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晚飯是在一食堂吃的,砂鍋羊肉。

他們學校有兩個食堂,大一點兒的是二食堂,有兩層,去的人也多,胖姐妹超市就在那兒。

一食堂小點兒,以前是教工食堂,後來學生多了,又開發了一下,也只能分擔二食堂三分之一的流量。

一來跟主教樓之間隔了個水房,離得遠。

二來,怕老師的學生還是占大多數。

盡管一食堂不論環境還是飯菜,和二食堂比起來都要良心得多。

柳小滿跟樊以揚去過幾次一食堂,也沒去幾次,他倆都嫌浪費時間。

李猛去過一次,還是剛入高一的時候,後來他媽就在校門口直接租了房子照顧他;王朝直接沒去過,他和他以前班裏的小夥伴摯愛二食堂的鹵肉飯與燒餅夾肉。

除掉李猛,其餘三人對這場被動合餐都興趣缺缺,只想速戰速決。

結果第四節 課的下課鈴剛一打,李猛就轉身蒼蠅搓手地宣布:“我們去一食堂吃砂鍋羊肉吧!我都惦記一學期了。”

“随便。”夏良還是這句話。

跟這仨一塊兒去吃飯,讓他有種帶孩子的詭異感覺,去一食堂還能清淨點兒。

然而這個時間的一食堂,人少也少不到哪兒去。

飯都是點了以後現做,再喊號去取,夏良去窗口排隊,讓李猛去找位置,李猛交代了他至少三遍砂鍋羊肉——

“我要砂鍋羊肉!”

“砂鍋羊肉啊,別忘了!”

“別忘了我的砂鍋羊肉!”

連窗口裏的阿姨都聽煩了,直接跟後廚喊了一聲:“砂鍋羊肉!”

“四份。”夏良立馬說。

說完他就付款取號,從排隊中解放出來。

柳小滿張張嘴:“我……”

他不想吃砂鍋羊肉,一份要二十塊,能頂他一天的飯錢。

“你自己排。”夏良指指隊尾。

柳小滿把嘴閉上了。

李猛占了個靠窗的四人座,已經取了餐具,招着胳膊讓他們過去。

王朝一屁股坐在他旁邊,柳小滿坐進去靠着窗,夏良看了一眼,似乎想說什麽,最後還是沒張嘴,在柳小滿右邊坐下了。

這人不是吃個飯還要挑位置吧。

柳小滿想起昨天夏良從天而降的書包和那句“出來”,瞥了他一眼,屁股跟鐵打的一樣,打算咬定板凳不放松,安安穩穩地坐在窗邊吃他的昂貴砂鍋。

結果沒等幾分鐘,他的想法就破滅了。

夏良吃飯的時候,竟然是個左撇子。

柳小滿的右胳膊肘擡起來,他的左胳膊肘也擡起來。

柳小滿往下放放,他也往下放放。

兩個胳膊肘互相搗了好幾下,柳小滿舀起來一勺湯能潑出去一半,夏良把筷子往砂鍋裏一撂。

“嘛呢你倆?”對面李猛他倆吃得熱火朝天,還不忘撅着張油嘴招待,“吃個飯還怼上了,幼兒園啊?再搗兩下粉絲都坨了。”

夏良懶得理他,他把餐盤往前推了推,又把王朝的餐盤拽過來,跟他說:“換個位。”

王朝無所謂,點點頭比了個“OK”,直接就跟他換了過來。

這個過程裏他嘴裏一直吸溜着一根溜溜長的粉條。

竟然也沒斷。

“你寫字不是右手麽?”柳小滿忍不住問了一句。

王朝吸着粉條。

“夏良你左撇子啊?”李猛才注意到他拿筷子的手。

王朝吸着粉條。

“吃飯跟寫字是一碼事兒麽?”夏良說。

王朝吸着粉條。

柳小滿和李猛愣愣,夏良的語氣太理所當然了,當然到讓他們産生了自我懷疑。

王朝依然吸着粉條。

他吸粉條的動靜實在太漫長了,三個人忍不住一齊看向他。

“……不是麽?”王朝終于把那根粉條嘬到了頭,發出對夏良剛才問話的疑問。

問完自己還感慨了一句:“我他媽這是吃了碗長壽面啊。”

“你喝口湯吧。”李猛把勺子往他鍋裏一扣。

再給噎死。

王朝不好意思地笑笑,這一笑不要緊,粉條又掉出來一小截,他迅速地給吸了回去。

“哎。”夏良剛拿起來的筷子又放下了,閉了閉眼。

“不好意思啊。”王朝自己都被自己惡心笑了。

李猛已經樂瘋了,差點兒笑了個倒仰,往夏良身上崴了一下,被無情地避開。

柳小滿坐在斜對角看着他一臉煩躁的表情,忍了好一會兒才沒讓自己嘴唇也揚起來。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想笑。

就是覺得這樣無語的夏良還怪可愛的。

“你坐我這兒吧。”他對夏良說。

“吃你的飯。”夏良看他一眼,沒讓他動。

幸虧有下午那顆珍珠做鋪墊。

他無語地想。

他對這種程度的惡心都快有心理準備了。

從一食堂到他們負責的衛生區,需要經過二食堂。

李猛指着教學樓後頭大片的空地跟他們說:“就是這兒。”

以他們班前後兩扇窗戶為基準,他大概踩了個範疇出來,向遠處一直截止到栽着成排法桐的矮牆,他又強調:“從這兒——到那兒。”

“操。”王朝說。

還真不小。

柳小滿則望着那些巨大的法桐樹發愁。

教學樓屁股後頭垃圾雖然有,但也有限,目之所及的範圍裏都給掃了也不怎麽費事兒。

可怕的是這些樹。

現在九月中旬還好,等到了秋天,成堆的葉子落下來,這兒就會跟個落葉墳場似的,得拿着環衛工人掃大街的那種巨大掃帚才能搞。

光垃圾就不知道得倒幾趟。

李猛曾經的經驗在這時派上了巨大的用場。

他跟王朝把班裏那個要兩人擡的大垃圾桶給掇了下來,放在衛生區中間,給自己和王朝、夏良和柳小滿,各發了一個簸箕、兩個掃把。

“我們從這兒到那兒,你們從那兒到這兒,”他用掃把指着,磕了磕垃圾桶,“垃圾各倒一趟。”

“我發現只要是不讓你上課的事兒,你都倍兒有頭腦啊。”王朝說。

“我就當你誇我了。”李猛點點頭。

柳小滿還是頭一回在學校裏要處理這麽大塊兒的衛生區。

他在掃把和簸箕之間兩難。

拿了掃把就沒法拿簸箕。

拿了剪刀就沒法擁抱你。

這真是種愛德華式的傷感。

夏良沒給他把傷感升華成哲思的時間,他過來拿起掃把,把簸箕往柳小滿手裏一塞,說:“跟着我。”

柳小滿就拿着簸箕跟着他。

夏良幹活兒挺麻利,既沒抱怨也沒賴賴唧唧地犯懶,看見明面兒上的垃圾就給掃掉,埋在葉子底下的也懶得撅開了翻。

他掃一小塊兒,柳小滿就拿簸箕過去讓他給三兩下搗進去,再把簸箕裏的垃圾倒去大垃圾桶,回來找夏良。

跟只不需要思考的工蟻似的。

盡管麻利,跟李猛他倆比起來也是雙拳難敵四手。

柳小滿來回倒那麽兩趟簸箕,他倆已經把大垃圾桶倒了個半滿,倆人一塊兒去倒一趟回來了。

柳小滿尋思等會兒他得跟夏良一塊兒去倒一趟。

抓個垃圾桶他還是能抓的,倆人一塊兒擡,一人貢獻一只手正好。

李猛他倆幹完自己那片兒也沒上去,把掃把放下又去了超市,要去買水,問夏良他們要喝什麽。

“不渴。”夏良說。

“柳小滿呢?”李猛又問。

沒等柳小滿拒絕,他猜到答案似地擺擺手:“那我随便拿了啊!”

說完就歡歡實實地颠兒了。

“剛才吃飯的錢,我明天拿現金給你吧。”柳小滿想起來羊肉砂鍋的錢,對夏良說。

夏良沒把砂鍋錢當回事兒,搓完最後一簸箕垃圾,随口說了句:“欠着吧。”

怎麽着就欠着了?

柳小滿沒有欠人錢的愛好,搖搖頭:“我明天拿給你。”

夏良想起來他守着找錢的那個小鐵皮盒子,感覺讓他從裏面拿錢的畫面特別凄慘,自己特別周扒皮。

“那就抵明天的早飯錢。”他說。

柳小滿愣愣,輕輕“啊”一聲,問他:“明天你還去買飯?”

夏良把掃把往垃圾桶裏一扔,其實他就是那麽一說,只是不想收現金而已。

結果聽柳小滿這話裏的味道,怎麽還透着一絲絲的不樂意?

“不行啊?”他故意盯着柳小滿問。

“沒有,沒不行。”柳小滿搖搖頭,跟在夏良屁股後頭把最後一簸箕垃圾給倒進去,想了想,“你願意抵就抵吧。”

二十塊錢夠他抵個兩三天的了。

“那你明天去看小鍋麽?”他沒忍住問夏良。

“想我帶你去?”夏良看着他。

是挺想的。

但是要真過去,明天不又得遲到了麽?

“看情況吧。”柳小滿說。

把桶裏的垃圾再給倒掉,他們今天的值日就算完事兒了。

夏良沒打算讓柳小滿幫着擡,本來這桶也沒太重,他倆一高一矮,柳小滿那截小細胳膊還不夠給他添麻煩的,倆人擡比他一個人還費勁兒。

“松開。”他沖柳小滿抓着另一邊的手擡擡下巴。

“我幫你。”柳小滿說。

“你添亂。”夏良一點兒沒跟他客氣。

柳小滿皺皺鼻子。

“我能擡。”他堅持說。

本來四個人的衛生區,掃地他就沒幫上忙,垃圾說什麽也不能讓夏良一個人倒了。

他能理解這是夏良的好意,但要是好意但這份兒上,他還不如繼續擦黑板呢。

被人過度照顧就跟被過度忌諱在他跟前兒用胳膊、過度在窮人跟前兒吃糠咽菜似的,真把那點兒小自尊給頂上來,比幹脆不照顧還讓人不得勁兒。

他抓着垃圾桶不撒手。

夏良跟他對視一會兒,把桶放下嘆了口氣。

“沒跟你客氣。你自己比比你才比這桶高多少,”他隔空在胸前劃了一道,“跟不上我步子你再一腦袋蕩進去,你擡它還是它擡你啊?”

柳小滿緩緩張圓了眼。

“……我怎麽能讓它給蕩進去?是你想把我扔進去吧?”他頭一次體會到被氣到想笑是種什麽樣的感受。

真的。

頭一回。

還他被垃圾桶擡。

這說的是人話麽?

夏良都不知道是想笑還是無奈了,他彈了一下柳小滿的手背:“快點兒,松手,不然真給你扔進去。”

“你扔吧。”柳小滿一撇頭,用眼角盯着他。

他掰扯不過夏良,但是更不願意松手了。

他還不信夏良真能給他當垃圾給扔了。

這想法剛從腦袋裏冒出來,右邊的餘光一花,夏良一擡腳就到了他跟前兒。

下一秒,他右邊胳肢窩,和左邊大概是胳肢窩的位置,猝不及防地卡進來雙帶着溫度的大手,竟然真把他給掇了起來,往後半懸着擱在垃圾桶沿上。

“夏良!”柳小滿吓了一跳,抓着把手的手趕緊松開,死死抓着夏良的胳膊,瞪着他。

這人竟然真要把他扔進垃圾桶!

“哦,不橫了?”夏良的臉就在他面前,帶着笑地看他。

太近了,黑眼睛像是能吸人,恍得柳小滿腦仁發暈。

也不知道是被恍的,還是身體猛然不被自己控制,懵了。

“不橫了。”他那點兒被激出來的小脾氣蕩然無存,心裏想着把夏良掙開,但他唯一的一只手只能抓救命稻草一樣抓着夏良,深感丢人地小聲哀哀,“你快放我下來。”

夏良也沒真要扔他,擡個人這種把戲在男生當中再正常不過了。

有一回羅浩被小胖他們擡起來“上樹”,差點兒沒把褲子給扒了,抱着樹不願意下來,對着小胖笑着罵了半天。

只不過在松手的那瞬間,他的掌心沒有忍住,在柳小滿光禿禿的那端肩頭下面多感受了一下。

觸感真的挺……奇異。

沒有胳膊和腋窩的阻擋,他的手掌與五指需要直接附着在柳小滿側肋與胸口。

隔着夏末的衣服,手底下的軀體窄窄薄薄,虎口一張就能卡住,瘦得驚人。

只有胸骨底下的心髒有力地“砰砰”跳動着,透着骨透着肉,将那股張力撞進他的手心,再順着掌心的紋路,波紋一般擴散到他每一枚指紋上。

“……瘦得跟個貓似的。”他盯着柳小滿輕聲說了句,松手要把他放下來。

就在這時候,樓後從二食堂通過來的小路上傳來一道不太确定的聲音:“小滿?”

柳小滿愣了愣,和夏良同時看過去。

跟樊以揚對上目光的瞬間,三個人的表情不約而同地詭異了起來。

樊以揚身旁還有個叫什麽什麽航的,望着這公共場合對殘疾學生“校園霸淩”的一幕傻張個嘴。

看着都想把他下巴給托上。

“……你把他給我放下來。”樊以揚臉都黑了,指着夏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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