣風就能把她吹倒。
“你……”蘇沁琬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
“婉儀身子果是大好了,皇上想來也能安心了。也是,太醫院與禦藥房都盡心盡力地侍候着,又怎會還不好呢!”見她氣色極好,江常在胸口一堵,含着明顯嘲諷的話終是脫口而出。
蘇沁琬眉頭一擰,她雖同情對方遭遇,可卻沒有彎下腰讓對方踩到頭上來的習慣。
她神色一寒,冷笑一聲道,“常在若是身子不适,那便好生歇着便是。若是對太醫院和禦藥房有何不滿,那便禀明貴妃娘娘與淑妃娘娘,兩位娘娘公允,自然會為你作主。如此不陰不陽的,本婉儀可不是什麽好性子之人!”
對的,她是嚣張寵妃,自是怎麽舒暢怎麽來!
江常在呼吸一窒,倒是沒料到對方會光明正大地将一切挑明開來,對太醫院和禦藥房不滿?這話若傳出去,除非她有機會翻身,否則這輩子在宮中也絕無好日子過了。
“婉儀誤會了,嫔妾并非那個意思,嫔妾只是、只是……”她急得臉都紅了,期期艾艾地解釋。
蘇沁琬也不為難她,只是淡淡地道,“不是那個意思自然是好,宮裏人多口雜,此話傳出去讓人誤會了便不好了。”言畢也不多說,扶着芷婵的手直直往怡祥宮方向去。
早有注意到兩人異樣的嫔妃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假裝不經意地朝這邊望來,見近來越發得意的愉婉儀帶着貼身宮女離去,又望了望滿臉通紅,泫然欲泣的江常在,心中頓時升起幾分同情來。
弱者總是更容易讓人心生憐惜的,蘇沁琬本就集怨于一身,這些怨氣很快便将她們心中對江常在的不滿壓下去了。畢竟,江常在也算是與她們同病相憐,甚至比她們處境更為不妙,在她的面前,很容易讓人生出幾分優越感來。
果然,不一會的功夫,陳貴人便率先走了上前,柔聲安慰道,“妹妹這是怎麽了?可是受了委屈?”一面問,還一面遞上帕子。
江常在飛快擡眸望了望蘇沁琬的背影,垂着頭低低地道,“沒什麽,勞姐姐挂心了。”
陳貴人嘆息一聲,同情地道,“姐姐都明白,誰讓……”說到此處,她憐憫地拍拍江常在的肩膀,搖着頭嘆息着離開了。
目睹這一切的常良娣冷笑一聲,朝着蘇沁琬遠去的方向‘呸’了一聲,恨恨地道,“我倒要瞧瞧你還能橫行到幾時!”
身邊走過的身影無一例外地向她投來同情的目光,江常在卻仿佛察覺不到一般,始終低着頭一言不發,直到周圍又陷入了安靜當中,她才擡頭,望向怡祥宮的方向,目光先是憤慨,繼而是苦澀。
她到底是做錯了什麽?只不過是想着為前程争取一把而已,這後宮中有哪個不希望能入得帝王眼,一朝伴君側的。她蘇沁琬能成功的,為何自己就不能!
想想這段日子以來受到的種種冷待,她苦笑一聲,難道這一生,她便只能這樣過了?
“婉儀又何必理會江常在,她近段日子不好過,有些怨氣也是難免的。”見蘇沁琬回來後有些悶悶不樂,芷婵忍不住勸慰道。
蘇沁琬沖她笑笑,也不解釋,歪在湘妃榻上失神。
江常在的經歷讓她更明白了後宮的殘酷,她只不過是在皇上面前亮了一回相,這便被人記恨上了,若是當初她争寵失敗,江常在的現在,未必不是她的。又或者,假若将來她惹惱了皇上,被他當成了棄子,那她的下場,只怕比如今的江常在更慘。
她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心中暗暗決定日後一定要緊緊抱着皇帝的大腿,他讓自己往東,她絕不往西。皇上瞧着也不太像冷酷無情之人,便是将來用不着她了,顧念着這些年她的聽話,想來也能讓她一輩子衣食無憂。
心中有了定論,她便将這些煩惱抛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