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光陰似箭,轉眼又是四年過去。

在這四年當中,黃龍主頻頻帶他們出席重大酒宴,想要他們為美色動心,可惜兩人都是毫無興趣。倒是黃庭居然會番邦的胡語,賺了不少番邦海商的銀子,讓黃龍主大感意外,對他更是重用,甚至讓他去調教島上難得一見的尤物。

剛開始時黃庭還很不熟練,兩三次後不但能做到盡善盡美,還能全身而退。

黃龍主派人在隔壁偷窺,沒發現他身體力行,對那些美人不軌,不由很是失望。

所謂德容言功,四者只要有其三能勝人一籌便可拔擢為紫蛟,何況這麽才藝超群之輩,可惜竟然不入他彀中。

世上定無完美之人。堅信這一點的黃龍主登時又有了新的猜測。

黃龍主問他是不是不能人道,他被逼問得沒有辦法,只好找了個借口說,那些人還沒有黃素生得俊美,他朝夕和黃素相處,沒法看上別人,讓黃龍主悔意更甚。

這句的确是實話了。

島上調教過後拿去轉賣的貨物都是龍主挑剩下了的,又豈能和他們相比。

正因為黃龍主經常帶他們出去,旁人默認了他們的身份,兩人升任紫蛟也無人質疑。

下一次的升龍會時,兄弟兩人憑借精湛的技藝力挫群美,童言無忌的赤龍主忍不住對黃龍主道:“你早點把他們弄成紫蛟吧,再這樣下去,是要我們第三次看到他們霸了龍宮榜嗎?你不嫌煩我都煩死了。”

黃龍主無法向兄弟們訴說自己的苦衷,何況十二紫蛟還缺人,這兩兄弟又無可挑剔,只好捏着鼻子點了他們為紫蛟,名列黃龍島座下。

在黃龍島上,紫蛟雖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但也不能随心所欲,畢竟他們沒得到黃龍主的寵愛是有目共睹的事——沒人看到過黃龍主留宿在他們房中。

于是島上漸漸有了些許風聲,說他們慣于逢迎,還沒上島就特地以“黃”字為名,意在博取喜好美色的黃龍主的注意,連祖宗姓氏都忘了。

黃庭只好澄清兩人是出自海寧黃家,祖宗本來就姓黃,自然不能算忘了祖宗。但還有閑話說他們仗着自己出身富貴人家就拽得二五八萬,其實不過是黃家旁系,自己祖上也曾闊過,他們又算得了什麽,諸如此類。

出身旁系這一點,黃庭自然沒告訴別人,只是旁人酸溜溜的話,無意中挑中了黃素的真實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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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素倒是對此毫不介懷。由于黃庭的訓誡,他對人對事不再表露自己的喜怒,表情越發冷淡。

黃庭很是能說會道,黃龍主就經常帶着他出門,難得能靜下心來習武,但他天縱奇才,擅長輕功點穴這種憑借技巧的武功,至于需要苦練的武功,卻是不如黃素了。

兩人升了紫蛟後,從原先的住處搬了出來。本可每人單獨住一個宅院,但黃素自覺本身才幹不比哥哥,哥哥做這個紫蛟是名至實歸,而自己做這個紫蛟只能算哥哥的添頭,于是與哥哥共同住在一個院子裏,黃庭住東廂,黃素住西廂。

雖然不像往常,黃素時而跑到他房裏睡,但兩人吃飯時還在一起。

黃素一個動作,黃庭就知道他在想什麽,讓發現自己隐秘心思的黃素很是不安,于是以練功為名,故意避開哥哥。

黃庭只要黃素練好武功,雖然不長心眼但以後也足可自保,所以黃素閉門練武反而正中他下懷。

他以前在南洋還可說是沒有機會學武,如今在龍宮島,五位島主吐納養息,乃是修真之士,人世間的武學也很是精通,就連向弟子們開放的武學秘笈也都高深莫測。弟弟若是肯好好學,自然再好也不過。

他卻是不知,弟弟已到了懷春之時。

四年前黃素初到龍宮島,見識到此地仿佛仙境,和南洋的混亂很是不同。他雖從黃庭處學過琴棋書畫,但從未覺得有任何用處,在南洋那種地方,就連勾欄院都直接得很,少有調情手段。龍宮島的活色生香對他來說很是沖擊。

當那個紫衫少女請他下棋時,他發現世上竟然有一個人棋力可堪與哥哥相較,于是忘記了去尋哥哥的時間,只要和紫衫少女拼個高下,卻是不知道早就引起了黃龍主的注意,故意讓那紫衫少女陪他下棋罷了。

事後,那少女笑吟吟地對他說,自己叫做橙琅。

他初時不以為意,只覺得橙琅的五官只比旁人标致一些,并沒有什麽特別。

後來兩兄弟多受到橙琅關照,他才知道橙琅是龍宮島十二紫蛟之一,是他們的直系上司。

黃素發現她待自己很是親切,完全沒有頤指氣使的樣子,不免更生好感。

這種情愫加上日漸滋生的少年沖動,自然更是不可遏止。

如今他也是十二紫蛟,和橙琅地位相同,可是他答應過哥哥,不能和島上的人有所牽扯,他也只能壓抑着自己。

感情的事堵不如疏,越是克制,就越是難以承受,便如攔江大堤,雖可阻隔洪流,但其實平靜之下,暗潮湧動,随時會破堤而出?

當時答應哥哥的時候容易,做起來卻是這麽難。

黃素只能默默地用目光追逐着那個美麗少女的身影,這種癡情瞞得過三天兩頭見不着面的黃庭,卻是瞞不過黃素的貼身丫鬟缃君。

這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頭是黃庭挑選的,年紀雖小,卻也麻利勤快,細心地打探了橙琅的消息,回報給黃素。但她畢竟是黃庭的心腹,在黃庭面前興沖沖地提了幾句。

當黃庭知道黃素苦練輕功,卻是為了窺探一個女子的行蹤時,氣得險些一口血吐出來,當即回了院子,把黃素從練武場叫回來,摒退衆人。

黃素像是明白他要說什麽,垂手站着,叫了一聲:“哥!”

黃庭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擡眼看了看黃素。

如今的黃素已是二十歲的年輕人,身量比他還要高上一些,若不注意,這一絲的差距也看不出來,可是比常人卻是高上許多。

面對這個完全長大的黃素,他再也不能再用雞毛撣子打他。

不知不覺,弟弟竟然長得這般大了。

翅膀硬了,自然就想飛了。

黃庭雖然知道如此,心裏有些沮喪,但訓還是要訓的,于是沉下臉道:“我當初對你說了什麽,你忘了嗎?”

“我沒忘。可我是真的喜歡她,想要一生一世與她在一起。”

那你哥我呢?

黃庭幾乎是想脫口而出。

話在口邊,終于還是忍住。

時光對于記性好的人總是刻薄,他永遠記得兩人相依為命的日子。可是那些容易健忘的人卻是說忘就忘了。

他還記得黃素用軟軟的語調,請求自己與他永遠在一起的神态。

不過即使是親兄弟,也不可能永遠在一起的,所謂的在一起,也不過是住得近,能時常見面罷了,必然會有另一個人,比自己離他更近。

這種詭異的想法讓他忽地滿身都是冷汗。

想必是他愛護弟弟已久,所以把弟弟視為自己的所有物,殊不知他總有一天會長大。他覺得二十歲早,但是許多人在十五歲時就已成家。

他嘆了一口氣:“素素長大了。可是,你喜歡誰都可以,為何不能多等等?等我們離開龍宮島,外面多的是你可以娶為妻子的女子。你生得又俊,想娶多少個都可以。”

“哥哥,我們連出島的機會都很少,即使有機會出去,也都只能和龍主同行。你說,我們這輩子,還能離開龍宮島嗎?何況我二十年才喜歡上一個人,如果要喜歡第二個人的話,可能需要另一個二十年……”

“你還挺會說的啊!”黃庭忍不住冷笑。

“哥——”黃素用着幼時的語氣,輕扯了他的衣袖,“哥,我是真的愛她。就算我要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像寵着公主一樣的寵着她。”

聽着弟弟坦言癡戀另一個人,深知為了對方付出所有,黃庭忽覺一種莫名的心痛,面上表情卻是呆滞了一般。

原來弟弟也會喜歡一個人的。

他還以為,弟弟還是那麽弱小,需要他的保護,卻是沒想到,弟弟長大的一天來得這樣快。

可是他長大了,首先回報的卻是別的不相幹的女人。

衆人眼裏天才一般無所不能的黃庭,在這一刻的表情卻是近乎一個傻子。

過來半晌他才回過神:“你對她說了?”

“沒有。”黃素有些忸怩不安,“我在她面前就會手心出汗,緊張得說不出話,上一次還出了糗,踩到自己衣裳,險些摔了。”

他們兩人學了幾年武功,在中原武林足可跻身一流高手,武功的意識深入骨髓,要一個一流高手承認自己失神到險些摔跤,這幾乎是完全心不在焉了。

黃庭震驚得無言以對,卻聽得黃素幽幽道:“雖然我戀慕于她,但她一輩子都不會知道。”

黃庭更是郁悶,過了半晌才道:“她是黃龍主的人,你就不怕得罪黃龍主?”

“這幾年黃龍主一直往中原跑,島上的美人碰得少了,他和橙琅姑娘其實也很是清白。”

清白?就連他們也在島上混過,世上之人又豈會相信他們清白?

“她……表示出喜歡你的意思了嗎?她若是喜歡你,願意避開黃龍主偷偷和你相戀,你們之間還是有機會的。”

黃庭說得甚是艱難,黃素心想這很是為難哥哥,哥哥願意答應,已是極為難得,于是給他倒了一杯茶:“哥哥,我們長得這般相似,你不如幫我一幫?”

黃庭隐隐約約猜到他要說什麽,卻覺口幹舌燥,直覺地端起了弟弟倒的茶水,頓了一頓,才道:“你要我怎麽幫你?”

“我想要哥哥扮成我的樣子,去對橙琅姑娘說我喜歡她。你說話比我妥當得多,定然不會出糗。”

“……”黃庭的能言善辯第一次被黃素弄得卡殼了。

“哥哥,難道你不希望我得到幸福嗎?”

望着黃素充滿祈盼的目光,黃庭忍不住捏緊了手上的茶杯。

扮成黃素自然是容易的,他原先就故意與黃素的穿衣打扮一致,如今只不過是加上模仿黃素的性情舉止,又有何難?

可是心底隐隐的,卻是覺得失望:“你若是當真和她成了,縱使龍主愛惜你,不強迫你,可是你就要遵守諾言,一輩子留在龍宮島了。”

到時他暢游天下,卻是無人能與他同行。

“這裏有什麽不好嗎?”黃素很是訝異,“既不缺衣少食,又不必低人一等。”

黃庭忽然發現,這個弟弟是如此的容易滿足。或許正是因為兩人開始曉事時所遇到的境況不同,才造成了兩人這麽大的差距。

“好吧,既然你決定了,以後便不可反悔。”

“我絕不反悔。”

黃素看他答應,興高采烈地出去了,黃庭卻再也沒有喝茶的心思。

他将茶杯放在桌上,卻見杯子被他捏開了裂痕,茶水從裂縫中滲出。

輕輕嘆了一口氣,他心裏說不出是迷惘還是惆悵。

或許對黃素來說,這裏的生活已是最好了吧。

他向往的并不是錦衣玉食,而是無窮無盡的廣闊天地,而是逍遙自在的無牽無挂。

他和黃素,注定是要分開的了。所謂燕雀安知鴻鹄之志,他固然是看不起黃素眼皮子淺,只看得到眼前的安寧,可是換句話說,鴻鹄或許也不懂安寧的可貴,這種安寧,對他來說只是閑極無聊,毫無挑戰。

他們有這麽多不同,其實沒必要再勉強繼續做這場兄弟。

就當是滿足黃素最後的要求罷了,從此之後,橋歸橋,路歸路。

心裏雖是這麽想着,卻隐隐覺得像是割裂了什麽,有種難以覺察的痛楚。

縱是他身具大智慧,但在做出決斷時,卻也如尋常人一般感覺到難過。

既是……如此,以後不再管他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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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學着黃素拘謹的樣子,拜訪了橙琅。兩人的身份都是紫蚊,身邊帶着無數弟子,不好多說什麽私密的話。

酒宴過後,黃庭約了橙琅到海邊同行。海浪聲層層鋪疊上來,卻是明月初升之景。

黃庭心知黃素必然角落處看着兩人,他們此時摒退了衆人,黃素也不能接近。可惜海浪聲蓋過了他和橙琅的聲音,黃素想必是聽不到了。

黃庭挑這個地方的原因自然是因為不想讓其他弟子聽到,畢竟代替旁人表露真心還是挺丢人的,成功的話也就罷了,不成的話,自己也面上無光,自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黃素聽不到,那也只能說聲抱歉了。

黃庭斟酌着開口:“橙琅姑娘,你看我為人如何?可是良配?”

橙琅目光在他面上轉了一轉,輕笑道:“黃庭大人今日以黃素大人的身份前來,忽然對我說這番話,莫非是戲弄于我?”

黃庭打了個哆嗦,自忖自己并沒有露出破綻,于是勉強道:“橙琅說笑了,我是黃素。”

橙琅嫣然一笑:“你是黃庭,而且原來不姓黃,對不對?”

話雖有些拗口,但語義卻很是明白,黃庭面色不由得微微一變——橙琅竟然知道他是先太子餘孽?

“若你告訴我真實來歷,我便告訴你我為何看出來的,如何?”

被他湛然的目光注視,橙琅只覺渾身仿佛冰棱刺到的寒意,連忙解釋道:“莫怪姐姐說話直接,你和黃素看似一般無二,舉止卻是大為不同,依我看來,你行止頗有王孫氣度,言談又以天下為先,和令弟絕不相類。我适才看你吃魚時先挑了眼珠子,便想你年幼時必定很是富貴。令弟倒是随遇而安,沒有諸多講究。我猜你們并不是真的兄弟,其中有一人必定是易容而成,不知我說得可對?”

這一點橙琅卻是說錯了,他和黃素相貌極為相似,幾乎不需要易容。

黃庭知道她是猜測而得,心下不再擔心,淡淡地道:“你觀人入木三分,亦不像自幼就賣到島上的女子。”

橙琅輕笑了一下,沒理會他的猜測,反問道:“你承認了?”

黃庭冷哼了一聲:“富貴氣象也未必只有宮中才有。我海寧黃氏昌盛百年,難道就不如人?”

橙琅看他抵死不認,轉眼就要翻臉,只好道:“這些事我不會告訴黃龍主的,其實我不是龍宮島的人。至于我的真實身份,暫且不能告訴你。我只能說,如果你當真是王孫子弟,我或許可以幫你的忙。”

黃庭沉默不語。他此次前來就是為黃素表白,結果還沒開口就被人當作是戲弄,也不知是不是他不夠誠意,所以把黃素的事搞砸了。這麽一想,還是挺對不起黃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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