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兩個選擇
緩步走出庭院,被迎面而來的風兜頭一吹,跡部才發覺脖頸和脊背涼飕飕的,看來不僅手冢國光,剛才那半局棋,自己也是出了一身汗啊。
他邀請手冢下棋,當然不只是陪他玩耍消遣那麽簡單,更多的是想借此判斷,失憶了的手冢國光,究竟還留着多少“屬于他”的東西。
事實證明了,這半局棋,比之半個月多以前,兩人在館驿相遇,初次棋逢對手時更加不輕松。
手冢國光失去的只是記憶,他的武藝、他的膽識,甚至他的謀略,依然存在,并沒有少掉半分。
有時候,對手和朋友,一樣難得可貴。
這樣足以和自己匹敵的人才,放眼天下,也不會有太多了吧,真的要将他放在身邊,養成一個寵物般的“小老婆”麽?
跡部也覺得自己的念頭滑稽,拍了拍額頭,笑着嘆了口氣,繼續前行。
他卻不知道,這一番的動作,已被倚身在窗幌背後的手冢,盡數看在眼裏。
身體和思維,還處在疲勞和亢奮的兩端,只是下一盤棋而已,為什麽會如此殚盡竭慮,仿佛一個小小的松懈,就會被隐藏在黑白子間的千軍萬馬所吞沒。
以至于本來就傷後虛弱的身體,下到中途,就難以再支撐下去,如果不是跡部殿下适時中止了棋局,此刻自己只怕,只怕……
這一路多蒙跡部殿下的照拂,雖然他有時候霸道點兒,又愛取笑人,對自己的關切卻絲毫不假。
他剛才說的,留下來做他“小老婆”雲雲,也只是說笑而已嗎?
手冢按住胸口,感覺到那幾乎要破胸而出的聲響和搏動。
前塵往事一片迷茫,向後看更是沒有方向,冰帝國秀美富庶,還有跡部殿下這樣的人,真的……可以……留下來嗎?
這個念頭剛剛生出,随之而來的,不是甜美、不是羞澀,連快樂都說不上,竟然是難以言明的惶恐,似乎有一個聲音,在腦海深處大聲吶喊:不可——不可啊!
手冢抱住腦袋,費力的甩了甩,想要擺脫這種令他極不愉快的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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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跡部回到自己住處時,觀月初已經在書房等候。
“啊嗯,這麽早,用過晚飯了嗎?”
“還沒有,知道殿下召喚,就早早過來了。”
“不只為了本大爺召喚你,而是你自己有什麽事吧?”
跡部敏銳的從觀月閃動的瞳光中,捕捉了掩藏不住的一抹急切。
觀月由衷的一垂首,“殿下識人之明,洞悉之敏,我當真是佩服極了!”
“哧,這種話本大爺聽了不下千百遍了。”跡部指了對面的椅子,“坐吧,馬屁就不用拍了,有什麽話,直說更對本大爺胃口。”
觀月依言坐下,十指交握,像是很慎重的考慮了一會才開口,“雖然不十分确切,但是,山吹國那邊,似有異動。”
除了眼睑有一個陡然的翻起,跡部并沒有流露出特別的驚訝,在這個關頭,冰帝可以一面坐觀,一面伺機而動,同樣是關東強藩的山吹有所作為,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
“哦,已經出兵了嗎?”
“哪倒沒有,只不過探子來報,這兩日山,吹國正頻繁的往邊境調兵。”
“嘿嘿,你的探子,倒是無處不在嘛。”
觀月笑了笑,不計較跡部話語中的敲打之意,“我怎樣不要緊,要緊的是,殿下打算怎麽做?”
“本大爺怎樣等會再說,先聽聽你的看法?”跡部學着觀月的口氣,一點點上揚的唇角,像是鼓勵,又像是誘導。
觀月又低眉思忖,他其實早有主意,所顧忌的只是跡部的立場。
他如果将心裏話和盤托出,則有兩種可能性。
第一是跡部采納了,那麽冰帝也将卷入戰火之中,但得到的結果,極可能是同時削弱立海和青國,從此取得關東一帶的主動權,向霸業邁出最堅實的一步。
還有一種可能,如果戰事不利,以跡部景吾之精明,大有可能懷疑自己是在利用他,萬一身份揭破,關東諸國一起翻臉,甚至可能危險到京都!
然而,無論對于冰帝還是京都而言,都是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啊!
觀月深深的一咬嘴唇,又放開,在蒼白和血色之間,已下定了決心。
“請恕臣下冒昧,敢問殿下和幸村精市的婚約,還作數嗎?”
“啊嗯,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跡部一哂,他知道眼下的情形,觀月不會再說無聊的話,但提到這位“被休掉的大老婆”,他還是渾身的不自在。
“如果冰帝和立海結為姻親之國,那麽就應該攻守一體,攜手鏟除青國、山吹,共同稱霸關東。反之——”觀月長吸了一口氣,眼中的激動之色更明顯了,“臣下建議殿下陳兵邊境,暫且作壁上觀,待到青國和立海兩敗俱傷,則聯手山吹,先剪滅了這兩個勁敵!”
“哦,然後呢?”聽他這一番激烈陳詞,跡部依然不動聲色。
“然後?”觀月微微一訝,“殿下指的是山吹麽?山吹也算強大,畢竟遠非立海和青國可比,自然也不是冰帝的對手,将來是收服,是削弱,還是掃除,不過殿下的一句話罷了。”
跡部一拍扶手,站起身來,踱到觀月面前,朝他傾□去,唇角揚的更高了,“本大爺的意思是,然後,你呢?等着本大爺給你加官進爵,賞賜良田美宅?”
“我?”跡部的眼神,笑容,都似柔實剛,随意一笑一瞥間,便有令人無法回避,無處躲閃的壓迫感,觀月知道,此刻最不明智的做法,就是說謊,“呵呵,臣下想要的好處,到時再說吧。”
跡部又盯了他一會,直起身體,點了點頭,像是認同了觀月的話,卻沒有直接做出選擇,“很好,從明天開始,冰帝也加緊屯糧練兵,同時傳令各地城主,領兵向邊境集結!”
觀月腳步極快,朗月已上樹颠,夜氣中的涼意也越來越重,仍無法平複他火熱的頭腦和胸懷。
終于說出來了!
跡部殿下是個聰明人,自己的話對冰帝是利是害,他不會判斷不出。
成敗就在此一舉,假如這場混戰能削弱關東諸國,讓冰帝崛起,以冰帝國和皇室的特殊關系,京都從此之後,便可擺脫數十年來,屢遭強藩威脅的境地。
只要給自己充足的時間,必定能夠重振皇室的聲威,建立屬于自己力量,不再依靠任何人!
那個時候,若冰帝和跡部景吾尊崇皇室,便支持他天下布武,成就霸業;若走上青國和立海的老路,也不憚再與之一戰!
盡管觀月渾身的血液,幾乎都要沸騰了,還是能從細細的風聲中,分辯出異樣的聲響,側耳傾聽,竟然像是鋒刃撕裂空氣的聲音?
觀月吃了一驚,擡頭一看,前方那個小門背後,是……裕太的住處?
他不敢怠慢,快步飛跑過去,穿門而過就是一處空闊的庭院,觀月看見一個身影矯健的騰挪躍動,手中短劍上下翻飛,舞出道道寒芒。
見只有裕太一人,觀月放心了,也不去打擾他,只是靠在門邊含笑觀看。
只看了一會,觀月又覺察了不對勁,裕太的招式極為兇狠,他這般模樣,竟似不是在練劍,而是盡力宣洩着什麽。
“裕太,住手!”觀月揚聲制止,再這樣下去,只怕裕太要消耗太多的體力。
前方的少年置若罔聞,狀若瘋狂,就算是森森劍氣,也掩不住他厲烈的眼神。
觀月眉頭一皺,折了一竿青竹,尋了個間隙,咬牙猱身而上,以竹為劍,從裕太舞出的漫天寒光中,硬生生的插了進去。
只聽“咔嚓”一聲脆響,觀月手裏的青竹碎裂開,裕太的招式也被阻了一下,劍尖劈到他鼻尖的一瞬,終于停了下來。
“裕太,你怎麽了?”觀月趁勢扼住裕太的手腕,厲聲喝問。
裕太一愣,這樣近的距離,他看見觀月的額前,有一道淡淡的血痕,而一绺額發,已被自己的劍氣截斷,随風飄飛。
五指松開,短劍當的掉落在地,不二裕太的面色像月光一樣蒼白,喃喃自語,“對,對不起……觀月……我不是故意傷你的……”
“不要緊。”觀月松開裕太的手腕,雙手撫上他的雙肩,柔聲問,“倒是你怎麽了,這個樣子讓我很擔心啊?”
“沒什麽,就是憋的慌,浪費一點力氣,這下感覺好多了。”裕太俯身拾起短劍,重新插回腰間,“我回去休息了。”
裕太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間,似乎想藏起什麽,不願觀月再追問。
他剛要關門,觀月的手掌便毫不猶豫的按上了門扇,一直都很溫柔的眼神,也異常的堅定。
“你——”
“裕太,讓我進去,我們談談!”
兩人相持了片刻,還是不二裕太先放棄,默然轉身進了房,背對觀月垂手而立。
他的背影年輕挺拔,充滿了蓬勃的力量感,可看在觀月眼中,卻是處在某種一觸即斷的臨界,極剛強,也極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