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2
旅游公衆號裏說,西藏的藍天白雲能洗滌心靈,文藝青年張佳樂深信不疑,租了輛破越野車,打算一路向北去尋找自我,不料精神恍惚得厲害,一連在高速公路上搞錯了好幾個岔口,陰差陽錯地開到了川北的茫茫草原上。
他懶得走回頭路,順勢在川甘交界的一座小鎮停下來過夜,涓涓江流把藏民與回民的居住區分割開來,躺在一夜幾十塊錢連獨立淋浴房都沒有的破賓館裏,整夜都能聽見樓下潺潺的水聲。
這裏偏僻到每天只有一班客車往來,除了些資深背包客與自駕攝影師之外,游客稀少。別說找個網吧打游戲了,鎮上連網都沒通,沿着江流源頭朝峽谷深處走得久了,手機會收不到信號,簡直是座純天然的戒網中心。
在百花時,榮耀是無處不在的空氣,每天上機、訓練、刷論壇,與吃飯睡覺一樣,是他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可真的到了一個遠離現代城市的偏僻小鎮,望着雲霧如棉絮般從山中升起,遍地不知名的野花盛放如火,鷹隼在碧藍如洗的高空中盤旋,耳畔只剩下疾風穿林的呼嘯聲,又很快習慣了沒有百花缭亂陪伴的狀态。
天光還沒有徹底亮起,牧民們便牽着馬匹,把羊趕向草原,紅衣喇嘛轉着經桶魚貫入寺,漆成彩色的小房子裏飄出潔白炊煙。不存在榮耀的世界某個角落,人們依然按部就班地生存着。張佳樂蹲在街邊,從雙肩包裏掏出火腿腸喂賓館老板養的土狗,以旁觀者的身份默默注視着面前的一切。突然覺得,自己曾珍視如生命的目标,懊悔到夜不能寐的失敗,痛苦到鑽心剜骨的分別,在壯麗的自然景色與人間煙火氣的映襯下,統統微渺到不值一提。
上賽季忙到擠不出半點空閑,頭發不知不覺留了很長,沒工夫打理,一年沒染,只剩發尾還透着一絲暗紅。張佳樂去鎮上的小理發店,花5塊錢剪了個最普通的短發,理發的大姐是嫁過來的漢人,熱絡嘴甜,聊了不多會兒,就掌握了他的年齡與籍貫。
“沒結伴啊?”
“嗯,一個人出來散心。”
“怎麽會來這鳥不拉屎的山溝,又不是什麽旅游景點,”大姐從上往下掃了他一眼,“被姑娘子甩了?”
“……”理發工作者閱人無數、眼光神準,張佳樂無言以對:“其實,我是甩人的那個。”
“那你難過啥,咋沒感情了?”
“感情還有。就是最近連自己都照顧不好。有點心累,想先分開一段時間。”
大姐一臉了然于心:“哎,你長這麽精神,不愁找不到更好的,做啥子工作的?”
“電競選手。”他見對方一臉懵逼地露出了有聽沒有懂的表情,笑了笑,“打網絡游戲的。”
“哦,也就是沒工作。怪不得有空跑出來野。”
“………………”他覺得自己根本解釋不清楚,索性放棄溝通,“你就當我是無業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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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佳樂抖着衣服上的碎頭發渣子起身,許久沒有見過的黑色短發的自己,從鏡子深處回望着他,居然有幾分陌生。
這裏網絡信號不好,GPS的指路功能變成了薛定谔式的,張佳樂只好買了份紙質地圖做輔助,埋頭研究路線時發現附近有個叫“花湖”的地方,名字很對他的胃口。閉上眼睛仿佛能聯想到,缤紛花朵在碧藍湖水上連綿盛開的絕美風景。
他對照着地圖,憑直覺把車開回了茫茫草原上,凹凸不平的土路兩旁全是吃草的綿羊與牦牛,他摘了一大把粉的白的野格桑花,扔在副駕駛座上招蜂引蝶。四下無人,就算搖開車窗大聲唱歌,也不會被當成神經病看待。自由自在地浪了好久,才發現自己好像又迷路了,不論怎麽往前開,車窗外的景色都沒變過,黃綠色草皮覆蓋着曲線柔和的山丘,在地平線盡頭與晴空相連,仿如一直在Windows默認開機畫面裏穿行。
張佳樂沿着草原中唯一的路開了半天,才好不容易碰到一群攝影師在路旁拍照,他忙踩了剎車下來詢問,被對面領頭的狂噴了一頓。
“你找那地方在北邊兒,往南開幹嘛!方向都搞錯了,不是越開離目标越遠嗎?!”
他慫慫地雙手合十着道謝,按對方的指示調轉車頭,重新開上回頭路。手機顯示現在是下午五點多,兜了一大圈白白浪費了不少時間,看來怎麽也沒可能抵達目的地了。
西部的天黑得很晚,但太陽卻落得很快,牧民趕着羊群回圈,天空絢爛得好像在燃燒似的,從橙紅逐漸過度到薊紫,每朵雲彩都鍍着金邊。他無暇欣賞風景,只顧狂踩油門往鎮上趕,可車子再快,依然無法超越夜色籠罩大地的速度,荒蕪的草原上暮色四合,唯獨一輛舊越野車打開遠光燈尋找着歸途。
時斷時續的GPS信號壓根派不上什麽用場,他只是盲目地往前開着,周遭越來越暗,直到連最後一絲光線消退,車子成了漆黑汪洋上的孤舟。
張佳樂不知開了多久才停下來,用拳頭狠狠砸着方向盤發出了壓抑已久的咆哮聲。距離小鎮應該沒剩下多少路程,可他卻不知為何,覺得自己再也無法前進了。
三次亞軍他都能挺過來,也沒在媒體記者與俱樂部高層面前失态,而此刻迷失于廣袤無垠的荒野中央,卻被前所未有的孤獨與無助感擊墜了。
高原夜風吹得車窗玻璃嗡嗡作響,一輪新月升入高空,繁星如鬥。
張佳樂放倒座椅,久久仰望着天窗外的璀璨銀河,正思考着“我是誰,我在哪,我要往哪去”的終極哲學命題,副駕駛座上的手機突然鈴聲大噪。他吓了一跳,忙用手背抹掉臉上的眼淚,晦暗的期待只冒出兩秒便宣告破滅,他無聲地哭着笑了笑,調整了一下呼吸,接起那個百花老板打來的電話。
老板是來向他彙報工作進度的,說這周接連與越雲的孫翔與藍雨的于鋒聊過一次。聽說嘉世最近也在努力争取孫翔,我們能開出的籌碼未必能和那邊競争。而于鋒對接手落花狼藉挺有興趣,但覺得現在時機還不夠好,想再為藍雨效力一年。他嗯嗯啊啊地應聲,半個字都沒聽進去,敷衍地說着“随便吧”、“也可以”、“挺好的,你來決定”,只覺得這些事仿佛距離自己有一光年那麽遙遠。
老板也聽出了他的心不在焉,只當他是旅游得太過樂不思蜀,還沒找回工作狀态,寬容地表示理解:“你到底跑哪去了?朋友圈都不發一條,玩得還算開心嗎?”
張佳樂環顧四周,黑暗茫茫無邊,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哪個省……”
“打算什麽時候回俱樂部啊?你們選手之間更好溝通,要不你再去找于鋒去做做工作,我看還有談妥的希望……”
他無法自控地擤了下鼻涕,但更多眼淚流了出來:“我不回去了。”
老板不禁陷入沉默,他當然聽見了張佳樂在說什麽,只是不懂他什麽意思。
電話那頭的聲音又斟酌着确認了一次:“什麽叫不回去了?”
“我是說……下個賽季我打不了了。我打算……退役……”
張佳樂搶在對方做出更多反應之前挂斷了電話,把手機當成一顆快爆炸的手雷似地扔了出去,抱住腦袋泣不成聲。
其實他早在離開B市前就已經産生了這個念頭,一直努力克制着,不想被它侵蝕。
孫哲平勸他別在這種狀态下做出決定,大概以為,他會選擇轉會去更有冠軍相的俱樂部;或者留在百花,陪着整支隊伍轉型……是張佳樂的話,無論不惜代價繼續執迷于唯一的目标,或陪伴投入了太多情感的人事直到最後,都很像他的作風。
方向弄錯了的話,越往前開,距離目的地只會越來越遠。他是為了奪冠而進入聯盟的,能浪費的時間已所剩無多,沒辦法說服自己為戰隊的未來放棄夢想。
可如果追夢的代價是必須與百花為敵的話……又遲遲不敢叩下手中的扳機。
所以他卻選擇了停在十字路口中央,一步都沒邁出去。
他選擇了逃避——
孫哲平的辭典裏不可能存在的行為。
寫掉了巨細無遺的企劃書,把賬號卡留在戰隊,都是怕自己撐到最後關頭,還是決定将百花抛下。好幾次想與老板開誠布公地談談,始終不知該如何開口。
可內心的最後一絲掙紮猶豫,又随着腦後發絲的落地斷了個幹淨。
最初留起長發,是因為剛從高中畢業時,想做些學校不允許的事情瘋上一把,後來贊助商說這個造型挺有辨識度,最好能繼續保持,辮子就成了他的标志。
如今一切都不需要了。
他已經不打算再回到百花了。
張佳樂在車裏靜靜待到了情緒平複,關掉響個不停的手機,啓動車子繼續前進。既然能接到電話,說明距離鎮子并不算遠,只開出了一小段路,GPS就漸漸找到了信號。
夜色下的荒野在後視鏡裏綿延不絕……第一次遇到孫哲平時,好像也是一片這樣的荒野,雖然那只是游戲中的一串數據捏造出的虛拟景色。
肩扛重劍的少年踏着遍地屍骸向他走來,問他想不想和自己來個組合,互相自報家門後,第三句話便開門見山地問他:“我們的戰隊叫什麽?”
他一時沒反應過來,來不及細想,條件反射道:“雙花?”
對方卻嫌他不夠霸氣:“雙花哪裏夠,要百花才好。”
然後兩個剛拿到高中文憑的小屁孩一拍即合,走上創業之路,學着成年人招兵買馬,碰投資,拉贊助,看商用房,找人設計隊徽與隊服,還真拉扯出了一支戰隊。
17歲的時候,總以為自己永遠不會變成27歲,在一起的人也不會分開。
今天之前,他真的從未想象過,如果百花戰隊沒有了孫哲平與張佳樂,到底會變成什麽樣子。
他搖開車窗,魔怔似地沖外面喊:“傻逼孫哲平!算你有遠見!還好戰隊叫了百花!要真叫雙花的話,以後就尴尬了啊!!”
喊完自己竟也破涕為笑了。
路途前方終于出現了鎮上的點點燈火,他把油門一踩到底,把荒野徹底甩到身後,朝着那搖搖欲墜的希望之光奔去。
TBC
不知不覺也寫起了旅游文。
總覺得張佳樂這種文藝青年,人生低潮的時候肯定要去尋找自我。
甘南十分nice,商業化程度比西藏還低,其實花湖的花開時間很短,也沒有很好看,他真去了的話一定會失望的(……)。
PS:于鋒覺得時機不好,其實就是因為張佳樂沒退……他現在來恐怕拿不到核心地位一把手這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