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少爺您別和那不懂事的小神棍生氣,我瞧着他就是個剛出道的江湖小騙子。”大祥跟在黑了臉的徐平身後勸他。
一早就給自己母親煩,這會兒又遇見個裝神弄鬼的神棍,一出食鋪徐平雙手背在身後沿着主街走的飛快,雖然不言語可不快是明顯寫在臉上的。
倒黴,真倒黴,起床到現在淨生氣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夜裏徐平夢見清讓。夢裏頭的清讓倒是軟乎乎,連說話都變得氣短,與他白天篤定的模樣判若兩人。夢中徐平一手拽着清讓,另一手輕輕拍了拍清讓的臉頰,“你這小孩兒,還不承認自己是神棍嗎?”
清讓眼睛裏可憐的閃出淚花來,雙手揪着自己的耳朵委屈吧啦的承認錯誤,“公子,我就是個神棍,我騙人我簡直不要臉。”
徐平一大早因為這個夢笑醒了。
這天早飯是在家裏頭吃的,徐王氏左思右想也怕逼的徐平太緊讓他反彈的太過厲害,因此态度跟着軟化了一點準備走迂回路線。徐平抱着好心情巡查自家名下鋪子,原本以為一整天就沒什麽其他事情了,卻不想到了天快黑的時候瓷器鋪的張掌櫃突然找他來了。
“徐公子,”張掌櫃滿頭大汗,額頭上的汗水落到眼角都渾然不覺,急得沒了邊,“請問昨天同你一桌吃飯的那位小道長,您可認識?”
猛一提清讓,徐平就想起他那欠揍的小模樣。
“并不認識,”徐平回道:“張掌櫃神色這般焦急,出了什麽事情嗎?”
張掌櫃飛快的将事情說了一遍。
昨天清讓在食鋪裏的那一番言辭并沒有給張掌櫃放在心上,只是回家的時候與自己母親提了兩句兄長的荒唐。可張家奶奶一向慣着自己二兒子,自然讓小兒子多擔待些。張掌櫃想想也是,自家家底讓兄長多吃兩頓其實也無妨,以後專弄個人去跟着他付賬也就罷了吧。
誰知正想将此事揭過之時,張二爺一大早又起來鬧了。他慘白着一張臉從房裏跑出來,直奔着祖宗祠堂去,抱着排位哭得抽抽,直吵嚷着要讓祖宗救他。
一番吵鬧驚醒了府上其他人,各房裏幾乎都是和衣匆忙奔出來看是出了什麽事情。
張二爺見了人才想起放下祖宗牌位,他轉頭緊緊拉住張掌櫃的手,“你可要救救哥哥,我這身子要給惡鬼害死了!”
還來不及讓張掌櫃驚愕,他就臉色忽然一變,由白轉成透黑,眸中的淚光還沒褪去呢,就在瞬息間換成了渾濁與陰沉的色彩。再就一言不發自己要回房去,仿佛剛才折騰了全府起來的認不是他似的。
張掌櫃抓住他的手關切問他,反而得了張二爺詭異一笑的回應,話卻是一句都不說。
等到了吃飯的時候,張二爺的人就更加古怪。前些天大概吃五碗飯和五盤子菜也就能暫時飽腹出門去了。誰知今天在家裏連吃了雙倍還說餓,直讓廚房再做。
如此種種雖然時間上提前了一些,但是與清讓說的沒有絲毫差異,這才不得不讓張掌櫃信了其中的離奇。再等他和自己母親說起遇見清讓的經歷,老人家也不管這到底是真是假,立刻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想要往上爬。
這麽一出才有了現在張掌櫃尋人無果後來找昨天和清讓一桌吃飯的徐平,以期他能知道點什麽。
徐平即便也被這中巧合弄得有些糊塗,但他心底裏不信這些自然還是不會立刻轉變。
“四處客棧都去問過了嗎,城裏不算大,找個人應該不難,張掌櫃那邊若是缺人手,我這邊的夥計只管先拿去差遣就是了。”
無論張二爺多不成器,可人命到底是人命,不能眼見着他死了去。
張掌櫃雖然失望卻也連連道謝,後不敢浪費時間的借了徐家的幾個夥計一起離開了。
徐平将最後幾筆賬目對好,放下算盤的時候回想起這件事情,又回憶了清讓的模樣。
看來這小神棍騙人的運氣也不錯。
大祥前面跟着張掌櫃走了,徐平一個人沿着城中河道往家走。雖然天色還沒有全黑,落日的餘晖尚且籠罩着大地。他一向不喜歡頂太陽,陰天還好,太陽光照多了他渾身就像是給火燒着了一般的不舒服。平常等天色全黑再離開鋪子都是常有的事情。
這時候河道兩邊夜市的攤位已經幾乎擺滿了,其中大多是吃的。徐平漫不經心的用餘光瞥過,不看不要緊,一看就看見人堆裏站着個不得了的人。
那個站在橋下面吃魚丸,半邊臉頰鼓囊囊的那個不就是小神棍嗎。
徐平停下腳步前後左右看看,相信這會兒張掌櫃是還沒有找到人的。他一邊覺得這事情和自己無關,不想和這小神棍沾上關系,但是走了兩步以後又忍不住停下來,皺着眉頭朝着清讓走了過去。
魚丸攤子邊上,清讓捧着五串魚丸哼哧帶勁的啃。那大口吞咽咀嚼的動作若是換上另外一個人來做,鐵定要讓人覺得粗俗,然而也不知怎麽的到了清讓身上,徐平看着都只覺得有幾分說不清楚的好玩,并沒有半點兒讓人覺得不喜的地方。
然而攤主很困擾。
等到徐平走近了恰好聽見他說,“公子您這麽大銀子我找不開啊。”聲音裏的愁緒都快溢出來了。
徐平順着攤主的話往他手裏一看,好家夥,一個銀錠子快趕上他拳頭那麽大了。他再轉頭看看臉色十分坦然的清讓,抿唇有點無言。
這到底是聰明還是傻?
清讓吞下一口魚丸道:“先就在你這放着吧,你做的東西特別好吃,以後我會經常來的,勞煩你記帳,什麽時候花完了什麽時候我再補。”
明明嘴巴裏說出來的大半都是沒有俗世經驗而顯得傻兮兮的話,但清讓就是憑空有種能讓人信服的魔力般。攤主想到自家考功名正缺路費的孩子,猶猶豫豫的還是收了,最後千叮咛萬囑咐,“客人,您可千萬記着常常來吃啊,什麽時候您缺錢了要我找給你也行!”
“嗯。”清讓含混的應了一聲,在徐平完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忽然轉身看向他,“你來找我做什麽?”
他的語氣熟稔,仿佛徐平是個老熟人。
呵,這難不成是背後長了眼睛。
徐平一怔,但因為清讓這樣的溫和的語氣而擺不出臉色來,平日裏脾氣臭烘烘的大少爺此時說話竟然卡殼了。
“那什麽,”徐平在心裏啧了一聲,暗說自己是傻球,臉上很矜持的說:“不是我找你,是昨天的張掌櫃找你,你說的那些,”
清讓帶着和夏天悶熱完全不同的氣息,此時仰着腦袋滿臉清爽的看着他。
你說的那些騙人話倒是成真了。
這句在徐平腦中非常順暢說出的話到了嘴邊再對上清讓的神色,卻不知道怎麽就難以出口了。
徐平你這個天下第一臭傻蛋!
他兀自腹诽,清讓也不用徐平将話說完。他接道:“是餓死鬼那邊出事了嗎,但是我現在可能有點不方便……”
清讓轉頭看了看已經幾乎只有一點點邊角的太陽以及另外半邊天空陰黑下來的天色,太陽落山以後人間的陽氣就會被月光的陰氣漸漸取代,夜越深則越濃厚。清讓的體質本就陰沉,白天克制着還好,到了夜裏是不太能夠随意曝露在陰氣下頭的。
也不是說曬了月光就會立刻翹辮子一類,但會加速翹辮子倒是真的。一個普通人的軀殼能承受的壓力有限定額度,一旦超過這個限定額度就會出事。清讓這麽些年努力修習法術就是為了強化自己的體質,使得自己能夠承受日益濃厚的陰氣。
可就算是這個樣子,清讓身體裏濃郁的陰氣還是日漸蠢蠢欲動,明顯快要壓制不住了。就算他師父沒有出去渡天劫清讓也到了該下山的時間,兩個月的功夫裏他必須找到自己家裏人以找到應對的法子。
狐貍尾巴露出來了!徐平嘴角一抿忍不住閃出一些得色。
果不其然這小神棍要故作不方便然後趁着這個當口大肆開價了。
“價錢你不用擔心,”徐平雙手環胸,斜睨着清讓,“張掌櫃家裏優渥的很,一點工錢還是付得起的。”
清讓低着頭不知在想什麽,隔了一會兒才擡起頭來,他嘆了一口氣好像很無奈的說:“人還是要救的,去試試吧。”
一說錢就立刻松口了,這小神棍。
徐平一臉看透清讓的了然。
兩人并排走向徐家,原本隔出了一些距離的兩個人越走越近,一個面無表情一個深色冷淡,可心底裏的爽遮掩不住。
今天涼快的出奇,徐平疑惑的想,連室外因為一天陽光照射而未曾散去的太陽氣都不顯得同往日那般灼人了。
清讓慢吞吞的嚼着最後一串魚丸,心想:若是找不着自己家人,便果然還是捆個陽氣足的回山上最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