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夏良這人,雖然從某個時期開始架沒少打, 但是由于技術比較好, 回憶起來, 還從來沒真被人傷筋動骨過。
他自己覺得還算比較能扛疼的那一挂, 有點兒磕着碰着了都不怎麽當回事兒, 破皮冒血就拿雙氧水沖沖,有時候連沖也懶得沖,手背一抹該幹嘛幹嘛。
有一回忘了為什麽事兒,被他老媽拎起小凳子照着後背掄了一把,他低頭擋開,凳子腿兒砸在了耳朵根兒後面,當時就覺得腦子一懵,懵過勁兒來感覺脖子窩裏全是血, 摸摸才發現豁了個不小的口子。
他媽掄完也懵了,瞪着他在原地愣着, 最先反應過來的人還是他姥爺, 一句廢話沒有,抽了條毛巾讓他捂着豁口,推開他老媽帶他直奔診所縫針,行動力在老中青三代人中一騎絕塵。
縫了三針還是四針, 忘了, 現在還能摸着拆線後留下來的疤。
夏良老覺得自己左後鬓的頭發比右邊薄了點兒,估計也是當時剃頭發縫針的鍋。
他也不知道怎麽會在這時候突然想起那些事兒,小球場上其他幾個人也趕緊過來了, 這回沒人敢随便動他,圍着他“操”來“操”去,都有點兒傻眼,有的說醫務室有的說直接醫院吧,不知道哪個傻逼還冒出句“120吧”。
夏良疼得不想說話都被他氣笑了。
笑一半沒笑出來,胳膊裏有根筋直連着太陽穴似的,動一動都抻得眼暈。
操。
是真他媽疼。
“叫個車。”他捧着胳膊從這群二貨圍成的圈裏往外走。
再扛疼,基本的常識他還是有的,剛半分鐘的功夫半截小臂都腫起來了,去醫務室白搭。
三四個人趕緊掏手機,剛被他杵了一肘子的人罵了一聲,直接沖校門先跑過去:“我去門口攔吧,等你們叫車過來他胳膊再長上……跟老尚說一聲!”
“我去吧。”站小路邊兒上的人跟着也跑了。
“謝了。”去找老尚這人夏良不認識,說了一句。
“都是同學。”那人朝他擺擺手。
夏良朝前走了兩步,突然想起來還有個柳小滿,回頭看了一眼,柳小滿還在路燈旁邊,他被這群突然湧過來的人給擋在外邊了,估計還沒反應過來這狀況,一張臉茫然又錯愕,正要往他身邊擠。
“你回去上課。”夏良對他說。
說完他也沒再管柳小滿,皺着眉毛捧胳膊走了。
跟他一塊兒過去的還有倆人,都是認識的,加上去叫車的郭魏,一共四個。
夏良一開始沒顧得上,等上了郭魏攔的出租車,車都開出去一個紅綠燈了,他被身邊一左一右倆人擠得動都不能動,說了聲“不是”,一臉莫名地問他們:“你們倆上來幹嘛?”
“你臉呢夏良?”左邊的方正收回沖着車窗吹風的大長臉看着他。
“陪你去醫院還挑上了,良哥你現在都該抱着我倆哭你知道麽?”右邊的高宇翔邊說邊給他女朋友發着語音:“陪哥們兒去醫院了,沒給你帶飯,自己小超市買點兒吧。”
發出去後,他撅着嘴又追了句:“麽麽!”
“滾。”夏良和方正同時惡心得一扭頭。
“你倒是直接給人發個紅包。”郭魏從副駕上轉過來說。
“夏良你什麽情況啊,”他又問夏良,“斷了?”
“不知道。”夏良試着動動手臂想再感受一下,剛一擡就疼得停下了。
“哎你快別亂動了我操,”郭魏喊了一聲,“腫得跟他媽開過光一樣。”
“……‘開光’是這麽用的?”沉默了一秒,方正問。
“随便,你不是懂我意思了麽,還磨叽。”郭魏說。
“麽麽!”高宇翔又發了一條。
夏良閉着眼仰頭靠向椅背,嘆了口氣。
離他們學校最近的有個朝陽醫院,上了車郭魏就一直在催司機快點兒,司機被他催得心裏發毛,十分鐘的車程硬是怼成了六分半。
剎車的時候,夏良都覺得自己被慣力給往前掀了掀。
醫院不大,有年頭了,最近正要搬遷,門診沒什麽人,坐班的大夫看見他們湧進來,指了一個去挂號,直接把夏良給帶進去了。
“打球摔了?”先拍了張片子,大夫看看,習以為常地問。
“被球打了。”高宇翔說。
科室裏還有個護士,挺年輕的,估計剛畢業來實習沒多久,抱着沓病歷本笑了一聲。
夏良懶得解釋,直接問他:“您就看斷了沒。”
“還‘斷了沒’”,這大夫不急不緩地戴上手套站起來,撈着夏良的胳膊擺了擺,“自己看看你那臉色兒,唰唰白,你也是能忍。”
“我——”夏良被他這兩下撈的,冷汗從後腦勺上直往外冒,咬着牙沒讓自己叫出來,另一只手使勁攥着大腿。
沒等他緩過來勁兒接着說話,大夫兩只手扶着他的下臂突然一掰,也不知道把勁兒用在哪兒了,就聽見一聲特別脆生的“咔”!得比他磕在石頭楞上時發出的動靜響上十倍。
“啊——”夏良眼前一片金花,天靈蓋都麻了,差點兒沒忍住擡腿朝他踢過去。
“我靠……”郭魏他們全都聽見了,三個人擠在旁邊,一個比一個臉綠。
“這什麽聲兒啊,”郭魏一臉牙疼的表情,“我怎麽聽着這才像真斷了?”
大夫跟扥着玩兒似的,笑了一聲坐下寫病歷:“斷的時候要能這麽‘咔’這麽響,他這胳膊就廢了。”
然後他才招呼護士:“拿石膏帶。”
“什麽意思?”夏良問他。
他先是疼得眼冒金花,等金花散完,他又試着動了動,竟然……好像沒剛才那麽疼了?
“折了,不嚴重,別亂使勁兒,打個石膏個把月就好了。”大夫把片子抖了抖,指給他看,“這兒。”
“那剛才‘咔’一下,是什麽動靜?”郭魏執着地問。
“歪了,明白麽,”大夫咂咂嘴,用了個簡單粗暴的解釋,“給他怼回去。”
石膏繃帶纏到一半的時候,尚梁山來了。
人生頭一次以班主任的身份遇上狀況,他比看見體育生受傷還緊張,風風火火地刮進來,嘴裏還喊着:“夏良呢?”
夏良被圍着定在凳子上不能動,擡擡手接了一聲:“這兒。”
尚梁山把郭魏他們往旁邊扒拉開,一看夏良纏上繃帶的右胳膊,眉毛“唰”地就絞了起來。
“什麽情況?”他問。
“折了。”夏良說。
這會兒其實還挺疼的,但已經處于他可接受範圍內的疼,所以他表情挺平靜,聲音也挺平靜,回答“折了”的語氣就像在說“吃了”。
尚梁山猛地呼一口氣,一臉嚴肅地去找醫生。
處理完胳膊,聽大夫又交代幾句能吃什麽不能吃什麽,大概什麽時間來複查,夏良脖子上挂着自己的胳膊,校服只能披在肩上,去繳費口繳費。
出診室的時候他看着胳膊上的繃帶還想起了他爸,他爸的腿骨折過,當時他還小,才幾歲,別的都沒記住,就記得他爸腿上那個石膏做的大笨殼子了。
來醫院的時候他還以為現在打石膏跟以前一樣,得上殼子上夾板,沒想到都變成繃帶了,還挺利索。
他正一腦袋石膏,推開診室的門看見外面等着的柳小滿時,整個人實打實地愣了一下。
“不是讓你回去上課了麽?”他脫口問了一句。
也不知道柳小滿是在他們屁股後面一路跟來的,一直在外面等到現在,還是跟着尚梁山一起來的,不敢進去。
“什麽時候來的?”夏良又加了句。
柳小滿沒說話,看見夏良挂着繃帶出來的那一刻,他就一直盯着他的胳膊,嘴角向下抿着。
“什麽表情你,小姑娘啊,”夏良得歪歪頭才能看見柳小滿的表情,推了他腦門兒一下,“哭就揍你。”
柳小滿:“……”
這人自己都半殘了,還威脅殘疾人?
“……關心你都多餘。”他瞪着夏良,輕輕吸吸鼻子。
柳小滿是跟着尚梁山一塊兒過來的,也确實是沒敢進去。
當時在小球場邊兒上,夏良讓他回去,他是真愣了——不止是人愣,腦子也愣,空得亂七八糟,什麽都反應不過來。
夏良的胳膊可能骨折了,還是因為他。
他愣在那兒,滿腦子就這一個念頭。
跟着湧起來的就是隐約的幻肢痛。
以及當初在漫長的痛苦中被一次又一次的清創、縫合、上藥、恢複……那些回想起來仍會齒寒的滋味,全都枉顧他的意願,強行攪了他一遍。
沒有人會比他更知道胳膊有多重要。
柳小滿其實挺能接受現實的,他自己的胳膊沒了就是沒了,沒辦法,別人哪怕長三條胳膊也跟他沒關系。
但是真到了目擊身邊人胳膊受傷的時候,他內心的恐懼與緊張,卻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看着夏良走遠,其實想跟上去,冷靜下來想想已經有人陪着過去了,他跟着也幫不上什麽忙,還是得去找尚梁山。
來的路上他緊張到了快要神經質的地步,反複想着可能的結果。
明明心裏大概也知道應該不會太嚴重,還是把那些寸到能載入“最慘倒黴蛋兒”的病例都往夏良身上安了一遍。
萬一不小心割斷了韌帶……
萬一骨頭斷開插進肌肉裏……
到了門口他也沒敢進去,夏良出現的眼前的時候,他正想到萬一肌肉和韌帶血管都……
“對不起。”他很認真地對夏良說。
夏良看着他,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麽。
好麽生的胳膊斷了,責怪柳小滿雖然夠不上,但要說真一點兒感覺沒有,那也不現實。
尤其剛才疼得連話都不想說的時候。
不過現在解決了,他也确實沒什麽情緒。
折都折了。
“啊。”他接了一句。
然後他看看自己的胳膊,再看看柳小滿的,突然有點兒想笑。
“還挺對稱。”他說。
柳小滿看他。
夏良沖他晃晃自己包着繃帶的胳膊:“我右邊。”
柳小滿缺了的胳膊是左邊。
不提還行,一想到斷的是右手,他心裏更不好受,眼皮又耷拉下去。
夏良真是沖着調侃去的,沒想到一句話又給柳小滿撩得一臉喪氣,無奈地嘆了口氣說:“你給我當右手吧。”
“嗯?”柳小滿吃驚地擡起頭。
“作業,打掃衛生,還有吃……”夏良頓了頓,“吃飯不用你,你買飯,像今天早上那樣就行。”
“一直到我拆石膏。”他擡擡眉毛,把時間給補上。
柳小滿眼神複雜地看了他半天。
“其實我……”他緩緩地說,“就想給你交個打石膏的錢。”
“想得美。”夏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