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審訊員

臘月初六,雪停。

新雪幹淨的鋪在操場上,一會兒便有勞作的犯人來持了掃把,掃堆在一起,可能整個冬天都化不掉。太陽出的不易,白晃晃的雪層刺得人眼生疼。倒是這天兒不算太冷,或許是沒到了那化雪時。

紅老板用那只還能活動的胳膊,自個兒将脫臼的胳膊硬生生的接回了肩膀,抖了抖鐵鏈,嘩啦的響着,我站起身走去,他問道:“我能出去走走嗎?”

我便向他說我做不了主,萬一你逃了我可負擔不起這責。他咬着唇頓了頓,下了極大的決心才又說:“帶着鏈子,成嗎?”聽了這話,我立刻覺得像是被打了個耳光……這生活,逼着他連尊嚴都快要不起了。

我吃驚之處在于他竟能分得清時辰,這審訊室連窗兒都沒有,我不分白明黑夜的坐在這兒,困了就倒班去後面卧室的床上小憩,軍座每次來他幾乎不是暈着便是昏睡着,一桶涼水澆醒是經常。便是換了我,若白天黑夜都分不清,怕是早瘋癡了罷。

清早一碗熱粥剛下肚,軍座推門進來。通道裏壁燈微弱的光亮從門縫裏頭擠進來,紅老板依舊挺着腰身側卧在椅子上昏睡着。我向軍座說了今夭早飯前的情況他聽後對我說道:“找件大氅給他披了去。”

待我回來時紅老板不知用什麽方法已然清醒,扶了牆站着,下颚又是一對指印,真不知軍座掐他下颚時究竟用了幾分力氣,有時脖子上都有烏青。

地上一小灘精液,軍座不是快槍手,就沖我每次在外面等他做完的時間,能吃頓晚飯外加遛彎小憩,就足以說明一切。

“昨兒留在他裏面的,聽話,剛才吐出來。”軍座看出了我的疑惑,突然這麽對我說。

紅老板一僵,奪了我手裏的紅大氅,披上便走。軍座笑,估計是剛深吸過一口煙,煙霧從嘴裏呼出來。軍座一揮手叫我跟上,自己卻坐在太師椅上,劃了火柴重新點起一根煙,一口一口的抽着。

“留步!”我喊住紅老板,他那眼睛長期未見過光,外頭又是新雪刺眼時刻,一截紅布條蒙了眼紮住,他摸索着靠牆移出門外。

外面幹冷,不免口鼻不夠用,他大大吞了一口冷氣。還是會有光感,皺了眉,不久也就适應了。

我引着他扶上圍牆,新雪還未被踩踏過,他慢慢走着,我見軍座來了,便放開他遠遠的瞭看。

只見紅老板停下步子,輕咳幾回裹緊了大氅,冷風一吹又惹得他咳得上氣不接下氣。從嗓子裏帶出來的不知是肚腹間哪裏出的血點子,鮮紅纓纓的落在白雪上,他伏在牆上半天才緩過勁,軍座就站在他眼前,只是他看不到罷了。一個不出手相扶,一個不求幫助,倒也自靠自的和諧。

清了清嗓,提氣,他突然開口唱道:

“……峨屆遺冢,駿骨……空臺——!”音色清亮,從肺葉尖兒竄出來,二本嗓毫不困難的做真假聲轉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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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橋頭走哇,黃泉水岸流;

江山戎馬一生戰,風水輪流人不轉多

可憐身後無一物啊,陰陽相隔不相還!

一塵滿!一發斑!

一月殘!一清寒!

紅塵翻滾盼啊,閻王殿前再三年;

等到那藍田不暖,钿頭發簪齊齊斷…

得,相見時難別亦難!”

監獄上下都靜了下來,我能想象到那些人空洞的眼神,在長期沒有任何物質精神活動的地方,聽見了這戲,無光的眼,還有不敢呼吸喘氣的樣子……蟄伏在監獄裏,小聲活着,小聲死去。

不知是哪個審訊室正在動刑,不聞窗外事聲嘶力竭的哀嚎,像是從地底下發出的聲音凄慘的做了這段戲的陪襯。

軍座伸手解了那紮眼睛的帶子,紅老板垂了眼,眉毛一動一動,努力的睜開一點眼縫,适應着陽光。

待他完全睜了眼,血紅的眼白,陽光刺的流着淚,看着軍座,淚流滿面:

“我定摔那孟婆碗……

我欠你的來生還……”

正是那呵氣嘆白煙,相對兩無言時,紅老板開口:

“張啓山,你若是死在這裏,該多好。”

軍座一時語塞,紅老板仰起臉,迎着光他眯着眼,軍座伸手擦去了他滿臉的淚。

他眯着眼笑似的,也伸出手,不輕不重的“啪”一聲打了一耳光在軍座臉上。

“我二月紅不就是欠你條命麽,怎麽,賠給你還不成?”

說罷便一頭撞了那圍牆,“咚”的悶悶一聲。

血點襯着白雪生生的灼人眼,空氣裏頭還回響着或清亮,或後頭那段含糊的戲。我差點兒忘了,他可管是梨園的皇帝,二月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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