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嗣子

果然如林彥弘所料,娥黃離開不久,琥珀就将南苑二少爺醒來的消息,帶了回來。

當她得知娥黃的所作所為,饒是再好的脾氣,也不禁生出一股怒氣,随後又感到十分自責。

“都是奴婢的錯,讓她有機可乘,奴婢不該離開的……”

林彥弘将手中的書卷随手放在枕邊,微微笑道:“傻丫頭,這怎麽會是你的錯呢?我身邊可信之人不多,你和奶娘縱然有三頭六臂,也抵不過別處人多勢衆啊。”

他從一開始就猜到,娥黃之所以能夠進屋,必然是琥珀被人“調虎離山”了。

這個時候林彥弘還沒病得那麽嚴重,換句話說,臻夫人還沒把他當成個“死人”,對東苑自然百般忌憚。

臻夫人仗着自己是老夫人的遠親,把持內務,在東苑安插了不少人手。

她将林彥弘視作眼中釘,卻到底不敢真的将他怎麽樣——畢竟有個嫡子在前面頂着,又有老夫人這個表姑母撐腰,她在林府內宅之中就沒有太多阻礙。

等她親子長大,那時候林彥弘再“功成身退”,就算林豐續娶,又有了嫡子,也不能與已經長大成人的林彥興抗衡。

林彥弘直到死了以後,知道了她暗中讓鐘明傑配藥的時候,才意識到父親的這位貴妾,心思不是一般得深,野心不是一般得大,手段也不是一般得高明。

所謂日久見人心,按照林彥弘後來的經歷,這院子裏的侍女,除了琥珀是福叔的女兒,将來還有櫻草來到他身邊,其他的,竟全是臻夫人的明線、暗線,無一可信。

她們中有的現在根本看不出已經暗中投去了南苑,這些裏裏外外隐藏十年的“忠仆”,為臻夫人做了不少事情。

現在他既然已經知曉了一些人的身份,有些事情就可以防範于未然了。

當然,對于林彥弘來說,跟臻夫人,亦或是跟自己那位祖母你來我往、争鋒相對,其實是浪費自己寶貴的時間。

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關于古玉,他雖已經掌握了一些訊息,但其實還有許多疑問,正待自己慢慢探清。

須彌芥子中的書卷都是古字,林彥弘現在不明其意,想要了解更多關于古玉的事情,恐怕得花功夫看懂那古書的內容。

更何況重生前那一段“化貓”的經歷,讓林彥弘十分在意。

他依稀記得自己曾看過什麽典籍,但因年歲久遠,委實想不起來具體的內容,所以想等自己好一些了,盡快到林府的博雅堂去找找線索。

林彥弘不打算像曾經的自己那樣心灰意冷而後等死。

既然已經重新來過,那就務必要活得好一些,久一些,才不枉費老天給的機會。

“我已經警告了娥黃,她算是個聰明的,會知道收斂。”

林彥弘記得娥黃後來過得不錯,嫁給了府裏一個年輕管事,能夠全身而退,還能從臻夫人那得到好處,這丫頭起碼應該懂得自保的道理。

娥黃現在年紀還小,今天辦砸了南苑交代的事情,必不敢把林彥弘跟她說的話告訴臻夫人。

因為林彥弘表現出自己對她的所作所為并非一無所知,娥黃此時定然害怕不已,恐怕要絞盡腦汁想着如何應對臻夫人,以後如何面對大少爺,自然會懂得收斂。

林彥弘接過琥珀手中的湯盅,把山藥蓮子羹慢慢喝下去,只覺得嘴裏有一股甜甜的滋味,很快胃裏也暖暖的,心情比剛剛知道古玉秘密的時候還要好上幾分。

過去他按行自抑,莫說在床榻之上飲食了,就是病得再厲害,只要是清醒時要見父親,就定得堅持起身穿戴整齊。

祖母不喜他,常常當面背後說些挑剔的話,他聽到了就越加嚴格自律,端方守禮,人前人後都絕不松懈。

有時候心境轉變了,整個人都會煥然一新,他也終于知道自己“上輩子”活得有多累。

林彥弘甚至覺得,就算沒有鐘鳴傑的藥,按照原來那種“活法”,自己估摸着也撐不了多久。

——在自個兒床榻上喝一碗甜羹,原來是件挺快樂的事情……若是自己都總要讓自己不快活,又怎麽能指望別人許你快活舒坦呢?

想到這裏,林彥弘笑了笑,囑咐琥珀道:“雖然我這次放過了娥黃,但院子裏沒有規矩是不行的,等過兩天,若是翠練偷偷進我屋子,你就大張旗鼓地吩咐下去,以後我的卧房,除了你和奶娘,其他人不許出入……若有人無故進出,一旦發現立刻遣走,誰來求情都沒用。”

翠練亦是臻夫人的人,她設計害櫻草被掌臉,還搶了琥珀的未婚夫婿,雖然那家夥後來被證實不是什麽好東西,但琥珀卻因此被耽誤了,直到林彥弘死的時候還未出嫁,他一直為此耿耿于懷。

放了娥黃一馬,只是因為林彥弘想拿翠練開刀,殺雞儆猴。

如果此時定下規矩,以翠練性格,怕是會心生警惕,表面上老實下去,想捉住她把柄十分困難。

既然如此,那還不如現在放了娥黃,等翠微犯了錯,再大張旗鼓地鬧開,将翠練的“身份”暴露出來,到時候臻夫人必然會棄之不用,甚至采用些手段,讓翠練“消失”。

——對待仇人,就該锱铢必較,睚眦必報……苦了自己,讓對方逍遙快活去,那不是聖人,而是傻子!

琥珀看到少年臉上久違的舒朗笑容,立刻被晃花了眼,愣怔了半天才回過神來。

她頓時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連聲道“是”。

自古美人一笑,傾城傾國,傾人神魂……在琥珀心裏,怕是沒有比她家的大少爺更好看的人了。

……

等琥珀帶着空了的湯盅和少爺剛立的規矩離開之後,林豐來到了東苑。

林豐見長子不像往日那樣強撐起身跟自己行禮,而是如尋常病人一般,身着裏衣躺在床榻之上,面色略有些蒼白地看向自己,心中不是不驚訝的。

但他只當是長子大病初愈,實在虛弱,所以立刻擔心起兒子的身體來。

“弘兒感覺好些了嗎?還有沒有頭暈?你興弟也已經醒來,只是受了驚吓,還有些神志不清。”

說到這裏,想到林彥弘醒來的時候,自己這個做父親的正留在南苑陪另一個兒子,林豐心中有愧,卻不知該做些什麽,才能補償長子。

他是後來才知道,長子其實比次子醒來得還更早一些,卻因為體諒他擔心彥興而沒有叫人來找。

林彥興蘇醒之後身體雖無大礙,但好像受到極大的驚吓似的,連對臻夫人都一副陌生戒備、惶恐害怕的模樣,臻夫人手足無措,根本離不了人,所以林豐沒能第一時間過來。

看着少年老成、過于懂事的長子,再想想哭得梨花帶雨求他不要離開的小佟氏,林豐越發覺得自己虧欠長子良多。

林彥弘見對方露出這樣的表情,不禁想到自己臨死之前父親的表現,一時之間沉默了下來,既沒有喜出望外,也沒有暗中生出怨恨,他只是垂了眼,好似精神不濟的模樣。

過了一會兒,當林豐以為自己不會得到回答的時候,少年清朗的聲音才傳了過來:

“我感覺好多了,剛剛喝了一碗蓮子山藥羹,馬上有了胃口,頭也不暈……彥興醒來就好,祖父、祖母和父親都能放心了……您有公務在身,還得時時惦記我們,父親辛苦了。”

每一個字都說得平淡無奇,他內心卻波瀾起伏。

話說出了口,林彥弘終于明白,曾經那個在父親面前堅持守禮、嚴格自律、半點軟話都不曾說的自己,其實是帶着一股埋怨、委屈和責備在面對林豐的。

因為他越是少年老成,就越襯得林豐這個父親無用,偏心,久而久之,自己帶上了名為堅強、實為寂寥的面具,而父親也成了另一番模樣,不再輕易表達自己的情感。

兩人在別人的挑撥和隔離中漸行漸遠,并不是沒有林彥弘自己的問題。

他如今更加非常慶幸自己能重來一次,又有一件事情可以挽回。

父子之間長達十數年的疏遠淡漠對于此刻的林豐來說,可能尚不明顯。

可惜的是從很早以前,他們之間就少了一個關鍵的人——某個可以柔和這段父子關系的人,所以兩人常常詞不達意,言不由衷,無法溝通。

林豐看出林彥弘有些疲憊,于是放低了聲音許諾道:“你多休息,為父明日再來看你。”

林彥弘聞言眼神微閃,随即點了點頭,算是表達了自己的期待之意。

難得看到長子這般尋常少年的稚嫩模樣,林豐伸出手,想摸摸他的頭,但又怕長子不喜,只能讪讪地收了回來,他環顧了一下四周,确認外面暖閣的窗子開了半扇,既通風又不會太涼,然後在房中徘徊了兩步才轉身離開。

之後一連幾天,林豐回府總會先看看林彥弘,雖然問的問題翻來覆去無非就那麽幾個,但彼此都覺得父子之間少了什麽,又多了什麽。

這天傍晚,林豐過來的時候,臉上明顯帶着一絲為難和尴尬。

林彥弘猜到了原因,卻裝作不知,直到兩人像往常一樣說了幾句話,才忽而想起什麽似的,開口道:“父親,這兩天孩兒已經能下床走動一會兒了,想着明天去給祖父、祖母請安,免得他們擔心。”

剛剛被林佟氏叫去訓斥了一番,林豐正滿心為難,沒想到長子主動提及此事。

原本長孫去給祖父、祖母問安盡孝,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起得再早也無可厚非。

但如今林彥弘身體還未完全恢複,有時候多說幾句話就會精神不濟,從東苑去正北的賀安堂距離不近,坐軟轎去給長輩請安又未免太不莊重。

林豐本想着等過幾天親自帶林彥弘去賀安堂,結果今天剛回到府中就被林佟氏叫去好生斥責,她言語間甚至暗指長孫不孝。

這樣的名聲,誰也不敢背,林豐就算再心疼林彥弘,也不能忤逆母親,所以才為如何跟林彥弘開口而感到為難。

“我今晚早點休息,明日養好精神去祖父那裏,兩位長輩看我臉色好,定然十分高興。”

林彥弘似是看不到父親臉色,自顧自地說道:“若是回來還有力氣,我還想去博雅堂找找書,有段日子沒看新書,心裏空落得很。”

林豐見兒子提起書來眼睛都在發亮,看上去特別高興,一時之間又是驕傲又是心酸:“讀書耗費精力,也不急于一時,你想找什麽書,為父幫你找來就好。”

兩人聊着聊着,倒把請安的事情暫時放到了一邊,等林豐走後,林彥弘摸了摸挂在胸前的古玉,眼中笑意漸消,蒙上一層冷意。

——這親生的都難免有所偏薄,更何況不是親生的……

一夜無夢,睡得極其安穩,第二天林彥弘起了個大早,準備去賀安堂。

他倚靠廊柱站在房門口,擡頭望了望剛剛越過屋頂的太陽,那光芒不是很刺眼,讓他有種自己真的活過來的感覺。

琥珀見他盯着太陽,唯恐他傷了眼睛,連忙上前溫聲道:“少爺,時辰差不多了,您不是說回來還想去博雅堂找書嗎?早些去請了安,奴婢陪您去博雅堂。”

林彥弘點點頭,沿着抄手游廊往前走去,他的奶兄本想上前扶着林彥弘,卻被他婉拒了。

不坐軟轎,不讓人扶,并不是要跟自己過不去,更不是懼怕林佟氏挑剔,不過是他自己想這樣慢慢走走,當做鍛煉而已。

因為時間充裕,雖然林彥弘走得極慢,但還是及時到了賀安堂。

原本林豐要去接他,結果時辰錯過了,中途才跟了過來,父子倆兒難得這樣一起走着,倒顯得格外溫馨和睦。

不過歡樂的氣氛在到了賀安堂後就停止了,林豐斂了神色,帶着嫡長子先給林穹德請了安,然後再去曉福居給林佟氏問安。

林穹德沒有多說什麽,只讓林豐督促林彥弘多讀書,就打發他們離開了。

但林佟氏見了林彥弘,上下打量了一番,語帶諷刺地說:“這看着不是挺精神的嗎,怎麽躲屋裏這麽久不過來讓祖母看看?誰家的好孫子一天到晚病着,比老人家身體還不如,讓人一天到晚提心吊膽的,倒像是要讓我們去看你似的。”

“母親!”林豐見林佟氏語氣不善,想打圓場。

林佟氏真正看不順眼的,其實是林豐,當然不會在林彥弘面前給他留面子,立刻打斷對方的話道:“我正問弘哥兒的事,你插什麽嘴。”

其實,林豐并非林穹德和林佟氏的親子,而是過繼的嗣子。

因他們多年無子,為了不讓林氏長房斷了香火,這才從族中選了林豐到長房承嗣。

若是一直這樣下去,倒也不耽擱父慈子孝,一家和樂。

偏偏林佟氏老蚌含珠,竟然給林穹德生了一個兒子,那時候嗣子已長大,退肯定是退不掉的了。

而且林豐父母尚在,在族中也有話語權,長房更不可能讓林豐出什麽“意外”,只能眼看着自己的兒子一天天長大,卻沒得嫡長子的身份繼承家業。

林彥弘那個只比他大幾歲的小叔叔此刻正在雲水郡最有名的書院讀書,平日并不在林府居住。

林佟氏的親兒子不在身邊,卻要天天見到嗣子,心情當然不怎麽愉快。

林穹德重名聲,對林豐不像林佟氏在內院那般直接,起碼表面上對兩個兒子還是一視同仁的。

所以林彥弘作為長房嫡孫,才能拿到祖傳古玉作為生辰之禮。

不過,要讓林穹德為了林豐和林彥弘跟老妻作對,那也絕對不可能。

林豐的婚事由林彥弘的曾祖父做主,林穹德和林佟氏沒有辦法插手。

當初林彥弘的生母懷了孩子,林佟氏立刻就以開枝散葉為由,擡了一房貴妾,要繼續拿捏林豐。

原本林豐并不親近臻夫人,可被算計了一次,生了比林彥弘小半歲的庶子。

因為臻夫人是林佟氏的遠房侄女,家世不顯,在林府只能仰賴表姑母,雙方為了各自的利益,相處得極其融洽。

林豐的性格,往好了說是溫柔,往壞了說就是懦弱,優柔寡斷,所以根本不是她們的對手。

最後,他不得不上了争儲的賊船,連唯一的嫡子也被害沒了。

林彥弘知道了自己在父親心裏的分量,過去的積怨完全消散。

此刻的他,除了要讓自己活得快活,還要讓身邊重要的人活得快活!

所以不管是誰要來阻礙,他都不懼與之較量!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林父:兒啊,聽說你下章就要丢下老父出去玩了?

弘哥:父親,請不要這樣淚眼汪汪地看着孩兒……您乖乖在家等着,兒子給您帶禮物。

林父:什麽禮物?(星星眼.jpg)

弘哥:大概是這麽小只,毛茸茸的,很能吃,很兇萌的那種。

林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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