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玲珑京血案
演是當然要演的, 那位“逸谷先生”倒是好說, 聽說是一位極富盛名的琴師,嵇炀先前在鯨舟上那一曲“靜夜謠”便是出自他手。
問題是鐵籠子裏的妖物……
南顏看了一下旁邊傩人手裏的大刀,道:“二哥,體現你演技的時候到了, 所謂斬妖斬妖, 我覺得這個角兒就是你的命中注定。”
殷琊說什麽也不願意:“我勸你做個人,那架子上可是羅天鎮妖符, 你怕不是要炮烙我。”
南顏:“你不是靈體嘛,怕什麽炮烙。”
殷琊:“說的好像你不是靈體一樣, 你怕什麽砍刀?”
南顏眼瞅着月亮要偏西,再拉扯下去唯恐生變, 嘆道:“那我們兩個就猜個拳吧,實不相瞞,貧尼幼時人稱西門剪刀霸。”
“哦,那請賜教。”
兩三息後,西門剪刀霸,敗。
南顏不甘不願地被推到鐵籠子裏, 踏進去瞬間,忽然被吸在十字架上, 雖然沒什麽疼痛感, 但一時也脫不了身。
“哦喲好險好險。”殷琊又躲遠了些。
南顏醒悟過來, 心想必是這狐貍精剛剛用了幻術, 就在嗔戒壓抑不住時, 天空中的月色忽然起了變化。
開始了。
月亮變得極為古怪,漸漸變得暗沉,看上去……天上挂着的并不是月亮,而是一面斑駁的古鏡。
所有人的臉孔開始起了變化,漸漸化作了他們所扮演的人應有的模樣。
剛剛那主持的老者徹底變作了一個宮裝女子,随着四周的廢墟變作了夜幕中繁華的盛會,她躬身笑道:“逸谷先生的琴技天下聞名,适逢盛會,不知晚輩們可有榮幸一聆仙音?”
Advertisement
端坐在案前的嵇炀已換做了他人模樣,一襲領口繡着鳳羽暗紋的白衣,氣質倏然起了變化,少了三分疏離,面容亦是一眼就觑得出的溫和明淨,他清清朗朗地說道:“城主不必費心,南某有些家事,欲與家姊約與此地彙合,并不多加叨擾。”
作為城主的宮裝女子有些顫抖,身子躬得更低了:“莫非、莫非南芳主也會駕臨敝城?”
嵇炀垂眸道:“家姊素來率性恣意,與龍主之婚約遲遲不定,想來三五日內不會如期與南某彙合,城主倒是不必特意安排。”
城主立即喜氣洋洋道:“南芳主願與辰洲聯姻,乃是千古未有之大喜,聽說最近逸谷先生也有喜事?若當真如此,那倒是雙喜臨門了。”
此言一出,琴師的聲音卻又柔上三分:“南某心儀之人不喜張揚,已在信中告知家姊,待家姊完婚,南某便會去迎娶之。”
南某……南芳主……
南顏心裏忽然升起一股奇異的感覺,也不知為何,她聽見嵇炀此刻的聲音,就覺得莫名親切。
但很快,她發現自己就不受控制地渾身顫抖起來,似要拼命往嵇炀的方向掙動,口中似乎急急地想要說些什麽,卻又拼死咬緊牙關。
“诶,看呀,那銀鲛妖物流淚了。”周圍終于有人把關注點挪到她身上。
周圍看守的修士手腳并用爬上來,不停在鐵籠子裏貪婪地抓着些什麽。
“這可是鲛人的泣珠呀!一顆值一座城!”城主大喜,“逸谷先生一來,這妖物便泣下寶珠,當真是喜事!”
南顏看向嵇炀,此刻他半垂着眼,目光無神,顯然暫時被黃泉鏡控制,真正和那琴師一樣暫時雙目失明。
聽見周圍的喧嚣歡呼聲,嵇炀面上剛剛還喜悅而親切的神情漸漸淡了三分,擡手輕拂,納靈力為弦,道:“來之前聽好友說過,近來有海妖在附近作亂傷人,如今落得此地步,也算一償它之罪愆。只是天地有靈,南某願一獻拙藝,送它無苦無痛而終,還望諸位莫要活取其丹。”
修士殺妖天經地義,他只是厭惡修士以殺造樂,而能做到的,也只是讓這妖物安樂上路。
“活取銀鲛珠,可多一層寶光呢……”有修士嘀咕不已,但誰也沒敢當面提出異議。
也有旁邊的修士道:“這逸谷先生什麽都好,就是太過仁善了,對魔修也手下留情,從不傷性命,和他那殺名豔名均天下無雙的姐姐簡直不像是一個娘胎出來的。”
“本就不是一個娘胎出來的,是一個爹生的不就夠了。”
“啧,也就是投了個好胎,一個放蕩,一個荒唐,也難為城主擺出這張笑臉。”
“赤帝已飛升,我們連破碎虛空的邊都沒摸到的修士,可不敢妄議他的後人……”
有人議論紛紛,但大多數人的目光卻都貪婪地凝聚在南顏身上。
此地的一切都是已發生過的事,此時,南顏就是那頭待宰的銀鲛女,盡管那琴聲入耳,既溫柔,又殘忍地融去她所有的妖力,可她仍癡癡看着琴師,微微張口,好似在合着他的琴師輕唱。
銀鲛女沒有發出聲音,只有南顏仿佛聽到了。
“……但盼風雨來,留君駐雨檐。”
銀鲛女唱完,最後一絲妖力已散,只有雙眼眷戀地望着琴師,好似眼裏有訴不完的情。
似乎就在銀鲛女死去剎那,琴師指下的弦驟然崩斷,他怔怔看着被琴弦傷到的流血的指尖。
“好了,現在可以剖取銀鲛珠了。”城主看琴師的情況似有不對,道,“逸谷先生若有不适,這便安排先生休息可好?”
琴師的神情有些茫然,似乎不知為何心口驟然劇痛,聞言,起身向外走去:“對,我走前,還想為姣娘帶些辰洲的凝玉梳……”
身後的屠宰者将刀刃從銀鲛女心口刺穿,人群爆發出一聲歡呼,人山人海地擠向處刑架,想要近距離觀察那稀世珍寶。
也就是在銀鲛珠被剖出的那一瞬間,琴師離開的步伐被死死釘在原地。
“我要血!”
“給我肉,心口那塊!”
“這鱗片說好了的,快割下來!”
他僵硬地回頭,修士有心眼,雖然什麽也看不見,但失去了銀鲛珠隐蔽氣息,那鲛人、那心儀的、珍之如寶的人,就這樣荒唐地,以最慘烈的姿态出現在眼前。
“姣娘,是你嗎?”
那一刻起,琴師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忘記了他的立場、他的修養、他的道德,斬開一條血路走到處刑架前,半跪下身,伸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鲛女沒了氣息的臉。
他的聲音慌亂起來:“我做……我都做了什麽……”
所有的人都圍了上去,有些人想要上前,剛碰到琴師的衣角,就被極其強大的力量震開,吐血昏迷。
“南頤,你這是什麽意思?!老夫可是花了靈石的!”
“他南家的人都一樣,莫不是和這妖物有什麽奸情吧。”
“逸谷先生,你門庭高貴,這銀鲛血肉屬于玲珑京,請顧及寅洲顏面!”
烏壓壓的一片,所有人都在指責他的荒唐。
到今天,他才知道,心心念念想白頭偕老的人,是一頭妖。
無數人在唾罵,鄙夷,琴師卻恍若未聞,把鲛女殘破的屍身抱在懷裏,再擡眸時,無神的眼睛裏,盡是一片腥狂。
“姣娘,有人攔着我們回家,你耐心等一下……很快的。”
他說完,還沉浸在幻象中的南顏,驟然聽見一聲鏡子碎裂的響聲,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
南顏恢複意識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回到原身當中,動了動身子,發現自己躺在別人懷裏。
“阿顏,神識可還安好?”
南顏瞬間坐直了身子,目光清正地左右看了看,道:“我們最後是什麽情況?”
嵇炀道:“我被南頤的影子控制,抱着你——”
南顏及時阻止他描述具體細節,道:“這之後呢?我們是怎麽逃出來的?”
先前的修士一定也有試圖進入這場戲中,試圖破開黃泉鏡的,但最後陷在南頤為銀鲛女報仇屠城的餘波裏。
那畢竟是化神修士,動起手來轉眼間滅城屠國,哪怕是正面承受幻象,也是必死無疑。
“你看。”嵇炀拿出一面中央有了裂痕的古鏡,道,“南頤心性入魔,屠一城之人,好在我有秘法,先将你們二人的神識送出,等到他屠完玲珑京後,摘取力量大耗的黃泉鏡,此地以後應無幻境限制了。”
“這就是黃泉鏡?”南顏看了兩眼,看不出什麽眉目。
“是,好似因為南頤屠城時力量太強,黃泉鏡被震出一條裂紋,暫時不能用,除非到了化神修士手裏。”
南顏回頭看了一眼吓得尾巴都冒出三條來,正抱着尾巴做噩夢的殷琊,一如既往地伸手撈了條溫暖蓬松的大尾巴,舒舒服服抱在懷裏,想到玲珑京事件始末,又難過道,“沒想到這樁血案的原因是這樣,那些修士确實該死,換了我,我只怕也會屠城。”
嵇炀卻徐徐道:“若換了我,我至少不會傷害阿顏半分。”
“我哪有說你我……”南顏不禁把半張臉埋進狐貍毛裏,小聲道,“而且,少蒼,我覺得那位逸谷先生,他……”
“南這個姓氏不多見,你懷疑他是你舅舅,也就是說,幻境中提到的那位南芳主——”
“我想應該……”南顏終于說出自己的猜想,“是我娘。”
她來上洲不久,其實并不是很了解上洲的形勢,在上洲中,有三大主洲。
天下第一大宗門,修者最高聖地“道生天”據子洲;
赤帝南決雲滅妖國,立赤帝瑤宮,據寅洲;
真龍後裔一脈“敖氏”據辰洲。
說是海外有十二洲,其實勢力最大的只有這三洲,而赤帝飛升後,原本赤帝瑤宮,由其女繼任,號為南芳主。
想通自己的出身來歷,南顏頓覺有點玄幻,如果她沒有出家修心禁欲,這會兒怕是就要飄了。
不過南顏也微微松了口氣,道:“如果是這樣,那當年帶走我娘遺體的,多半是寅洲赤帝瑤宮的人,如此我也算有方向了。”
但嵇炀卻道:“不一定。”
“少蒼?”
“玲珑京血案有疑點,南頤乃化神修士,為何偏偏來玲珑京的當天,正巧遇上斬妖大會,又正好斬的是他心愛之人。而偏偏在他來之前,他有一個‘好友’告訴他,有鲛人在作亂傷及無辜。”嵇炀繼續道,“血案發生的時間是二十二年前,在這之後,你娘便去了凡洲,既然在凡洲生下了你,想必和辰洲龍主的婚事未成,這中間是否又有人算計?”
“……”
“如果這是一樁陰謀,那造成這一切的幕後之人至少達到了三個目的,一,設計讓南頤走火入魔鑄下血案;二,南氏的人在辰洲殺人毀城,寅辰兩洲的聯姻自然無望,三,逼南芳主出走凡洲……甚至,你在鯨舟上說的你母親去世的原因,可能不是病死的。”
看着南顏逐漸變色的臉,嵇炀輕輕覆上她因憤怒發冷的指尖。
“阿顏,現在開始,你不要輕信每一個上洲的人。”
眼底的佛光數度明暗,南顏輕輕阖眼,壓下心頭的暴動,半刻後,南顏再睜開眼,眼中恢複一片寧靜。
“少蒼。”
“嗯?”
她看了看嵇炀半晌,拉着他的手臂靠在他肩上,小孩子似的拱了拱。
“我都長大了,下回換你依賴我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