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南芳主的風流帳

菩提樹下枝葉輕搖, 蒸騰的水霧間,竹籬那側, 傳來水聲輕響。

高高的竹籬那側, 有神識禁制隔絕,無人可窺探,南顏将身子浸入溫水之中, 青絲在水中浮沉間,被靈酒熏得發昏的靈臺漸漸清醒過來。

……剛剛, 她似乎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

她低頭在水中隐約看見自己的臉,輕嘆一聲用手蓋住面頰。

修佛修心,十年清修,今宵一醉, 仍這般豔異惑人,實在是佛修的失态。

撚着佛珠默念了三遍心經, 心底稍靜, 又忽聽一聲幽幽琴動,無甚規律, 似乎竹籬那頭的人僅僅是在試音。

南顏稍稍有些尴尬,雖然知道對方定看不見, 但仍是把身子往溫泉裏沉了沉, 出聲道:“少蒼,剛剛是我酒後失言了。”

嵇炀輕輕擦拭着病酒琴的琴首, 出于君子之禮, 他雖是阖目, 卻擋不住水聲入耳。

修士五識敏感,有時也并非好事。

指尖輕輕按着琴弦,忘了收,回神時已按出個略顯狼狽的錯音,嵇炀五指輕握,答道:“我知你胸中尚有諸多疑惑,只是我亦有難以啓齒之事,若至适當之時,自會坦誠,到時……願你不輕棄之。”

他什麽都不說,南顏尚有憂慮,現在能說出這番話,她心頭反而一定。

“少蒼素來算無遺策,我就不多問。即便有朝一日你行差踏錯,就算所有人都放棄你了,我也一定是最後一個。”

南顏自從見到少蒼以來,就有一種不安的直覺,其實這麽多年過去了,他們之間的命道已有偏離,看似熟悉,實則還是陌生。

過去是回不去的,只願将來不要離得太遠就好。

說完,她的臉有些暈紅,道:“不過,說到底,還是我依賴你多些。大哥所說的,那雲太妃恐怕不喜于我的事,我現在尚無頭緒。”

“申洲雲氏極重門風規矩,南芳主乃一洲之主,與不知名之人結緣,在雲太妃看來,應是不能容忍。不過你尚有卯洲愁山梵海這一層身份,倒也無需太過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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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我本意不是想在赤帝瑤宮求取什麽名分,只想看看我娘是不是真的被接走了。”說着,南顏聲音有些憂愁,“當時你誘得那辰洲龍主的神念出現,我聽見他對我娘辭世而震驚時,就有所聯想。如果當真是寅洲接走了我娘的遺體,龍主身為一洲之主怎會現在才知道,我想……我娘的事應該另有疑雲。”

“想來你尚需發掘你娘生前其他故事,卻不知,你娘可有提到過你生父?”

“這……我真的不知道。”南顏從有記憶以來,都是南嬈在撫養她。

和其他人家嚴苛的凡人娘親不一樣,南嬈養她時頗有幾分孩子氣,衣食住行,都要她同樣體會。

譬如她六歲時,被私塾的同學推進一條小河,她娘及時趕到,應是施了什麽術保住了她的命,而鄰居的老奶奶偏要南嬈去抓藥煎藥,南嬈不會,還特地把她從病榻上抓起來看人家煎藥,兩人沒學會,還差點燒了夥房。

同娘親在一起的日子十分開心,南顏倒也沒有太在意生父是誰,如今想想,卻是有點後悔小時候沒有細問。

“當真是忘得一點印象都沒有。”南顏擡起濕漉漉的手按了按眉心,道,“只是看我的年歲,應當是近二十年前,我娘才懷上我的,少蒼可有聽說過南芳主二十年前同誰有過情緣?”

“妄議亡者是非,不合禮數。”

聽到他這麽說,南顏笑起來,嵇炀以前就是這樣在某方面尤其慎言守禮,對她的影響更是潛移默化。

“少蒼心中無垢,不必拘于俗禮,我先前在你引出的那病酒琴幻境中,見到一人,仿佛是舅舅的好友,他算一個嗎?”

南顏問罷,豈料竹籬那頭陷入一陣漫長的沉默,直到南顏再次疑問出聲,嵇炀才有所回應。

“少蒼,怎麽了?”

“南芳主昔年不拘缛節,又尤以美貌傾倒諸洲,仰慕者無以數計。便是如今諸洲之主中,也尚有傾慕者,日後你想必會一一聽聞。至于二十年前這個時限,不足以為據,到了南芳主那般修為,就算懷有身孕,也可壓制孕育數年甚至十餘年。”

“這……”

嵇炀又道:“諸洲之中,與南芳主有過實情者,倒是有三位,一為辰洲龍主敖廣寒,其人年少時與南芳主一道聽從父命入道生天同修過一段時日,算是青梅竹馬,只是二人皆是性烈如火之輩,交手次數比面對魔修都多。”

“哎呀。”南顏想起當時那辰洲龍主懾人神念,道,“三個月後,我們要去龍都說明情況,那這位龍主豈不會很讨厭我?”

“不必擔憂,龍主連帶着退聘之寶的穆戰霆都能視如己出,若你是這位龍主的女兒,他或許比當年赤帝愛女做得更甚。”

南顏道:“那另一位呢?”

“帝子宋逐之師尊,未洲劍雄孟霄樓,只聽說他曾被南芳主壞了劍心,外人傳言,要麽殺她要麽娶她。老道尊尚在時,與赤帝私交甚好,曾屬意讓南芳主下嫁于自己的首徒,定親前夕,孟霄樓突然帶走南芳主,放言欲私奔,兩人還一同消失了三個月。道生天極重名聲,這門親事也不得不作罷……”

南顏臉色複雜:“看來諸洲之主,年輕時也是胡鬧得不行,只是這般妄為,他們的長輩會讓他們繼任一洲之主?”

“不知,但最後似乎是在他們各自的師門之人找到他們前,南芳主就把孟霄樓哄騙回未洲閉關悟劍了。”

南顏回憶起宋逐那一心向道的模樣,道:“我娘應該沒那個本事,多半是劍雄在兒女情長中幡然醒悟,認識到劍道比情緣重要,啊,不愧是劍修,值得學習效仿。”

“……”

嵇炀又沉默了一陣,道:“未洲之劍修,不可輕易測度。”

南顏又問道:“你剛剛說三位,第三位,是幻境中那個叫‘則唯’的人嗎?”

嵇炀不答,反而問道:“阿顏,你來上洲,可知曉當今修界,何人為最強者嗎?”

“我尚且不過是個假丹修士,并不敢測度上洲大能。不過想來,你剛剛所言的辰洲龍主,未洲劍雄,應都立于修界巅峰。”

“元嬰之上,乃化神境界,勘破化神,便可破碎虛空,得道登仙,諸洲之主,皆是化神修為。”

“那……”

嵇炀的聲音帶着一絲漠然:“應則唯,道生天之主,天下諸道之師,當今修界第一人。”

修界第一人!

只聽這個稱呼,就彷如見高山之巅,不得不心生敬畏。

“道尊、赤帝等傳奇,已于七百年前飛升上界,道生天這位玄宰,或許會成為下一個飛升之人。”

南顏心中震撼,不得不本能放輕聲調:“那他……”

“我上述所言之人,龍主、劍雄皆有可能是你生父,唯獨他絕無可能。”

“為什麽?”

南顏剛一問出口,察覺氣氛有變,只聽嵇炀似乎起了身,走到竹籬前。

南顏本能地一抖,抱膝埋入水中,道:“少蒼?”

“阿顏。”他雖隔着竹籬,卻好似近在身前,南顏聽見他的不知是在掩飾什麽,聲音有些靡啞,“我不是佛修,并不長于禁欲。”

守禮時就很守禮,越軌時,又猝不及防。

南顏不敢說話,腦子裏經年累月沉積的梵文化作一片亂星碎光,那靡靡暗示的話語如清逸的月光與狡詐的毒蛇一樣,悄然鑽入心湖。

“他日你渡我時,當心了。”

……

次日,龍都修士尋來,穆戰霆一送再送,磨了許久,說只把南顏他們送到北海一日便打道回辰洲,龍都的修士們這才答應,還特意動用了龍獅戰車,不消兩日,便馳往了寅洲。

寅洲乃上古妖國,與辰洲繁盛或是卯洲清淨所不同,這裏處處充滿值得探險的古地,是諸洲中古地秘境最多的所在。

寅洲幅員遼闊,修士們出行,首選的并不是耗時費力的空行舟,而是傳送陣。

傳送陣的布法乃修界發生戰争時的機密,為道生天所壟斷,就算辰洲,也只有龍都修士可用。不過在寅洲這個曾經是上古妖國所在的地方,傳送陣極多,只要尋一座城,繳納靈石,便可天南地北地傳送。

穆戰霆身後跟着的龍都修士太多,這麽多的結丹期修士一起傳送,恐惹寅洲生疑,遂決定只有穆戰霆只身與南顏三人去北海,他們在這裏等待三日,如穆戰霆逾期不歸,才會前往尋找。

南顏初來寅洲,看什麽都分外新奇,千裏之遙的地方,利用傳送陣,半個時辰便到了。

一出傳送陣,只有殷琊立即撲到一邊的樹後幹嘔起來,南顏對這個精致的狐貍精已經無可奈何,只能把他連拖帶背的,一路飛至北海邊。

寅洲的北海與別處并無不同,沙灘石崖,浩渺無邊,四人飛至一處高山上,嵇炀坐定後,并未動手,而是凝視着虛空,似在觀察什麽。

那一夜般若泉相談後,嵇炀就不怎麽說話,似乎心中有事,南顏此刻見了,悄悄把穆戰霆拉到一邊。

“你說,少蒼是不是緊張?”

“應該是吧,聽龍主說,這靜夜謠是天底下最難學的琴曲之一,聽說非得是徹底靜心的人才能彈得出。”

南顏有點慚愧,覺得自己為難嵇炀了,半晌,想出個辦法,把穆戰霆和殷琊叫到一側小聲比比。

北海封妖大陣乃道生天巅峰之作,海面上下各有十八道陣法輪回耦合,他雖得病酒,尚需觑準陣法變化的縫隙,才能将琴音送入封妖大陣中令南頤聽見。

嵇炀正阖目以神念查看北海外圍奇異的陣法運轉,忽然察覺南顏三人靠近,圍坐在他四周,一睜眼,看見他們各自提了只木魚在手。

嵇炀:“……”

嵇炀:“你們這是?”

“是不是想不起來靜夜謠怎麽彈的了?”南顏關切道,“一定是海浪太大打擾你了,我們三個圍着你一起敲木魚,我們敲整齊些,你放松找找手感。”

嵇炀按着琴弦的手有那麽一瞬間因使力過度而發白,下一刻,他聽見身邊木魚共海潮一色,梆梆響作一片,心魔海中陰祝鬧動,如墜煉化大陣。

……酷刑。

南顏敲着木魚,眸光湛然:“有沒有覺得靜心了一點?”

嵇炀:“有,木魚伴古琴,這等配合前無古人,嵇某靈臺已清明。阿顏,收了神通吧。”

南顏謙虛道:“我們也是随手一敲,沒想到已觸摸到器樂一道邊緣,下次我們共同探讨一下吧,我還會敲金剛杵和紫金缽呢。”

嗯厲害厲害,但是他始終覺得,南顏的腦殼有時候比較好敲。

這麽一打岔,陣法又轉過一輪周天,嵇炀神識一直注意這邊,立即察覺有一處陣法縫隙渾然可用,撥弦在手瞬間,卻忽聽有琴聲主動從陣法縫隙中傳出。

那琴聲……至悲。

南顏也同樣聽到了,愕然道:“這……是在娘以前為我哼過的小曲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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