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FOREVER YOURS
葉修把花放在蘇沐秋的墓前。
來掃墓的途中遇到去為父親掃墓的陳果,被後者不由分說塞了一大捧天堂鳥。葉修本想拒絕,可是想想,覺得天堂鳥這名字,挺适合蘇沐秋,便收下了。
距離這只鳥飛去天堂,已經過去了九年,盡管葉修總覺得他從未離開。
葉修像拍肩膀那樣拍拍墓碑。
“我又來了,不嫌我煩吧?”
墓碑的正中,那個面容清俊的少年沉靜地對他笑着。
葉修靠着墓碑坐下,面朝着南山公墓前一大片荒蕪的焦土。公墓是在蟲群第一次進攻之後修建的,與戰前比,樣子有些簡陋。可是葉修覺得,蘇沐秋會喜歡這個地方。他喜歡挑戰,對新事物總是充滿信心。即便是浦東機場在蟲群第一次進攻中被徹底摧毀,他也只是站在廢墟上,笑着說,只不過是從頭再來罷了。
心煩的時候,他就會往南山公墓跑。即便只是自言自語,他也能感受到那種老友之間心有靈犀的默契。
“我今天來是想告訴你,我失神好了。醫生說,可以重新上機甲,但是最好戒煙,也不要熬夜。說完他自己都笑了,因為他知道我肯定做不到。這仗打得沒完沒了的,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是個頭。還是你比較有預見性,老早溜號了,剩我們跟這受累。
“有時候想着,人要是真的有靈魂,你能不能告訴我,這次戰争的結果是什麽?可是後來又想,早知道結果又能怎樣呢?仗還是得靠我們一場一場打的,何況這事你也未必能知道。
“不過我對勝利還是有信心的,一中隊搞出了37戰連勝的記錄,年終先進個人都差點給我。後來老馮嫌我老逃會,還是給了周澤楷,因為他比較聽話。本來我沒意見,後來聽說有5萬元的獎金,我決定還是要狠狠記恨老馮一把。
“蘇沐橙也挺好,大家都挺好,你要是在就更好了。不過沒關系,我知道你都能看到,所以別擔心。我們會一直這麽好下去的,一定。”
陳果蹭了葉修的車一起回大隊。一路上,她不知為何心情好得出奇,甚至哼起了歌。葉修聽得痛不欲生,最終忍不住開了口。
“大姐,我求求你換首歌行不行?”他痛苦地說,“翻來覆去就一句‘要是下輩子我還記得你’,這都不說了,前後的調子能保持一致嗎?要不是聽出歌詞,我都以為你開演唱會呢。”
陳果嘴張好大半天合不攏,随即反應過來,氣急敗壞地擰他:“懂不懂欣賞?懂不懂音樂?好好開你的車沒人當你是啞巴。”
“我靠,這是馬路上啊姐姐!安全第一,安全第一!車少也不帶這麽玩的。”葉修死死把住方向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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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你這麽一說還真是,”經他提醒,陳果放眼望去,這才發現路上竟然看不到一輛車,“今天不會交通管制吧?還是延安路高架又限行了?”
“沒接到通知,應該沒事,”葉修用車內打火機點上煙,惬意地戴上墨鏡,“第一次享受敞篷車的待遇,還在高架上跑一百二,哥簡直崇拜自己。”
陳果望望吉普車頂那塊在風中飄揚的遮雨布,聽着雨刮器敲打擋風玻璃發出的聲音,忍不住問他:“怎麽不開輛好點的車出來?”
“說來話長。前兩天老馮抓我去開改組讨論會,我裝病躲了,讓方銳去。結果那小子居然跟領導打小報告,把事情全都交待了。老馮一氣,說以後我私事要用車一概不批。就這輛車還是我從肖時欽那騙來的,之前都沒出過大隊的門,除了喇叭不響哪都響。”
“然後呢?”
“什麽然後?”葉修不解。
“你不會就這麽放過方銳吧?”陳果尖銳地問。
葉修鄙視地看着他:“我像那種人嗎?”
“你自己說的,上次民主生活會推選你當代表去發言,回頭你就威脅那些選你的人,說你非常善于記仇,今天這些人把你得罪慘了,早晚你得報複回來。”
“玩笑話你也當真?”葉修無語了。
“誰知道你哪句真哪句假?”陳果沒好氣地說。
“不涉及到利益的都是玩笑,但是方銳那小子擺明了是想看我栽跟頭,這就是原則問題了。”
對于葉修這種太明顯不要臉的判斷,陳果一時真想不出話來吐槽,只能像往常一樣,用眼神殺死他。
“其實也沒什麽,就是隊內日常的文字工作由蘇沐橙全部轉交給他,而且本來這就是他份內的事,你見過哪家副隊長當甩手掌櫃的?”
“呃……黃少天?”
葉修看她的眼神都有點同情了:“多大仇啊你這是?全大隊排得上號的機甲駕駛員,跟你這就是甩手掌櫃,哪找這麽能打的甩手掌櫃?”
“我就随便說說,”陳果嘟囔着,眼睛随便一掃,突然指着車頭驚恐地叫起來,“哎,這車右邊的後視鏡怎麽沒了?”
葉修奇怪地看着她:“別告訴我你到現在才發現啊。”
“我……”陳果詞窮了,想了半天才憋出來一句,“這個違反交規的吧?”
“怕什麽,反正路上沒警察,”葉修一邊抽煙一邊說,“哥連機甲都能開,開車簡直是揮霍自己的才華。放心吧,我都貼着右邊開的,用不到右後視鏡。”
陳果無語了,她突然開始後悔自己搭葉修的車回大隊。
一路毫無驚險,陳果卻始終死死抓着把手,不敢松開,生怕葉修心血來潮,玩個高難度動作連累她。為此葉修數落了她一路。
“大姐,我說你能不能不要做得那麽明顯?”葉修叼着煙,無奈地看看她,“作為大隊的機甲試駕員,開個破車簡直是浪費自己的才華,你還這個态度,我很受傷你知道嗎。”
“我才受傷好嗎?吓出心理陰影了!早知道你開這輛破車,我寧願自己走回來。”陳果對他咆哮。
“你都在大隊呆那麽多年了,淡定點。唉,所以我說你何必羨慕蘇沐橙呢?職業和業餘的心理素質有天壤之別,我就不提天賦這麽讓人傷感的事情了。”葉修笑呵呵地說。
“好好開你的車,”陳果狠狠瞪他,“今天只要能順利回到大隊我就謝天謝地了。”
“前面不就是大門嗎?”葉修指着前方,一臉不解。
陳果語塞,想了半天才憤憤地說:“都讓你給氣糊塗了。”
葉修笑了笑,沒答話。
“咦?大隊有外人來?”陳果探出身子向外張望,忽然覺得這個人的背影有些眼熟。
“探親的吧?”葉修飛快地瞄一眼,迅速拉起車窗戴上帽子,按喇叭催促開門。
“我想起來了,”陳果一拍腦門,“哎你快看,上次我說在南京路步行街看到的長得特別像你的就是他……”
聽到車的聲音,來人一回頭,吓了陳果一大跳:除了發型和體型,這個人簡直和葉修一模一樣。再看看葉修,他正努力調整表情,裝作漠不關心的樣子。這下陳果有數了。
“嘿,”她一拍葉修的肩膀,“你家屬啊?”
“什麽話啊?”葉修面無表情,“不認識,沒見過。”
陳果嘿嘿一笑,幹脆跳下車朝那人走了過去:“同志,有事嗎?”
那個人明顯愣了一下,好像是不習慣“同志”這個稱呼。他回過頭,呆呆地指着自己,用詢問的眼神看着陳果。
“對,就是你,”陳果對他敬禮,“探親?還是幹嘛?”
“您好,我叫葉秋,我找我哥哥葉修。”叫葉秋的人認真地說。
陳果樂了,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突然轉過身,想拉開車門。不想葉修早防着她這一手,把車門鎖死了。
“嘿,嘿,好意思嗎,”陳果敲了敲車窗,“你弟來找你呢!”
透過透明的車窗玻璃,葉秋一下看到了好久不見的哥哥。而下一刻,出乎陳果的預料,久別重逢的至親完全沒有按照她想象中的劇本,演一出《大哥大哥你好嗎》的感人戲碼,葉秋似乎比她還要生氣。他一下跳起來,伸手拽住車門,一邊不斷拍着車窗,大聲喊:“葉修你這個混蛋!快開門!”
“哎,你這同志怎麽說話呢?”葉修把車窗搖下一條小縫,但仍然沒有打開車門,“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
“那你知不知道我找得多辛苦?”葉秋咬牙切齒地說,這才放開車門,伸手卡住車窗那條縫,防止葉修關上,“快說,什麽時候跟我回家?”
“回什麽家啊?蟲群未滅,何以家為,沒聽說過嗎?”
陳果看到這裏,算是弄明白了:葉修和這個葉秋,看來是一對孿生兄弟,葉修聲稱胸懷報國大志,一直不回家,現在弟弟找上門來了,逼他回去。
“哎我警告你啊,”葉修摘下墨鏡,拿出了幾分哥哥的架勢,“敲壞了你得賠償的。”
“賠就賠,”葉秋氣哼哼地說,“反正今天我非得把你弄回去!”
陳果有點看不下去了。這兄弟倆居然就這麽光明正大地在大隊門口打起了嘴炮,但是目前看來,明顯是久經沙場的葉修更占上風,而弟弟葉秋已經又氣又急,恨不得咬穿窗玻璃,把葉修從車裏拽出來。
“葉修,”陳果終于忍不下去,決定出面制止這一鬧劇,“差不多行了,有話好好說,親人見面鬧得和仇人似的,像話嗎?”
“那你知道他想幹什麽?他想把大隊最出色的機甲駕駛員綁架走,這你能忍嗎?”葉修嚴肅地說。
“那你也下來跟他說,這是你弟。”
葉修長嘆一聲,老老實實地打開車門,掏出煙,沒精打采地看看葉秋:“我時間非常寶貴,給你30秒,希望你速戰速決。”
“跟我回家!”葉秋氣勢洶洶地說。
“理由?”
“我要結婚了。”
“扯淡,”葉修撲哧一聲笑了,“上周誰在QQ簽名裏表示不想找對象的?”
“媽病了。”
“病了還成天半夜爬起來偷菜?還開三個小號,把我農場牧場全搜刮幹淨了,你也不管管?”
“那爸病了。”
“葉秋,”葉修實在是聽不下去了,“你能不能找個像樣的理由?我都不忍心鄙視你的智商了。”
“小點走了。”
“它的年紀也該走了。”
“我……”
“哦也,很遺憾地告訴你,30秒時間到,”葉修看看表,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歡迎你下次再來,加油。”
葉秋黑着臉瞪了他一秒,忽然爆發,一把揪住葉修的衣領,差點把他從車裏拽下來。
“混帳哥哥!”他憤憤地罵道。
“葉秋,”葉修看起來非常平靜,“鬧着玩,還是真想打?”
葉秋眼珠子一轉,立刻松開手,裝模作樣地在外套上蹭了蹭,輕蔑地說:“我還不想打你呢,浪費力氣。”
“要不……你倆進去說?”陳果出來打圓場。她從來沒有見過這種陣勢的親人重逢,剛才着實被吓了一大跳。
“進去啥啊?”不等葉秋表态,葉修先給否了,“這不都說完了麽?”
“什麽說完了?你還沒答應跟我回家呢,不行!”葉秋寸步不讓。
“葉秋,我看着你長大,現在看你變成這個樣子,哥很痛心。我這不能回去的理由都告訴你了,你講道理嗎?”
“你那理由騙得了誰?不就是覺得回家不自在嗎?而且你這麽多年從來沒回去過,家裏的事全都交給我,你考慮過我的感受沒有?”葉秋振振有詞地質問他。
“那你把我帶走了,有沒有考慮過大隊,有沒有考慮過人民群衆的生命安全?”葉修義正詞嚴地教育他,“這一刻,我站在這裏,代表的不是我個人,而是整個大隊……”
“哎,葉修你行了,回個家而已,多大事啊?”陳果聽不下去了,出聲打斷他。
“那也得老馮放人。”葉修說。
“回你跟老馮打個申請去呗,他能不批?”
“我這忙得出去看病都得用探親假,哪來的時間探親?”葉修狡猾地說。
陳果這才覺察出葉修的陰謀,她剛想反駁,突然感到腳下的地面猛然晃了一下。她一下沒站穩,差點摔倒。
“卧槽!”葉修第一反應是地震了,連忙按着陳果和葉秋的頭讓他們蹲下。震動持續了十幾秒,最後逐漸減弱。
葉修皺起眉頭,直覺告訴他,這次突如其來的震動不同尋常。
“葉秋,你趕緊回家,別在這鬧騰了,”葉修把他拉起來,替他拍掉身上的土屑,“帶爸媽到緊急避難所去,要快。”
“可是……”葉秋還沒說完,就被葉修不由分說打斷了。
“沒什麽好商量的,我是你哥,你現在必須聽我的。有事QQ上跟我說。”
“呸,你早把我屏蔽了!”葉秋氣哼哼地說。
葉修一愣,好脾氣地笑了笑:“回就解屏蔽。真的,這回保證不騙你。”
葉秋還想說什麽,葉修的手機忽然響了。
“我得走了,大隊裏有事。”葉修匆匆掏出手機看了一眼,跳上車招呼陳果一起走。
“哎,哥!”葉秋忽然喊住他,“手機號給我!”
“你手機號沒換是吧?”葉修從車窗裏探出頭,“我記着呢,回頭短你。”
“騙人的是小狗!”
“小狗也是你哥!”
葉修笑着沖他揮了揮手,終于還是沒能說出那句在心裏埋了很久的話。
謝啦。
地面指揮中心空調開到25度,讓葉修一踏入房間就感覺到異乎尋常的溫度。背後傳來的熱意讓他覺得有點不舒服,他正要拉開外套的拉鏈,忽然被馮憲君叫住了。
“馮将軍,您找我?”葉修一路小跑,上了最高處的總控制臺。
馮憲君點點頭,示意他在身邊坐下。葉修這才發現,馮憲君神色疲憊至極,深深的黑眼圈似乎在說明,他已經幾天沒能睡上好覺了。
葉修心裏有些不安,他正準備開口和馮憲君談談方才那陣異常的震動,馮憲君卻調出一張熱感圖像擺在他面前。
“這是在東興鎮地下拍攝到的畫面,一枚蟲卵,直徑超過三十米。目前已經監測到生命體征。”
葉修的心猛地一沉。
“那五中隊上次……”他欲言又止地問。
“是的,保密的作戰計劃,就是讓五中隊一舉摧毀這個地下的巨大蟲卵,可惜呀,”馮憲君長嘆一聲,“地面的攻擊挖開的深度甚至沒到3米,蟲卵的邊都沒摸到。蟲群也反撲得很厲害,撤退後三分鐘,臨時建的防禦工事就被完全摧毀了。”
“這些情報,五中隊知道嗎?”
馮憲君厭惡地揮揮手:“不知道,怎麽可能讓他們知道?包括總部,知道這件事的人現在還不超過20個,就連我也沒親眼見過卷宗,所有的指示都是總部口頭傳達的。”
“保密程度這麽高?”
“當然要高,有人本來以為,這是十個指頭捏田螺的事,所以一心只想把功勞搶過來,結果呢?”馮憲君不屑地笑了,“拿戰士們的命當兒戲,作戰地圖居然都有所保留,如果不是五中隊處理得當,上一次地面部隊怕是真的要全軍覆沒了。”
葉修沒有說話,大腦卻一直在高速運轉着,消化着馮憲君透露的信息。既然作戰不是由馮憲君牽頭,說明作戰計劃對他也有所保留,而地面和五中隊得到的情報都是不完整的,所以五中隊差點誤傷地面也能說得通。但是最後地面的局勢明明穩定了,局面上也是五中隊占優,為什麽最後馮憲君突然要求放棄整個作戰?
“我知道你想問什麽。為什麽最後突然放棄了整個東興鎮?這次不是總部,是我個人下的命令。就算最後殲滅了地面上的母巢又能怎樣?蟲卵噴些孢子,生成幾百只異蟲只需要60秒,但是我們需要花多少火力去拼?何況就算搭上整個五中隊,是不是能保證拿下東興鎮?沒譜,所以人必須回來,哪怕重新組織一次進攻,也比這樣不明不白地送死強。”
葉修沉默了很久。
“那總部的計劃是什麽?”他像是不經意地問道,“讓老機甲駕駛員去單挑蟲卵?”
馮憲君沒有說話,他看着圖像中不斷呼吸起伏的蟲卵很久,突然問葉修:“我抽根煙,你不會告訴方士謙吧。”
葉修掏出煙,給他點上。
“都戒了十來年,以為再也不會碰的,”馮憲君看着手裏的煙苦笑着,“說到底,還是我人微言輕,沒能把人護周全。原本他們要讓新人上,我堅持反對,最後大家都退了一步,決定找退下一線的駕駛員去完成這個任務。就這樣總部也還是不滿意,上次召回五中隊,這次又反對機甲駕駛員出任務,領導不點名批評我怕打敗仗,只圖自己有個穩當的政績,我能說什麽?唉,這個戰場,比你們的更可怕啊。”
“魏琛的身體狀态,明顯很難承受神經接駁系統的負擔,讓他出這個任務很危險。”葉修說。
“那又能怎麽樣呢?事情走到這一步,誰都沒法回頭了,”馮憲君搖頭嘆息着,“就當是我欠他的吧,等他退下來,有什麽要求,組織一定滿足。”
“但是我們必須做最壞的打算。如果他的任務失敗,最少要準備兩套應急預案。”
“張新傑這幾天一直在和肖時欽籌劃這個,這個我倒放心。除了出任務的黃少天,所有機甲駕駛員都在指揮中心待命,以防萬一。”
葉修默默地躺坐在椅子上,望着高高的天花板出神。他聽得出馮憲君話裏那種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味道,也知道,這一戰也許是很多人生命中最後的一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