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
矜矜又給圖春安排了一次相親。這次是她大學同學敏敏的表妹,叫月亮,實足年齡廿四歲,按照茉莉花的算法,小囡應該在肚皮裏聽莫紮特了。月亮一直在讀書,父母怕她讀書讀戆了,想讓她談談朋友,最好能結婚,他們全盤計劃好了,二十五歲生小孩,二十六再拼一個,争取兒女雙全,等到孩子成年,出門讀書,她也才四十來歲,可以環游世界,盡情享受人生了。圖春聽了有些犯憷,說:“我蒙呗環游世界的銅钿,我也弗想去環游世界……”(我沒有環游世界的錢,我也不想去環游世界。)
他情願一直待在蘇州。茉莉花還為此發過脾氣,和圖春結結實實地冷戰了三個多月。她要圖春報上海或者南京的大學,讀完大學出國念研究生,移民就算了,做個海歸也是風風光光。圖春不肯,志願填的全是蘇大,英文,醫科,中文,一發榜,他的檔案第一時間就被蘇大調走了,茉莉花氣煞,在家裏先是拐(扔)了一個禮拜家什,天天清零哐啷,鍋碗打架,一句話都不和圖春說,做飯也不做他的份,圖春快去軍訓了,她才丢給圖春一支防曬霜,陰陽怪氣地說:“還是否要曬得太黑!太黑呲下趟出來,啊弗好靠面孔吃飯哉!”(還是不要曬得太黑,以後出來就不能靠面孔吃飯了。)
圖慶在邊上勸慰:“蘇大弗是啊蠻好麽……一本啊,幾何人想要考進來。”(蘇大不是也蠻好麽……一本,多少人想考進來。)
這下踩了茉莉花的雷區了,又開始拐家什,發脾氣:“外地人麽想考進來!啊有啥寧有的到上海,南京去讀一本弗去啊?男小寧一日到夜捂了屋裏啥體吶?”(外地人想考進來!有人能去上海,南京讀一本不去?男孩子一天到晚窩在家裏幹什麽?)
圖春畢業後,翹了兩次公務員面試,茉莉花這次不拐家什了,她不管圖春的事業了,全盤放棄,不管他做什麽工作,拿多少工資,能不能給她面皮上增光,成為她在同學聚會上的談資了。她一門心思打理起了他的感情問題,要他結婚,要他生小孩,生完了不帶也沒關系,她來養,她來帶,她來教。茉莉花的這股熱情,圖春不拒絕,也沒法拒絕,茉莉花天天在家拐家什,他是吃不消的,茉莉花做飯好吃,不做他的飯,要他天天去外面吃,他也吃不消。只是他也不積極,這次矜矜介紹的這個月亮,他看了看照片,就放下了。
矜矜送了圖春兩顆白眼球,輕飄飄地說:“我介紹個倷噻看弗中,倷倒是講講看倷要省那夯樣子格吶?”(我介紹的你都看不中,你倒是講講你要找什麽樣子的呢?)
圖春不假思索:“尬得嘞噻可以哉……”(相處得來就可以了……)
矜矜又是個白眼:“嗯哆啊否要講蘇州小娘魚格個否要,挨個否要哉,嗯哆自己啊差不多嘞嘿,‘尬得嘞’幫‘否要‘有啥格區別?”(你們也別說蘇州女孩兒這個不要,那個不要了,自己也差不多,‘處得來’和‘不要’有什麽區別?)
圖春笑了笑:“我想弗出有啥格要求。”(我想不出有什麽要求。)
矜矜靠過去,胳膊肘擠着圖春,湊得很近地看他,問道:“倷幫我講實話哦,倷阿是看中啥寧?結呲婚呲吶還是……”(你和我說實話,你是不是看中了誰?那個人結了婚了還是……)
圖春往後退去,連連擺手。矜矜再度施展她的白眼絕技,她是圖春見過最會翻白眼的女孩兒。她的白眼堪稱藝術,白眼翻起來前她先要定定看着對方,接着眼白往上翻起,同時,嘴角會帶一點笑,真正一點點,其他五官呢,全是和白眼,和那嘲諷似的笑容匹配的狀态,融合出一個不屑,輕蔑,瞧不起人,對你無話可講的究極諷刺的表情。她的白眼該被倫勃朗畫下來。
矜矜說:“去看看啊弗會哪夯。”(去看看也不會怎麽樣。)
她每次都這麽說。
圖春還是去了。他每次都會去。
碰面的地方定在新光天地樓上的新梅華,矜矜說月亮喜歡看書,吃完飯他們能去對面誠品逛逛。菜單還沒送上來,矜矜和敏敏這兩個介紹人就先跑了。圖春幫月亮倒茶,請她點菜。月亮腼腆,說話的聲音偏小,兩人對面坐着,圖春時常聽不清她在說什麽,只是能看到她的臉越來越紅。月亮點好菜就把單子給了服務員,雙手疊在一起放在桌上看着圖春,像認真聽課的學生一刻不停地關注着講臺前的老師一樣。看久了,她的臉更紅。圖春說:“今朝天氣蠻好格。”兩人坐在靠窗的卡座,外頭陽光燦爛,就是天是灰蒙蒙的。
月亮抓抓手臂,問說:“倷平常辰光做點啥麽什?”(你平時都做些什麽?)
圖春說:“興趣愛好?看看電影,看看書。”
“看點啥格書啊?”月亮的眼睛亮晶晶的,到了晚上說不定真能湧出月光來。
狄秋的眼睛也很亮,他天生笑眼,笑的時候也多,但多數時候他的目光都是沉靜的,若有所思,若有所想。他眼中能容下天地萬物。
圖春拿起茶杯喝茶,說:“蒙呗啥,講出來也被倷笑話格,倷啊是來讀研究生?”(沒什麽,說出來要被你笑話的,你是不是在讀研究生?)
月亮不響了,劃開手機屏幕看手機。圖春也不響,喝茶,給月亮倒茶。突然地,月亮又開口,聲音顫抖着,眼睛還瞥着手機屏幕,略帶試探地說:“我最近看呲點書……”(我最近看了點書……)
圖春點點頭:“阿有啥格推薦推薦吶?”(有沒有什麽推薦推薦的呢?)
月亮說:“看呲一套《木心回憶錄》。”(看了一套《木心回憶錄》)
狄秋也愛看書,最愛研究馮夢龍,還愛和他講馮夢龍寫男人和女人,男人和男人,還數落圖春,你不是蘇州人嗎?怎麽連馮夢龍都不看?還說,蘇州蠻好的,我住下來,不走了,哪裏都不去了。
圖春點了點頭。一盤臭豆腐上桌了,圖春嗅嗅鼻子,夾了一塊放在碗裏,不久,又一盤菜上來,現拆蟹粉豆腐。圖春給月亮舀了半碗,推過去,月亮慌亂,無意中碰到了圖春的手,羞得無邊無際了,玩着頭發左顧右盼。圖春說:“馬上好吃六月黃了。”
“啊?”月亮轉過頭來。圖春笑了笑,之後又上了紅燒老豆腐,棗泥拉糕,赤豆小圓子。服務員來說菜上齊了,圖春問月亮:“啊夠吃?”
月亮說:“夠啧,夠啧,不要浪費。”
她胃口小,吃了兩塊拉糕,兩碗小圓子就塞不下了,一個勁讓圖春不要浪費。飯桌上還剩許多豆腐,圖春也吃不落了,月亮問服務員要來兩個打包盒,讓圖春帶着走,說:“飯钿倷出麽,菜倷帶住去吧。”(飯錢你出了,菜你帶回吧。)
圖春微笑,和服務員說:“買單。”掏出了錢包。
飯局算是結束了,沒人做進一步的提議,圖春把月亮送去了地鐵站,兩人往兩個相反的方向,就在下行的樓梯口分別了。
矜矜下午就來電話轉達月亮對圖春的看法。月亮說圖春,蠻好的。至于圖春對月亮的看法,圖春問矜矜,她家裏阿是賣豆腐的。
矜矜罵他:十三點。
圖春回:她點了臭豆腐。
矜矜說:哎喲圖大少爺,那你和她說你不吃臭豆腐好了歪。
圖春回:單子看也沒看就給了服務員,菜上都上了,不吃不好意思。
矜矜回:有毛病。
沒幾天,月亮主動發短信約圖春,約在了市立圖書館,圖春坐公車去的,他沒有圖書卡,現辦了一張,辦好了才進去找月亮。月亮在二樓看書,手邊備着一本筆記本,圖春上前,彎着腰小聲和她說:“不好意思,我……”
月亮立即豎起兩根手指,示意他噤聲。圖春點點頭,蹑手蹑腳拉開一張椅子,坐在了月亮邊上。月亮在本子上寫:你去拿點書看看好了。
圖春掃了室內一圈,從書報架上拿了兩本《小說月刊》回來。月亮看着那雜志封面就笑,圖春要講話,月亮臉上的笑容又消失了,圖春趕忙閉緊嘴巴。連看兩本雜志,圖春的屁股都坐痛了,月亮終于起來了,圖春跟着起來,誰知月亮去書架上換了一本書又回來坐下了。圖春挨着她要說話,看一看她,轉念一想,把手機拿出來打字。
我們去吃點東西吧。
月亮在筆記本上回:吃什麽呢?
你想吃什麽。
随便。
附近吃點吧,有家肯德基,十字路口那裏,還是去觀前街?走過去蠻近的。
太油了,我每次吃肯德基都要長痘痘。
餃子吧,邊上秦龍還可以的。
我不喜歡吃餃子。
那馄饨呢?
早上吃了馄饨。
火鍋吧,附近好像有家小肥羊。
啊?火鍋吃的一身味道,不太好吧,等等我們還要去看電影。
圖春一個對頭眼,快速打字:看電影,你買了票了?
月亮比他更奇怪,眼神還有些埋怨,連筆寫道:你沒買票嗎?
圖春想了想,調出手機上買電影票的應用。月亮這時拱拱他,要他看筆記本,圖春正選電影,眼睛瞥過去,只見月亮在筆記本上寫:來圖書館就少玩玩手機了呀。
圖春把手機屏幕湊過去,問月亮:你要看哪個?
這個太恐怖,那個時間太長,這個嘛……打打殺殺,好萊塢流水線,沒什麽好看的。月亮寫:還是不看了,去誠品吧,上次都沒去成。
圖春打字:那地鐵過去吧,要不要去園區吃飯。
月亮不寫了,在筆記本上找到之前寫下的“随便”兩字,繞着它們劃了好幾個圈。她托着下巴,視線已經回到了書本上,再不理會圖春了。
圖春怕了她了,借口去廁所,用滴滴預約好出租車,訂了一家越南餐,又買了兩張晚上的電影票這才出去。
下一個周末,月亮又來約圖春,圖春借口推脫了,矜矜打電話給茉莉花,茉莉花找了圖春談話。
“格麽挨個又是啰嗒看弗中吶?條件忒弗好?”茉莉花和圖春在自家廚房談判。快吃夜飯了,圖春來幫忙擺碗筷,盛飯,盛湯。(那這個又是那裏看不中呢?條件太不好?)
圖春幹笑:“性格弗倒合适。”(性格不太合适。)
“小姑娘年紀輕,倷包容點,人蠻斯文格,一直嘞嘿讀書,弗老懂人情世故,比較純。”(小姑娘年紀輕,你包容一點,人蠻斯文的,一直在讀書,不太懂人情世故,比較純。)
圖春點頭。茉莉花又說:“倷阿是吩加人家微信啊?”(你啊是沒加人家微信?)
“短信聯系啊蠻方便。”
“加一加。”
圖春端了兩碗白飯出去。茉莉花在廚房裏喊話:“倷否要跑!我幫倷講,倷麽,從小到大,想做啥麽什噻做啥麽什,大學麽填呲個蘇大,複旦啊好去麽填啥格蘇大!畢業呲麽園區弗去,新區管委會啊弗去,科技城開發麽,後門啊走好哉,啊弗去!弗曉得倷來想點啥麽什!尬女朋友麽啊弗尬,銅钿倒弗賭,格麽倷一日到夜想點啥麽什?倷倒是幫我講講看吶,倷想做點啥麽什?天天踏個腳踏車,喊倷幫恩哆姨父一來去踏環太湖麽倷也弗去……”(你不要跑!我和你說,你啊,從小到大,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大學填了個蘇大,複旦都能去了,填什麽蘇大!畢業後,園區不去,新區管委會不服,科技城開發麽,後門都走好了,也不去!不知道你在想什麽!交女朋友也不交,錢倒是不賭,那你一天到晚在想什麽呢?你倒是和我說說看啊,你想做什麽呢?天天騎個自行車,讓你和你姨父一起去騎環太湖,你又不去……)
圖春開了電視,調到新聞臺,主播聲音一響起來,茉莉花氣沖沖地端了一鍋湯放在餐桌上。
圖春說:“加啧加啧……微信聊聊……”
茉莉花還是面嘟嘴翹,極不開心。圖春陪笑,殷勤地幫茉莉花跑腿。周末圖慶出差,廣場舞也休息,夜飯他們母子倆一起吃。圖春把電視的聲音開大了些。
“吃飯否要白相手機!”茉莉花坐下了,一看飯桌上的手機喝道。
圖春收起手機,給茉莉花夾菜,茉莉花還在生氣,筷子在碗裏戳來戳去,濺起許多湯汁。圖春看着茉莉花,端起飯碗,軟着聲音說:“第一次見面,恩倷點啧份臭豆腐,還喊我打包帶轉來……”
茉莉花嘴角一抽,低頭吃了兩口菜,斜着眼角掃過圖春,說:“格麽臭煞忒倷啧歪。”(那臭死你了。)
圖春憨笑。茉莉花一個白眼抛過來:“倷弗吃麽倷嗒恩倷講吶!嘴巴生了倷身浪,倷弗會講啊?”(你不吃那你和她說啊!嘴巴長在你身上,你不會說啊?)
圖春不接話,微信提示音響了。茉莉花努努下巴,說:“看看啊是恩倷。”(看看是不是她。)
圖春掏出手機一看,月亮和他正式成了微信好友了。圖春說:“吃飯吧,吃飯格辰光弗白相手機。”
茉莉花氣消了,也氣笑了:“倷張嘴巴弗曉得遺傳格啥寧!”(你這張嘴巴不知道遺傳的誰。)
“總歸弗是爸爸。”圖春說。(總歸不是爸爸)
“恩哆爸爸嘶,吃臭豆腐,臭鹵否要忒香哦!”(你爸爸他啊,吃起臭豆腐,臭鹵不要太香哦!)茉莉花說得眉飛色舞,圖春也跟着笑。
這晚睡前,茉莉花還不忘叮囑圖春多和小姑娘在微信上互動互動,圖春嘴上答應,手上卻沒理會,月亮刷屏太厲害了,半小時更新一次朋友圈,半夜不睡覺,淩晨兩點多看完《玫瑰的故事》,接着看《喜寶》,邊看邊發感想。什麽怎麽滿世界男人都叫家明啦,什麽不是鑽戒太重,一定是喜寶太瘦啦,她掏心掏肺地寫:喜寶那樣的女孩子實在不值得贊揚,找伴侶,有錢沒有錢其實不重要,人和人相處,尤其是要結婚的人,禮貌,尊重和包容才是最重要的。很慶幸,我遇到了這樣一個人。
圖春吓得關了手機,隔天月亮約圖春去坐摩天輪,圖春心下膽寒,聯系上矜矜,說:“倷啊好幫我去講一聲,還是算啧吧。”(你能不能去幫我講一聲,還是算了吧。)
矜矜說:“你自己和她說,我說算什麽呀。”
圖春想了想,這點禮貌他還是要講的,于是,他決定打電話過去說,誰知月亮接到他的電話就是通嗔怪:“你怎麽還沒到啊?我表弟和他老婆都到了!”
圖春又想了想,電話裏講好像也不算尊重,他便去了園區的摩天輪公園。哪裏曉得到了摩天輪公園,更沒有讓他說散,說不合适的機會了,月亮挽着他和自己表弟介紹:“這是我男朋友。”
這下好了,一整個下午,他們兩男兩女搞起了雙人約會,月亮興致高昂,圖春不好意思潑她冷水,在她親眷面前拂了她面子,月亮說要去哪裏就去哪裏,要玩什麽,他言聽計從,他還玩打靶游戲給她贏了個巨大的玩具熊,把月亮逗得喜笑顏開。好不容易到了晚上,別過另一對眷侶,圖春送月亮回家,走進小區,走進公寓樓,走進電梯,到處都有其他人,其他的目光,根本找不到空間講冷場的話,圖春憋得很煎熬了,到了月亮家門口,圖春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他微低下頭,雙手插在口袋裏,說:“不好意思,我看我們還是算了吧。”
月亮反問了遍:“你說什麽呀?”
圖春清清嗓子:“我感覺我們兩個不太合适……”
月亮哇一聲就哭了出來,抱着玩具熊,人跟着坐到了地上,捂住面孔,聲嘶力竭:“你怎麽可以這樣呢!!你怎麽可以這樣!你怎麽能對我這麽殘忍!”
圖春呆住,想拉月亮起來,月亮不肯,在地上扭着身子掐他擰他罵他,隔壁相鄰,樓上樓下都來看熱鬧了,圖春脫下外套披在月亮腿上,她穿了裙子,一坐下就走光了。月亮還在大哭,根本勸不停,圖春懷疑她根本都聽不到他說話的聲音了,她的哭聲又尖又亮。月亮身後的門這時打開來了,裏頭站着個中年婦女,她看看圖春,看看把自己擰成了麻花似的月亮,一雙眼睛剎那成了大小眼,胸膛劇烈起伏着才要說話,月亮一咕嚕爬起來,撞開那中年婦女,沖進了屋,屋裏一個男人随即大吼:“倷做啥!倷做啥!”
中年婦女趕忙轉身進去,圖春探着脖子張望了眼,傻在了原地。月亮騎在了陽臺窗棂上,捶胸長嘯:“不活了!我不活了!!”她一只手還圈着圖春送的玩具熊,要跳樓。
圖春踏進屋,想過去勸,月亮一見到他,人更往窗外傾,大半個身子都偏在了空中。那先前開門的中年婦女忙把圖春關進了間書房,她是月亮的媽媽,推着圖春問他要了他父母的聯系方式,再三叮囑:“倷弗好出去!噻登了挨嗒地!否要出去!”(你不能出去!就呆在這裏!不要出去!)
圖春愣愣點頭,月亮媽媽關了門,他找了張椅子坐下,外頭哭喊聲愈來愈響,窗外,對面的居民樓都亮起了燈,還有人探頭探腦往他們這幢看。圖春彎着腰抱住了胳膊,忽地,外頭響起渾厚的“哎呀”一聲,像是很多人個一起發出了感嘆。圖春忙跑到窗邊朝樓下看,公寓樓下圍了許多看熱鬧的人,大家都仰着脖子,人群中間多了只玩具熊,四肢俱全。圖春松了口氣,閉了閉眼睛,打電話給矜矜。
矜矜已經接過敏敏的電話了,正在趕來的路上,電話裏驚吓多過生氣,見了圖春,生氣又多過了驚吓,一進書房,冰冰冷冷地剜了圖春一眼,白眼飛來飛去好一陣,點了根香煙才說話:“茉莉花啊來啧,嘞嘿勸。”(茉莉花也來了,在那裏勸。)
圖春看着她,說:“我幫恩倷講,我尬咋弗合适,恩倷噻……”(我和她說,我覺得不合适,她就……)
矜矜走到窗邊吃香煙,彈煙灰,說:“樓是弗跳啧,噻是還嘞嘿哭,傷心煞啧,小娘魚蠻看得中倷格,弗是下半日還來一道白相嗎?”(樓是不跳了,就是還在那裏哭,傷心死了,小姑娘蠻看得中你的,不是下午還在一起玩嗎?)
圖春說:“弗是幫倷講麽,弗想來氣啧,倷喊我自己幫恩倷講,我麽想電話裏講弗倒好,啥寧曉得恩倷也邀啧表弟啦啥格……弗講啧,弗講啧。”(不是和你說麽,不想繼續了,你讓我自己和她說,我想電話裏說不太好,誰知道她又約了表弟什麽的……不說了,不說了。)
“講講看。”
“蒙呗啥格講頭。”(沒什麽好說的。)
“倷等等幫寧家爺娘道格歉。”(你等等和她爸媽道個歉。)
圖春也點起香煙,抽了一大口,鼻孔裏噴出煙來:“弗來往哉,肯定弗來往哉。”他一頓,一擡頭,望住矜矜,費解地問:“道歉?我做錯點啥?”(不來往了,肯定不來往了)(道歉?我做錯什麽了?)
矜矜說:“倷否要梗。”(你不要倔。)
圖春不響,複低下頭,煙從他頭頂升起來,往外飛了出去。矜矜找到個煙灰缸,扔下煙頭,拍拍衣服,說:“弗想來氣麽第一趟噻弗應該去!”(不想交往的話第一次就不應該去!)
圖春不響,悶悶地抽煙。矜矜又說:“倷啊真家夥,每倒噻挨囔,倷看以哉弄成挨個樣子,大家面孔浪噻弗好看,倷吧……”(你也真是的,每次都這樣,你看看現在弄成什麽樣子,大家面子上都挂不住,你吧……)
圖春還是沒有話。矜矜繼續數落:“小娘魚年紀輕,倷麽稍微照顧點,體諒點,诶種閑話麽啥辰光弗好講呢?偏偏到呲人家屋裏門口講,倷等轉去呲再微信講弗好麽?”(小姑娘年紀小,你稍微照顧點,體諒點,這種話什麽時候不好說呢?偏偏到了人家家門口說,你等回去再微信說不好嗎?)
“格麽也要講我蒙呗誠意。”圖春輕聲說。(那又要講我沒有誠意。)
矜矜坐下了,重重嘆氣:“真當呲我開婚介所格啊?倷自己省吧,自己省吧。”(真以為我是開婚介所的?你自己找吧,自己找。)
這話不知怎麽觸了圖春腦門,他開了門就沖了出去,矜矜追着喊了兩聲,還叫上了茉莉花,茉莉花還在陽臺上給月亮端茶遞水,看到圖春的影子閃過,忙跑出來要抓他,月亮媽媽也要出來抓人,茉莉花腳快,擋在了月亮家門口,瞅着飛奔下樓的圖春扯開嗓門高呼:“倷去啰嗒?!!倷幫我過來!!小赤佬!!過來!!走呲噻否要轉來啧!!小赤佬!!”(你去哪裏?你給我過來!小赤佬!過來!走了就不要回來了!小赤佬!)
茉莉花越罵越難聽了,月亮媽媽聽不下去了,嘴上說着:“算啧,算啧。”一把将茉莉花拉回去,關上了門。
圖春聽到關門聲,走得更急更快,到了一樓一看,看熱鬧的人還沒散,有的索性搬出板凳坐在了樓下,有的抱着狗交頭接耳,對着高處指指點點,人群站得比先前松了些,圖春瞥了眼,從人縫裏瞅見那只歪着腦袋躺在地上的玩具熊,他擠過去,撿起玩具熊,拍了拍,抱着走了。
他沒回家,直接去了派出所,枕着那只玩具熊在換衣室睡了一宿。白天茉莉花打電話給他,說了沒幾句就要他去和月亮道歉,圖春發梗勁,一萬個不願意,幹脆不接茉莉花的電話了。禮拜一晚上,圖慶找來了,父子見面,圖慶第一句話說:“去吃點麽什吧。”(去吃點東西吧。)
圖春點點頭,和搭班的冬冬講了聲,換了衣服走去桐泾路上的萬福興,和圖慶一人要了一碗面。
“轉去吧。“圖慶找到張桌子,從筷桶裏抽出兩雙筷子,一雙遞給圖春,說。(回去吧。)
圖春用紙巾擦擦筷子,說:“我講弗合适,恩倷噻要去跳樓,我有啥格辦法?”(我說不合适,她就要去跳樓,我有什麽辦法?)
“小娘魚是有點偏激……吩尬過男朋友……”(小姑娘是有點偏激……沒交過男朋友……)
“弗是唉囔講格。”圖春說,“我挨弗是恩倷男朋友……”(不是這樣說的。)(我也不是她男朋友……)
“上呲新聞哉,恩哆姆媽厭辨坍臺。”(上了新聞了,你媽媽嫌沒面子。)
“小妹孃孃哆……噻曉得啧歪?”圖春問。(小姑媽她們……都知道了啊?)
圖慶說:“大妹孃孃早浪剛剛來過。”(大姑媽早上剛來過。)
圖春不響,他的焖肉面先上來了,他挑挑面條把焖肉蓋進面湯裏,夾了一筷子起來,看着圖慶問:“姆媽嘞屋裏啊?”(媽媽在家啊?)
“我出來個辰光嘞嘿看電視劇。”圖慶一看糕點外賣的窗口,說:“我去買兩只炒肉釀團子,恩哆姆媽歡喜吃格。”(我出來的時候她在看電視劇。)(我去買兩只炒肉餡團子,你媽媽喜歡吃的。)
“吩上市了!買點條頭糕吧。”圖春說,說罷,他起身去糕點窗口買了兩盒糕點,讓圖慶帶回去。(還沒上市!買點條頭糕吧。)
圖春又說:“挨兩天我噻上夜班,倷幫姆媽講聲。”(這幾天我都上夜班,你和媽媽說一聲)
圖慶的素交面也上桌了,鋪滿了豆腐,圖春看得打了個激靈,低頭哧哧地吃面條。圖慶道:“我明朝去通安,要住兩夜,樹山看看茶。”(我明天去通安,要住兩天,樹山看看茶。)
圖春不響。圖慶又說:“屋裏相蒙呗人麽,恩哆姆媽一個嘞恹氣撒格。”(家裏沒人,你媽媽一個人太沒勁了。)
圖春放下筷子:“倷哪夯弗問問恩倷啊要一老去吶?”(那你怎麽不問問她要不要一起去呢?)
“啥寧?”圖慶過了瞬才反應過來,說的是茉莉花,遂道,“啊弗是去白相……”(誰?)(又不是去玩……)
“二十四個鐘頭噻是談公事啊?”(二十四個小時都是談公事啊?)
圖慶說:“吃吧。”
吃完面,兩人走到街上,一人點了支煙,沿着張家浜那條綠油油的臭水浜走着,沒什麽話好講的了,只是邊走邊抽煙,邊抽邊蕩回了派出所。圖慶要走了,圖春沒要留他,圖慶又勸了次:“還是轉去困吧。”(還是回去睡吧。)
圖春扔掉香煙,看到遠處有個女孩兒步伐飄浮地朝派出所走過來,忙說:“有案子啧,倷先走吧。”(有案子了,你先走吧。)
圖慶不好再說什麽了,提着糕點盒走開了。
那女孩兒走近了,圖春看清楚她身上的衣服,一條挂脖子的灰圍裙上猩紅斑斑,圍裙裏頭穿了件襯衣,也是灰撲撲的顏色,袖子管挽到了手肘處,露出胳膊上一抹又一抹的深褐色,褲子是條睡褲,腳上趿着拖鞋,女孩兒在吃香煙,看看走遠了的圖慶,又看看圖春,站在近旁的路燈下不動了。
圖春問:“你有什麽事嗎?報案還是……”
女孩兒吐煙圈,不響,郁郁寡歡,臉在煙霧後頭若隐若現,她臉上有兩顆很明顯的黑痣,一顆在嘴唇上,一顆落在右面臉頰。她又吐出個煙圈,五官是徹底看不清楚了,痣卻更明顯。
狄秋臉上也有痣,只一顆,原先沒有的,不知怎麽突然冒了出來,吓得狄秋半死,以為自己得了皮膚癌,請了兩天假去上海看醫生。
圖春對女孩兒說:“你等等。”
他換上了輔警的衣服,叫上了冬冬一道下樓。冬冬問他:“啥格事體?”(什麽事情?)
圖春說不好,不敢妄言,到了派出所門口一瞅,那女孩兒還沒走,圖春擡了擡下巴,示意冬冬看那女孩兒。女孩兒換了個姿勢了,蹲在地上掐煙頭,長發披下來,單露出半張森白的臉和半條又紅又白的胳膊。冬冬抖了抖:“真家夥。”(真是的。)
圖春推了下他:“去看看吧。”
“跑到門口來哉,弗看麽哪夯?”冬冬壯着膽子過去,不時回頭看圖春,讓他跟緊一點,機靈一點,要是女孩兒落跑,撲上去就摁住,殺了人跑來自首的人,難保不會突然改變注意。(跑到門口來了,不去看又能怎麽辦?)
圖春問冬冬:“格麽啊也上去拿格個梧杵?”(那要不要上去拿那個叉子?)
“倷等歇歇立到恩倷後頭格嗒,倪兩個寧圍來呲恩倷,肯定抓得牢格。”冬冬說。(你等會兒站到她後邊那裏,我們兩個人圍住她,肯定抓得住的。)
兩人已經離女孩兒很近了,女孩兒還蹲着擺弄煙頭,大聲,用力地吸着氣。冬冬姿勢戒備,聲音緊繃,用普通話問道:“晚上來派出所有事啊?”他說着給圖春劃了個眼色,圖春會意地站到了女孩兒斜後方的位置。
女孩兒擡起頭來,看着冬冬,又轉頭看圖春,說:“我來報案。”
冬冬吞了吞口水,問道:“報什麽案啊?”他忍不住打量女孩兒的圍裙和她的雙手,還在拼命用眼神和圖春交流。圖春也忍不住咽口水,雙手稍張開了些,身子前傾着,随時都能張開雙臂圈住跟前的女孩兒。
女孩兒說:“我的狗丢了。”
“啊?你是來找狗?”圖春脫口而出,手臂已經放了下來,冬冬眼神一用力,圖春忙又擡起胳膊,冬冬厲聲問:“找什麽狗?”
女孩兒站了起來,把手伸進了褲兜裏,冬冬十分警惕,脖子往後縮,目光如炬,盯着那女孩兒,盯着圖春。女孩兒掏了半天掏出臺手機,戳了戳,按了按,把手機遞給圖春,說:“就是這條,德牧,叫乒乓。”
手機上确實是張德牧的照片,還是張和女孩兒的合照,大約是在家裏拍的吧,女孩兒抱着狗,撅起嘴唇親狗的脖子,大狗一臉憨厚,吐着舌頭,露出小半顆雪白鋒利的犬齒。圖春沖冬冬點了點頭,冬冬也去看照片,擠着眼睛打量女孩兒:“你住張家浜啊?”
女孩兒說:“南門那裏。”
“這裏不能養這種大型犬的你啊知道?”冬冬說,指指女孩兒的手機,”你這個站起來應該都比你高了吧!不能養的。太危險了。什麽時候丢的,在哪裏丢的?你說,這麽大一只狗在外面亂跑咬了人怎麽辦?”
女孩兒馬上問:“那養它的人是不是要抓起來?”
“要交罰款的。”冬冬說,又問女孩兒,“你身上衣服怎麽回事啊?”
女孩兒說:“我畫畫的,顏料啊。”
“你畫畫畫到一半想起來家裏狗不見了啊?你家裏不關門的啊?”冬冬抱着胳膊,“你自己不小心,我們也沒有什麽辦法,最多幫你留意留意吧,你小區裏找過了沒有?”
女孩兒不響,拿回了手機,劃來劃去,又給圖春和冬冬看,這一回上頭是另外一張狗和人的合影。狗還是那條狗,人也還是個女的,但明顯不是他們眼前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