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這麽說的沒錯。吶,金魚叔叔,什麽叫‘事業自得’?”
“是‘自業自得’吧。”廣岡浪秀默默扶額,“真是,吉田那家夥怎麽回事,連這種詞都灌輸給小鬼……”
“诶?不能說給我聽麽?是很糟糕的詞麽?是和金魚叔叔的為人一樣糟糕的詞麽?”
“不要用那麽可愛的臉說這麽殘酷的話啊喂!”
“嘛嘛,不是挺好的嘛。”八重相當豪爽地踮起腳尖拍了拍廣岡浪秀的背,“金魚叔叔自己明明就糟糕的不行,不要在意這些小細節啦。”
青年被噎了一下,然後一臉無奈地長舒一口氣,苦笑出來。
“……反正用‘糟糕’這種詞來損我也是吉田教你的吧?”
“阿勒,金魚叔叔意外的好聰明!不會找我麻煩吧?”
“意外的三個字是多餘的給我去掉!而且除了那種家夥之外怎麽還可能有人特意教小孩子說別人壞話。”他撇撇嘴,“諒你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就算要找麻煩也得回去了找那混蛋的麻煩。”
廣岡浪秀這話對于八重這麽個連“自業自得”的意思都搞不明白的小鬼來說果然還是太深奧了一些,不過他原本也沒準備有人回答,所以沉默幾乎是理所當然的。
可理所當然的沉默還沒持續一秒,身後就傳來了應答的聲音——而且這個聲音在現在聽來簡直格外欠扁。
“這種事情我們倆啥時候不是彼此彼此的,還談得上算賬不算賬麽?”吉田稔磨從後面趕上來,順手一攬廣岡浪秀的肩膀就把他從八重身邊帶了開來,直接拽開好遠才轉頭對着八重笑了笑,“小八重,我和金魚叔叔有點事情要說,你先到馬路邊上安全的地方等我們一下,好不好?”
小丫頭乖巧地舉着糖葫蘆點了點頭,然後對着怒吼抗議着“為什麽你丫也要叫我金魚叔叔啊老子和你同歲吧”的廣岡浪秀揮了揮手,一個人走到馬路另一邊的一家團子店門口的長椅上坐了下來。
眼見着八重走遠了,搭着廣岡浪秀肩膀的吉田稔磨才涼下了語氣。
“廣岡,有點麻煩。”
只需要一聲,廣岡浪秀就已經明白,出了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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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幾個月的無所事事下來,吉田稔磨也仿佛沾染了廣岡浪秀那吊兒郎當的氣息一樣,偶爾也會耍耍嘴皮子鬥嘴消遣,而且從前幾乎絕不會做的當街搭上同伴的肩膀的這種事,現在也能輕易地做到。
但吉田稔磨仍舊是吉田稔磨,他心裏從未有一刻放下過他所必須要做的事情——這點廣岡浪秀也是一樣——所以在維持了表面的平和維持了這麽久之後,他第一次露出這麽涼而嚴肅的語氣,可見事态有多麽嚴重。
“哪裏出問題了?”廣岡浪秀雖然仍舊是那副吊兒郎當迷惑大衆的樣子,可語氣也嚴肅了起來。
“古高被捕了。”吉田稔磨聲音格外沉重,“不知道那家夥供出了我們多少事情,可線人來報,這次被搜出來的東西包括我們藏在他那裏的全部武器和部分與長州往來的書信……”
“……新撰組這次做的不錯嘛。”廣岡浪秀冷笑一聲,“嗅覺這麽靈敏,居然一下子刨到了古高那裏。”
“不,現在這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了。”吉田稔磨微微眯起眼睛,搖了搖頭,“比起對新撰組那邊的工作的評價,你感覺到了吧,現在我們的周圍。”
“恩,偶爾會發現有躲在暗處的不會叫的狗。”
“所以我是來告訴你,從今往後我們必須更加小心,大動作必須一概停止。”
“那上次我們說好的那件事呢?”
“古高那家夥口風不嚴,他被捕之後那件事一定會暴露,必須重新商讨可行性。”
“幾時?”
“下月初五。”吉田稔磨的語氣微妙地頓了頓,“那天正巧八重生日,我們有理由可以聚集起人來而不引人注目。”
“地點?”
“……入江家。”
廣岡浪秀皺了皺眉頭。
“古高被捕之前我們約定的集會地點就在那裏,他被捕之後絕對會把這件事供出去,我們為什麽不選別處,非要在那裏?”
“……和田老爹說正因為如此,所以新撰組那邊會對于我們仍然在原處集會這件事有所猶豫,反而會迷惑視線,讓我們的行動更加安全。”
“和田老爹?和田義亮?”廣岡浪秀一下子回頭仔細看向吉田稔磨,“他半截身子都在土裏好麽!為什麽我們非得聽那個老頭子的話不可?這可不是小事,萬一一時不慎全軍覆沒怎麽辦?”
“你也知道,和田老爹的人脈比我們廣,而什麽都不思考,只聽命令行事的人太多。”吉田稔磨抿緊了嘴唇,“這種情況下,發言權已經不重要了。”
“他六十多歲活夠了,但你跟小爺我都才二十二歲,他這是要我們也陪他玩命麽?”
“廣岡。”吉田稔磨認認真真地叫他的名字,“我們走的就是一條玩命的路,事到如今,我們沒有選擇,只有努力活動,将危險降到最低。你聽着,如果那天新撰組會有所行動,我們必須想辦法将他們的行動引到離我們最遠的地方,這樣就算他們注意到上當了,也絕對來不及趕回來。”
“要怎麽做,你已經有想法了是麽。”
聽見問話,吉田稔磨默默地看了一眼馬路對面一個人坐着,拿着一根已然沒有山楂的原·糖葫蘆現·竹簽,百無聊賴坐在那裏左顧右盼的八重,然後定了定心,搖了頭。
“沒什麽巧辦法,只有最笨的辦法。”他抿住嘴唇,“讓散布在外的線人們傳出我們在四國屋集會的消息給壬生狼聽,至于信不信,就只能聽天由命了。”
“不用她麽。”
“不能用。”吉田稔磨搖頭,“去年新見錦死的時候她似乎在場,雖然沒有被滅口,但那件事之後,她和那邊幾乎再無來往。這種時候突然讓她去跟那邊說我們的行動計劃明顯不合理,那邊有的是老狐貍,而且誰都不是傻子。”
“啧。”廣岡浪秀一臉不爽地撓了撓臉,“那邊都是老狐貍,我們這裏只有老糊塗。”
“別這樣說,別忘了我們得謹言慎行。”吉田稔磨沖他搖了搖頭,“如今多藩合作的局面維持得一直很微妙,我們不能給他們抓住把柄……走吧,先把小八重送回家,我們不能在街上談論太久,細節的東西留到回去再說……離下月初五只剩十天,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太多了。”
“哈……只能這樣了。”廣岡浪秀點點頭,一掃剛剛面上的陰雲,揚起了一張人畜無害的笑臉掙脫吉田稔磨的手走向馬路對面,“來來來八重小妹妹,哥哥帶你去看金……”
然後被吉田稔磨狠狠一巴掌拍下腦袋,越過他之後接住了從長椅上跳着撲過來的八重。
“走了小八重,我們回家了。”
“那金魚叔叔……?”
“別跟變态模式下的那貨對上眼,會變成變态的哦。”
小朋友當場迅速地蒙住了眼睛,攀着吉田稔磨的肩膀跟他回家了。
☆、夜雨聞鈴
元治元年,六月五日。
這天天氣算不上好,從早晨起天空就飄起了小雨,雖然并沒有達到妨礙出行的程度,但陰天畢竟讓人心裏不太舒服,如同壓着一塊大石頭一樣,喘不過氣來。
“這天就是這樣,夏天嘛,去年的六月也下了很久的雨。”雅子夫人一邊将酒菜端進房間,一邊安撫坐在窗邊一動不動,望着陰天皺眉發呆的吉田稔磨。
“看這天,晚上大概要下起大雨了。”他仍舊愁眉不展,“不知道能不能順利。”
“一定會沒問題的。”雅子夫人微笑着點了點頭,“那位和田大人不是說了麽,如果是在我家店裏的話,反而會讓壬生狼那邊迷惑于你們的确切位置,讓你們的會談更容易順利進行。”
“希望如此吧,能這樣就再好不過了”他長嘆一口氣,“……不管怎麽說,多謝您了。”
“談謝字就太見外了,何況,我也沒有做什麽不是麽。”雅子夫人伸手拍了拍吉田稔磨的肩膀,“說到底,我們兩家在江戶就是互相扶持着走到現在的,你在我心裏就和我們家的兒子一樣,既然我家主人決定要支持你想要做的事情,那他就一定會全力支持你,而我一個婦道人家沒什麽本事和見識,能做到的也只有稍微安撫一下你焦躁的心情而已,希望能夠幫上你的忙呀。”
“啊,多謝雅子阿姨。”吉田稔磨眉頭稍舒,微微笑開,“你的開解能讓我稍微松了一口氣,真是幫了大忙了。”
“這就好。”雅子夫人點了點頭,拿着托盤站了起來,“那麽我就不打擾你了,有事叫我。”
“恩……哎等一下雅子阿姨。”他答應一聲之後頓了頓,又叫住了雅子夫人。
“恩?”
“你今晚要不還是……”他皺了皺眉,剛想說下一句,卻又停住了。想了一會兒之後,他搖了搖頭。
“算了,沒什麽,麻煩你了,雅子阿姨。”
吉田稔磨目送着雅子夫人離開,最後半句話仍舊沒說出口。
心煩意亂。
今天晚上的危險是對半分的,如果新撰組意識到了他們的集會地點,那在場的所有人都很難全身而退,而如果對方真的信了“四國屋”的傳言,那就皆大歡喜。
可能的話,他其實希望入江一家都不要攙和進來,早早的想辦法躲出去。
但不行。
如果他們一家在這個敏感的時期躲了出去,就等同于給新撰組指了一條正确的路,即使原本他們相信了四國屋的謠言,最後也會将兵力集中到這裏來。
會将對半分的遇險幾率直接增長為完全,所以他即使再怎麽想,也不能說。
誰都不能走,如果要遇險,大家一起死。
“……最後還是要拖着無關人等陪我們一起涉險……”他拿起了剛剛雅子夫人帶來的酒杯,在嘴邊徘徊了許久卻并沒有喝下去,而是仍舊望着陰沉沉的天發呆,看着天上落下的雨一點一點從雨絲變成雨點,最後變成預料之中的大雨,被狂風一吹就落在了房間裏,淋了他一頭一臉。
只要一會兒工夫,吉田稔磨半個人就被雨徹底打濕了。
八重鬼頭鬼腦地探頭進房間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
剛剛還因為生日而興奮的小鬼一下子就老實了起來,本來那句“榮太榮太你送我什麽禮物”也被咽進了肚子裏。
小丫頭輕手輕腳地摸進房間裏,在吉田稔磨身邊坐下,又輕輕地拉了拉他的袖子。
“榮太……你怎麽了?是哪裏不舒服麽?還是心情不好?”
聽見問話,青年這才回過神來,低頭看向難得乖巧的小鬼。
“恩?沒怎麽啊,我哪裏都很健康,也沒有心情不好哦。”他笑着搖搖頭,“怎麽會這麽想?”
“因為,榮太在淋雨啊……”她指了指窗戶,“呆呆地坐在那裏淋雨的榮太不像榮太了都。”
“哦?哪裏不像?”他勉強地笑了笑,“只是覺得難得下一場雨挺舒服的,所以才一時忘形了而已。”
“真的是這樣麽?”
“恩,真的是這樣。”他點點頭,“小八重,不要坐在這裏了,你會淋濕的。”
“诶不要,我要和榮太在一起。”她不僅不聽話,反而更向着吉田稔磨的方向靠了靠,整個人都蹭在他身邊,“八重也好喜歡下雨的,來陪榮太淋雨好了。”
“胡鬧,生病怎麽辦?”
“沒問題沒問題,八重是從小不會生病的人!”
“你……”吉田稔磨看着那個扒着自己袖子已經閉上眼睛的人,最後什麽話都沒說,起身将窗戶關小到一個不會飄雨進來的角度,才重又在八重疑惑的眼光中坐回原地,用衣袖将地上一灘水都抹幹淨。
“诶……榮太不是喜歡下雨的麽?”八重一臉茫然,“為什麽還要關窗戶?”
“別問了。”吉田稔磨按了按小鬼的腦袋,“就像剛剛那樣,什麽都別問,乖乖地,安安靜靜地在這裏呆一會兒。”
八重皺了皺臉,更加茫然了一些,不過還是聽話地向着吉田稔磨靠了靠,重新拽住了他的袖子靠了上去,安安靜靜地閉上眼睛。
一時間,吉田稔磨只能聽見窗外的雨聲和身邊小鬼清淺的呼吸聲。
一室的空氣終于靜谧了下來。
處于長身體時期的小鬼格外嗜睡,而下雨天又是個格外适合睡懶覺的天氣,八重很快就趴在吉田稔磨身邊睡着了。
感受到身邊小鬼的呼吸更加平穩,青年低頭,默默地看了一會兒小丫頭寧靜的睡臉。
和小時候四仰八叉的睡相完全不同,十多歲的八重,雖然平時是那副熊孩子的樣子,可是睡着了之後卻相當安穩而平靜。
雅子夫人是個美人,入江惣兵衛的五官也相當精致,而如今身為他們的女兒的八重也漸漸脫去了小時候的奶氣,開始向着雅子夫人的方向成長而去。不僅五官臉型,甚至如今單純這樣安靜地呆在他身邊就能安撫他一直因為心中不祥的預感而焦躁不安的心的特質也是一樣。
想必未來的八重,在經歷了時間的洗禮之後,也會長成一位和雅子夫人一樣沉靜如水的美人吧。
屆時一定會有不知道多少小夥子削尖腦袋挖空心思地追求她,無論她最後選擇了誰,一定都會是最适合她的那個人……一想到這裏,曾經在她成長中扮演過重要作用的吉田稔磨就覺得自己應該有相當的理由自豪。
可心裏那股仿佛父親嫁女兒一樣的複雜心情卻讓他實在自豪不起來。
嘆了口氣,吉田稔磨終于将那杯一直沒喝的酒拿起來,一飲而盡。
自從古高被捕之後一直焦躁不安的心難得地寧靜了下來,快十天以來都沒有安心睡過一覺的青年終于閉上了眼睛,平穩了呼吸。
直到晚上雨都沒有停,而到了晚上,來自四面八方的人都聚集了起來,從後門穿過後堂,最後集中在吉田稔磨所住的二樓。
入江雅子帶着八重早早地回後面的屋子裏睡下了,而入江惣兵衛則混入了人群中,上了二樓。
一切都井井有條,無聲而有序地進行着。
吃完晚飯的八重原本準備繼續爬去吉田稔磨的房間叨擾——她過十一歲生日的時候吉田稔磨不在京都,說好了回來給她補禮物的,而今天她十二歲生日,吉田稔磨君至今連一句生日快樂都沒有說,這讓她實在意難平。
可雅子夫人不愧是她親生母親,吃完晚飯的八重只是一個轉身就被雅子夫人看穿意圖,然後笑眯眯地捏住了肩膀,“平時都可以随你,但今天,你給我乖乖回去睡覺。”雅子夫人揚着漂亮的笑臉,毫不容情地把八重的行動力統統制住,拖回家去丢在房間裏,命令她只有今晚必須老實呆着,最好直接一覺睡到天亮。
問題是,八重從午飯結束一直到晚飯開始的這段時間一直夥同着吉田稔磨在睡覺,現在吉田稔磨精神抖擻地去開會了,八重就只能一個人躺在被窩裏默默數羊翻身。
“啊……睡不着。”小鬼默默地看着窗外的雨,默默地掰手指,“好不容易一年才過一次生日,幹嘛連出去都不讓人家出去啦……這樣豈不是連平時都不如麽……超級煩的。”
一邊嘟囔一邊閉上眼睛抱着被子三百六十度翻滾到右邊去,又七百二十度翻滾去左邊,最後抱着被子,坐了起來。
坐起來的小姑娘并沒有急着做別的事,而是在原地坐了很久,仔細地聽。
前面有奇怪的聲音。
八重的耳朵一直很靈,否則那天總司他們只是在她窗外的街上輕輕跑過就被她發現了行跡,所以就算前面店裏和家裏隔了好幾層隔音的木板,但她仍然敏銳地發現了前面店裏傳來了不太對勁的聲音。
小鬼皺了皺眉頭,然後掀了被子,伸手拿過了放在枕邊的衣服,迅速穿好之後出了房門。
剛一出門就看見從走廊盡頭的房間裏探出頭來的雅子夫人。
“母親……”她稍微向後縮了縮,立刻又挺了挺胸,“我沒有不聽話,我只是想去前面看看……”
“你回去。”雅子夫人皺緊眉頭,“前面的情況我會去看,小孩子家回去睡覺。”
“我也去!”
“你去了又能做什麽!”雅子夫人難得地對着八重發了火,“你回去睡覺,聽見了麽?無論如何都不要出來,絕對,不要到前面去。”
☆、衆叛親離
八重原本準備申辯的。
像什麽“父親和榮太都在前面我要去看他們”,像什麽“我已經十二歲了不再是小孩子了”,又或是“我非要去憑什麽不讓我去只把我排除在外”。
最後卻什麽都沒說。
身為母親,雅子夫人很少會對八重發火——不如說,她甚至從來都沒對女兒說過幾句重話。
八重被母親唯一一次的怒容鎮住,就這樣後退了兩步,回到房間裏。
什麽怨言都沒說,就這樣看着雅子夫人穿着還有些地方沒有整理好,略微淩亂的衣服,邁着和平日優雅形象完全不合的大步子沖進了雨簾之中。
雨下得很大,明明住所和店裏只隔着幾步的距離,可雅子夫人的身影沖入雨簾之後,八重就再也捕捉不到她的身影了。
就仿佛被外面的黑暗吞噬了一般。
原本應該是一家三口的住所的房子,眼下瞬間就只剩下了在走廊上趴着往下看的八重一個人,雅子夫人開門的時候帶起的風将走廊上點着的小蠟燭吹滅了,整個屋子頓時一點光都沒有。
本來天不怕地不怕,簡直要膽大包天的小丫頭,在這樣的黑暗中,突然産生了一種莫名的恐懼感——仿佛全世界都要丢下自己一般。
“母親!”她沖着前方喊了一聲,“媽媽,爸爸!”
沒有回答。
“榮太……”她頓了頓,“榮太!金魚叔叔!浪秀!爸爸!媽媽!”
她把所有能想到的人統統叫了一遍,卻仍舊沒人回答,只有前廳傳來的一陣一陣刀劍相交的聲音,一陣比一陣強烈而清晰。
血的腥氣透過雨簾傳遞過來。
她腦袋裏就閃出了某一天,沖田總司一手提着刀,一手拎着不知道是誰的人頭的場景。
會死人。
她清楚地意識到,一旦出現了這樣的聲音和味道,就會死人。
八重在原地呆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拔腿就向着通往院子的大門沖去,從剛剛雅子夫人跑過的地方,用同樣的架勢和決心,沖進了與雨中。
——她的父親和母親還有朋友都在前面,她一生中最重要的那些人都在前面。
——如果他們出了什麽事,她這樣一個十多歲的小孩子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麽活下去的意義呢?
八重幾乎是一瞬間就明白了當時母親是抱着什麽樣的心情囑咐她決不能出來,而自己卻沖向前廳的了。
因為如今她自己也抱着同樣必死的決心。
可抱着這樣必死決心的小姑娘,卻在到達前廳,看到發生在那裏的一切之前被人截了下來。
吉田稔磨幾乎耗盡全力才從房間裏沖了出來,剛準備從後門繞行離開前往長州藩邸求援就看見了正在向前廳沖的八重,當下也想不得太多,腳下步伐未曾減緩,手已經将小鬼攬進了懷裏。
“小八重你不能去那裏!”他把小鬼按進懷裏,“我帶你離開,你決不能去那裏!”
“榮……太……?”她擡起眼,“榮太?你沒事?”
“恩我沒事。”他急促地答應了一聲,“小八重,你記得我教給你的拉鈎麽?現在開始起我們約定,你閉緊眼睛什麽都不要看,只管把頭埋在我懷裏,無論發生什麽,在我放下你之前不要擡頭什麽都不要看,做得到麽?”
“恩……”
小鬼的聲音中還帶着因為害怕和不安而止不住的顫抖,但聽見是“約定”,仍舊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吉田稔磨知道她害怕,可此時卻再也顧不得照顧她的情緒,只是一腳踹開了後門,直沖而去。
雖然吉田稔磨本身算不上什麽劍道高手,不過因為人手不足的原因,精英們都被困在池田屋之中,在後門守門那些他還算是應付得過來。
接下來只要跑到長州藩邸……
八重被吉田稔磨抱着向前跑,整張臉都埋在他的懷裏,聞到的卻不是他身上一貫的皂角香味,而是和某一天的沖田總司一樣,濃郁而濃烈的血腥味。
頭腦一片空白,只管遵守約定,緊緊地握着吉田稔磨的衣服,埋頭在他的胸前,努力地閉緊眼睛。
而他則一言不發,心跳在八重耳邊響如擂鼓。
偌大的京都城,最後只剩下雨聲和他疾速奔跑的腳步聲。
終于停在了長州藩邸門口。
雖然長州從藩主到藩士統統被驅逐出京,可藩邸之中仍然有一部分藩兵留守,附近也仍然與法外治權同樣,追兵既為會津治下,沒有得到允許也不能進入這邊範圍。
終于少了追兵壓力的吉田稔磨放下了八重,而後沒來得及緩口氣就已經三步并作兩步地跑向了藩邸門口。
“我是吉田稔磨,今晚池田屋有變,請求支援!”
從家裏跑到這裏,一路冷風吹着,八重的腦袋其實已經不像剛剛那麽糊塗了,眼下看見吉田稔磨去敲門,她也縮手縮腳地走到他旁邊,伸手幫他一起敲門。
可同樣的話他喊了三遍,一遍比一遍更大聲,藩邸的大門卻一直沒開過。
吉田稔磨的血也随着這一聲一聲沒有回應的喊聲而漸漸涼了下來。
“……不開門……麽。”他低下頭,沖着八重苦笑出聲,“雖然他們不開門,但這裏至少很安全,你就在這裏乖乖呆到天亮,然後去你的朋友家別回家,好不好?”
“不好。”八重咬住嘴唇搖了搖頭,伸手緊緊抓住吉田稔磨的衣角,“我不要一個人在這裏。”
“這裏現在最安全了,聽話好不好?”
“我不聽,爸爸媽媽不知道怎麽樣了,現在我身邊只有你一個人了,所以只有這次,我絕對不要聽你的話。”她堅定的搖了搖頭,然後擡頭看向長州藩邸高高的圍牆,“不就是不開門麽,我這就讓他們非開門不可。榮太你幫我搭把手好不好?”
“不要胡鬧!這裏是長州藩邸!”
“總司他們屯所我也經常爬,不怕。”八重搖搖頭,擦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榮太你放心,我一定會成功的。”
她一邊說着,一邊仰頭沖着藩邸,用自己生平最大的聲音大喊出聲。
“就算你們不給他開門,本小姐也要讓你們非開門不可!”
說罷就活動了一下手腳,不顧吉田稔磨“住手”的命令,準備攀着大門旁邊的鉚釘,越牆而過。
然而八重剛扒上院牆,長州藩邸的門就被打開了。
“混蛋!你們将這裏當做什麽地方!”來人怒氣沖沖,“長州藩邸是你們想爬就爬的麽!”
“是!”吉田稔磨立刻低下頭去,“這是我們的失禮之處,但情急之下已經顧不得這麽多了。池田屋生變,急需長州方面支援……”
沒等吉田稔磨說完,那人就語氣高高在上地打斷了他的話。
“吉田稔磨……我記得,你就是吉田榮太郎,對麽?”
“是!”
“我記得……你的确是脫藩了?”
“……是。”
“脫了藩的人就要有點脫藩了的樣子嘛,當時你不需要的時候就一腳踹開幹脆脫藩,需要了又像喪家犬一樣來搖尾乞憐,你以為我們是可以被你利用的棋子麽?”
“不是這樣其實……”
“總之,我們現在也沒什麽力量能和幕府抗衡,也不會為了你們這點小事出兵和幕府對抗,你們要保命,我們的藩兵也要保命,憑什麽讓我們的士兵換你們這群不知道哪個藩的雜碎的命。”
一邊說着一邊就退了回去,伸手關門。
吉田稔磨連忙制止他。
“等等!桂呢?你讓他出來和我說!”
“桂先生說了,只要是今天從池田屋來的一律不見,你還是該幹嘛幹嘛去,即使和池田屋那些人死在一起也無所謂,只要不拖累我們長州就行。”
他不耐煩地甩下兩句話,然後擡眼看着還挂在牆頭不上不下,格外尴尬的八重,“你也是,別以為你是小鬼就什麽事都可以做,只要你踏入藩邸一步,一律以入侵罪名論處,不想明天看到你身首分家斬首示衆的話我勸你趁早給我下來。”
“不要!”八重還在嘴硬,“你不能欺負榮太!”
“随便你,反正命又不是我的,你自己找死我還能攔着你不成?笑死誰呢。”藩邸來人攤了攤手,冷哼一聲之後就轉了身,當着二人的面關上了藩邸大門。
八重還趴在牆頭,卻被對方的話吓住了,沒敢再往上繼續爬。
“小八重。”吉田稔磨的聲音在她下方響起,聽上去格外溫柔,“算啦,下來吧。”
“沒……沒關系麽?”八重已經有了下來的心思,可卻又自覺忍不下剛剛藩邸裏出來的那個人的氣,所以還有些猶豫。
“如果要小八重為此付出性命的話,這原本就是不合理的。”吉田稔磨點點頭,仍舊微笑着,“你和我們說到底沒有關系的啊……你們一家,都是被我牽連的,你不用做到這麽多也沒關系,所以,下來吧。”
小鬼畢竟是小鬼,本來就害怕斬首的威脅,眼下最後一點猶豫也被吉田稔磨的平靜打消得一幹二淨,手忙腳亂地就準備爬下去。
可大家都知道,院牆這種東西爬下來比爬上去要難上好幾倍——否則八重也不會這麽多次翻牆回家都摔個人仰馬翻撞翻一大堆東西還得靠學貓叫過關——而長州藩邸畢竟是藩邸,院牆比八重家裏的至少高上了兩三倍,這會兒小丫頭挂在牆上,其實不太敢下來。
她在牆上晃了一小會兒,然後默默地低頭看着吉田稔磨。
“……榮太,那個……我下不來了好像……”
青年聞言一下子笑出聲來。
“真是的榮太太可惡了啦不要笑了啦!”八重淚流滿面,“趕緊想辦法放我下來啦嘤!”
吉田稔磨難得的沒理她,而是一個人站在原地笑了好久,最後才捧着笑疼的肚子站直,沖着八重伸出雙手。
“來,小八重。”他泛起一個溫柔的笑,“相信我的話就直接跳下來,我會接住你的。”
☆、未雨綢缪
——相信我的話就跳下來。
——我會接住你的。
八重吊在牆上,默默地看着下方的吉田稔磨好久。
下了一整晚的雨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停了,月亮卻仍然掩在一層薄薄的雲霧之中,讓月光不是那麽明顯。
朦朦胧胧的月光就這樣灑在吉田稔磨的臉上,似是給他刀削一般的輪廓鍍了一層柔和的輪廓一樣,看上去比平時少了兩分銳氣。在某個瞬間,站在下面,沖着八重伸出手來的吉田稔磨就如同變回了從前那個會牽着她的手,放慢步伐只為了讓她能夠跟上的,十五歲的吉田榮太郎一樣。
那個人渾身上下都散發着令人懷念的氣息,寧靜而又安詳得仿佛讓人能夠忘記此時的處境一般。
八重突然就也笑了起來。
“那榮太,你可要好好接住我啊。”她笑眯眯地閉上眼睛,然後松開了扒着圍牆的手,整個人下墜之後落入了吉田稔磨的懷裏。
“必然的,你是我的小八重,當然是要好好地接住了。”青年微微一笑,“不過,小八重都長成大姑娘了,從前可沒有這麽重的。”
“喂!我哪裏重了!總司都說過我一點都不重的!”雖然只有十二歲,但畢竟是個要面子的孩子,被吉田稔磨抱怨了重的八重當場微微紅了臉,拼命掙紮,“榮太最讨厭啦哼!嫌我重就放我下來啊哼!”
“別動別動很危險的。”吉田稔磨一邊安撫她,一邊輕輕把她放回地上,伸手按了按她的腦袋,然後順着頭發一路撫到臉頰,長嘆一口氣,“沒想到,當時入江叔叔把你抱來我們家的時候還是那麽點點大的小鬼,現在卻都已經這麽大了。今年十二歲,明年十三歲,後年,大後年,一晃眼就要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紀了……”
“榮……太?”
“小八重你要記得,有時候做了一個選擇,當時可能并不會有什麽感覺,但之後就會為此付出代價……但無論這個代價給你帶來的結果是好是壞,你都不要後悔。”他略微彎下腰,将仍舊小小的八重抱進懷裏,“你要學會自己選擇自己要走的路,也要學會為了自己的選擇而負責,一旦你決定了的事情,就要堅定地向着同一個目标走下去,只有這樣你才有機會看到最後的終點……”
“榮太……?你這是怎麽了你不要吓我……”他的話明明沒什麽特別,他的表情也明明十分平靜,但看着這樣平靜的表情,八重一下子心裏就慌了起來,伸手緊緊抓住了吉田稔磨的衣袖,“榮太我好怕,你不要吓我……”
“抱歉,讓你害怕了。”他低低地說,“小八重,我們來做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