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4

百花訓練室裏的滴水觀音葉子黃了。

開賽的兩個月以來,俱樂部陷入了高溫下的布朗運動般的無序混亂,仿佛只有鄒遠意識到了花的枯萎。以前從未特別留意過俱樂部裏的花花草草,只當它們是無關緊要的擺設,可看着那盆植物逐日枯黃消瘦、沒了生機,才漸漸有了張佳樂已經不在的實感。

隊長毫無預兆的退役是場災難,完全打亂了他想在板凳席上多蹲一年穩步提升的計劃。鄒遠被直接拉上賽場首席,迎着敵隊粉絲的嘲笑與母隊粉絲的狂噓,接過張佳樂留下神級賬號,搖身成了百花缭亂的繼承者、百花戰隊的絕對核心。面前再也沒有了能幫自己擋住刺眼光亮的可靠背影,宛如赤裸般曝露在無數記者的鏡頭前,呼吸困難、手腳僵硬、臉色發白……

俱樂部管理層沒人能告訴他具體該怎麽做,只是反複叮囑,百花的比賽場上不能沒有百花缭亂的身影。以現在的陣容,追求成績不跌相當于奢望奇跡,總不能自暴自棄地把票房保障也舍棄了吧。幾番緊急會議下來,萬鈞重擔就這麽壓在了還沒什麽實戰經驗的鄒遠肩上。

他的操作技術是同期的彈藥新人中最出色的,但那也僅僅是比其他新人略勝一籌,與榮耀史上的彈藥專家第一大神張佳樂相比,自然還欠了不少火候。百花的支持者們出錢買票,是為了近距離觀看絢爛浪漫、別無分家的百花式打法,對二年級小朋友拿着他們深愛的大神賬號,既緊張又掙紮着努力跨越新秀牆的悲催戲碼毫無耐心,一有失誤便會瘋狂送上怒其不争的倒彩。

連敗三場之後,粉絲們對鄒遠的寬容全部耗盡,開始激烈地質疑他的水平能否配得上百花缭亂,質疑他的隊長與核心地位,質疑戰隊将大把資源傾斜向他的決策是否合理,每個人都當自己是彈藥專家十級精通的評論專員。一夕之間,鄒遠仿佛變成了張佳樂退役後最大的贏家,卻又是比第六賽季落花狼藉的操作者更萬夫所指的可憐蟲。

而唐昊正相反。他第八賽季的表現是一團火,以燎原之勢在賽場上蔓延。

誰也不知道,唐昊留隊特訓的那個夏休裏究竟發生了什麽,流氓新人忽然像開竅了似的,操作神準,攻勢淩厲,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大有超越第一流氓林敬言,向神位發起挑戰的勢頭。某次主場團隊賽上,以一人之力擊殺敵隊三位大将,幫百花拿下至關重要的寶貴一勝,更是徹底引燃了粉絲們的熱情。

相比之下,鄒遠就是水吧……畢竟每次比賽結束,榮耀論壇裏都充斥着讨論他團隊賽發揮有多水的帖子。

鄒遠不敢細看,越是自省,反而越束手束腳,覺得自己就是只還沒準備好獨立生存,就被一腳踹下懸崖的小獅子,跌入崖底湍急的溪流中,為了求生在冰冷的溪水中拼命地掙紮窒息着。

再繼續糾結比賽,他怕是要被難以承受的壓力壓扁成二維生物了,這種時候,特別需要找點別的事情轉移注意力。

賽季開始之前,他搬進了張佳樂的單人宿舍。以前睡在唐昊上鋪的時候,總嫌室友自我意識過剩,很難相處,可如今每晚獨自守着空蕩蕩的大房間,又難免會因為寂寞而無法停止胡思亂想。張佳樂走得倉促,許多私人物品沒來及帶走,大部分被他整理妥當後存放在了俱樂部倉庫,而滿陽臺的盆栽花草卻留了下來……綠蘿、吊蘭、月季、藍雪、銅錢草、風信子,叫不出名字的小多肉,窗臺上還放着一盆小巧玲珑的碗蓮。

他們的前隊長明明是位很新潮很時尚的帥哥,卻像老頭子一樣喜歡逛花鳥市場,自诩認識一百種花。孫哲平退役後,閑暇時間多了,榮耀之外的業餘愛好卻在變少,盆栽囤積癖還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鄒遠剛搬進來時,滿陽臺的花已被一整個夏休的風雨烈日摧殘得半死不活,他還記得它們去年努力盛放時的缤紛模樣,有些心疼那些蔫噠噠的花瓣,于是上網搜帖子,買了一堆養花工具,細心留意溫度濕度,按時澆水噴藥,可花們還是不管不顧地日漸凋謝枯萎了下去。

即使嚴格按規則努力,有很多事,他也很難立刻做得像張佳樂一樣好。

就像打榮耀與統率戰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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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主場1:9慘敗皇風的那晚,鄒遠完全沒有組織複盤的心力……他的精神撐到極限了,甚至是一路抹着內疚的眼淚走回俱樂部的,獨自蹲在訓練室一角,沒有開燈,在黑暗中拿着小噴水壺,與那盆瀕死的滴水觀音面面相觑。

不必複盤也知道,團隊賽全滅的關鍵在于自己的某個低級失誤,原本明明能發揮更好的,可壓力一上來,手指會變得不聽使喚……訓練與客場作戰時都不會出現這種問題,可一聽到百花主場觀衆席上排山倒海的聲浪,他就連應該怎麽正常呼吸都不知道了。

“你還有救嗎?”

鄒遠往泛黃下垂的葉子上噴着水霧,小聲嘀咕道,不知是在與花說話,還是自言自語。

明知道答案是否定的,可他還是想掙紮着再救它一次。

忽然之間,走廊的燈被打開了,門外傳來腳步聲,唐昊的聲音熟悉又刺耳地響起:“鄒遠打得是什麽玩意,我今晚就找他好好聊聊。再這麽失誤下去,別說奪冠了,進季後賽都懸!”

鄒遠條件反射地縮了縮脖子,做賊似地躲在了花盆後邊,屏息凝神。

然後是朱效平的聲音,帶着一絲微乎其微的譏諷:“看到今年的全明星投票沒?他沒準能和你一起被投進去呢。”

“還不是賬號給力。你讓他用花繁似錦試試?”

“哈哈,有網友說他那哪是百花缭亂,應該叫五十花缭亂,沒繼承到‘好炫’,只繼承了‘沒打中’的部分。”

“他估計是壓力太大狀态不好,日常PK也沒那麽菜啊。我真是無法理解——別隊大神同樣是人,有什麽好緊張的?!”

“是這麽說沒錯,要怪也得怪張佳樂啊。去年明明只差一點就能拿冠軍了,怎麽說退役就退役,心理承受力也太差了吧,有沒有考慮過戰隊?要是他在,百花能是現在這成績?”

“哦,張佳樂這個人,腦子是有點問題的。”

唐昊推開訓練室大門,從口袋裏掏出手機,打算跟隊友分享一下前隊長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朱效平則順手開了頂燈,白色冷光灌注入空蕩蕩的房間的剎那,兩人不約而同地怔住了。

本以為沒人的訓練室中,鄒遠正直挺挺地站在那裏,捏緊雙拳,白皙的小臉漲得通紅。

哪怕唐昊情商再低,也知道背後說人閑話卻被當事人聽了個正着是件特別尴尬的事,強掩難堪地假咳了一聲:“鄒……”

“靠!唐昊你是不是傻逼!輸了不爽就罵我得了,我今天打得稀爛随便你操!是我菜,是我水,罵張隊算什麽東西!!”

一向脾氣溫和的鄒遠卻操起手邊的一本書,沖唐昊狠狠砸了過去,伴随着唐昊從未聽他爆過的粗口。

唐昊目瞪口呆,閃避不及,那書正中他胸口,啪的一聲掉落在地。

鄒遠紅着眼睛啞着嗓子沖他吼道:“前年季後賽首輪出局的時候,張佳樂也沒有因為成績爛怪過孫哲平退役啊!!!”

他的腦子裏一片嗡響,像是所有安全閘同時打開了一樣,沒等唐昊有所反應,蹲下身抱起那盆十來斤重滴水觀音,氣勢洶洶地往門外沖。唐昊看不懂他要做什麽,卻沒來由地有點生氣,大呼小叫着“喂”去扯他衣服。枯黃的葉子沙啦啦地遮在鄒遠眼前,本來就看不清路,被身旁的人沒輕沒重地一拽,重心不穩一個踉跄,竟絆在門檻上重重摔了個狗啃泥。

一聲巨大悶響,繼而又是一聲脆響,鄒遠懷裏的花盆摔飛了出去,碎得滿地狼藉,土坷垃迸裂到兩米開外,簡直是AOE攻擊的效果。

少年倒地時的動靜簡直地動山搖,連唐昊聽了都嫌痛。鄒遠龇牙咧嘴地倒抽着涼氣,比起煙燒火燎的膝蓋,他更在意面前連根都摔出來的植物,忙爬起來用手去攏滿地土渣,一臉生無可戀的心疼,去撿最大塊的花盆碎片。

“你他媽是不是瘋了!!!”唐昊忽然意識到危險,忙沖上去把那塊邊緣鋒利的瓷片踢向牆根,“哪痛?傷到沒有?手沒事吧?!”

稀裏嘩啦又是一陣破碎,唐昊半跪在鄒遠面前,把對方的雙手握進自己手裏,氣得直罵:“一盆破花而已,至于嗎?知不知道職業選手的手有多金貴!!!”

“可那盆花快死了……我得把它搬回宿舍。”

鄒遠低垂着眼簾,泫然欲泣,湊近來看,只覺得這家夥睫毛比印象中的更長,臉頰線條也很柔軟的樣子。

“那花已經死透了,喏,根都爛了,放棄治療吧……”

“滾!你懂個屁!!”

唐昊很少像這樣慢語輕聲地講話,而鄒遠的語氣卻像吃了槍藥,兩人的角色莫名颠倒了過來似的,連他自己都覺得別扭。

鄒遠從唐昊手裏狠狠抽回右手,拿手背抹了抹眼睛,淚花還是沒出息地湧了上來,他帶着股狠勁盯着唐昊的臉,卻絲毫起不到威懾效果:“你是不是覺得我特別廢,特別好笑,想笑就笑啊,剛才不是還diss得正起勁嗎?”

唐昊啞口無言,朱效平也滿臉尴尬地走進訓練室,拉開座位戴上耳機假裝若無其事。鄒遠卻自暴自棄地繼續說了下去。

“其實你diss得沒錯,我是特別廢,比賽打不好,隊伍也帶不好,我其實不配用百花缭亂吧,我連仙人球都能養死。張佳樂前輩究竟為什麽要走啊?我有時候覺得他的心也挺狠的,那麽大一陽臺上的花,沒人管不就得自生自滅了嗎?!”

他坐在訓練室門前的走廊地上,面前是灘足以讓保潔人員崩潰的泥土,還保持着摔跤時的姿勢,模樣別提有多狼狽。這些話,他只敢對唐昊一個人說,因為他懷疑對方的腦子只有核桃那麽大,在他說花的時候,唐昊會以為他真的只是在談論花。

而唐昊默不作聲地蹲在他的旁邊,像只淋了雨的小公雞般慫慫地縮着脖子,把他的左手攥得又緊了緊。

別說潛臺詞了,他連鄒遠在嘟囔些什麽都沒聽清楚,只覺得他随着淚光一顫一顫的睫毛好像掃在了自己心尖上一樣,渾身發癢,腦袋裏全是嗡嗡的震顫。

以前住在同一屋的時候,怎麽從沒覺得這家夥這麽可愛呢。

本能先于意識操控了身體,他灼熱呼吸着湊了過去,飛快地親了一下從鄒遠臉上滑落的第一滴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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