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又是一年端午。今年的游神廟會, 盛慕槐出演了《勘玉钏》裏俞府小丫環鸾英。別看只是個丫環,戲份卻不少,不僅要推動劇情發展, 還要以一己之力把上半場的氣氛給攪活了。

盛慕槐演的鸾英,穿着坎肩和襖裙, 腰間系一條垂到腳踝處的繡花白巾子,可愛, 俏皮, 機靈, 狡黠。

她在員外安人面前巧妙地替小姐說話,她替小姐給張少蓮送玉钏,她經不起懇求,又将假冒的張少蓮引回了府,從而釀下大禍。

盛慕槐踩着跷在臺上做出種種身段,念白又清脆動聽,就連那兩句唱詞“小姐暫把悲痛忍,婚姻大事我擔承”也既亮又柔, 贏得了臺下的叫好聲。

淩勝樓在戲裏演的是盜賊江海,他深夜潛入俞府偷盜,将俞安人與鸾英殺死。江海是武醜應功,淩勝樓塗着滑稽的白色油彩, 先擠眉弄眼了兩秒,接着是一系列漂亮的空中動作,身子腳步輕得像貓, 真就是個活生生的梁上客。

當江海一刀把鸾英殺死時,臺下響起了惋惜的聲音。

《勘玉钏》大獲成功,特別是盛慕槐,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人們本來就對孩子格外寬容,更別提盛慕槐既可愛,又有不輸于大人的實力,兩人同臺的時候,她幾乎把于笑蘭的光彩都給搶去了。

在這一年內,大家都定下了行當。

盛慕槐有天才,京劇團又缺旦角,是花旦青衣兩門抱,武旦的功夫也同時在練;周青蓉嗓子不錯,人卻比較羞澀,身段總是差點意思,學了青衣;王二麻嗓門大,腦袋圓,如願唱了花臉;而淩勝樓卻是武醜文醜兩門抱,兼演武生。

其實以淩勝樓的身材和功夫,更适合武生這個行當,但是鳳山京劇團實在缺醜角,薛山作為劇團的總教頭,就讓淩勝樓當了小花臉,把自己的看家工夫都交給了他。

“別覺得醜角就是在臺上插科打诨、逗人發笑的小醜,其實醜什麽都要會,是戲臺上的雜家,要不怎麽說‘無醜不成戲’呢?” 薛山這樣對淩勝樓說。

旁人都覺得惋惜,但是淩勝樓自己其實不在意。對他這種人來說,只要有個地方能夠收留就很好了,他不在乎演什麽角色。

***

從張家莊回來劇團照例放了三天假,但是第二天五點半,盛慕槐和淩勝樓就準時出現在了練功房。

他們默契地打了個招呼,各自找了半塊場地練起自己的東西來。

盛慕槐戴上跷,在鐵質的欄杆架上耗腿,兩腿幾乎成180度,跷鞋尖輕輕的搭在她的頭頂。正壓腿完成以後,她靠牆劈橫叉,左右兩條腿與牆根嚴絲合縫的貼在一起後,還将身體往下壓,直到整個上半身都貼在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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耗完腿之後,盛慕槐又跑圓場,踢腿,下腰,拿大頂,翻跟頭……她跟着淩勝樓學毯子功,也能和男孩一樣做串小翻,反蹦子等高難度動作。

不過這些動作她也是剛學會的,還不能綁跷,做起來也要格外小心。

等這一套練完,盛慕槐的腦門上早已出了一層浮汗,背心也全濕了。她擰開自己帶的水瓶喝了口茶,再次穿上跷鞋,回頭一看,淩勝樓也已經練完了自己的動作。

他将衣服撩起來擦了擦汗,朝盛慕槐招招手,盛慕槐還沒等說什麽,一只雙頭短-槍已經直直朝她投了過來。

好在盛慕槐反應快,在槍落下的瞬間跳起,右腳往左後一鈎,正踢在短-槍上,雙頭短-槍朝淩勝樓飛回去。但這時候,淩勝樓右手已經扔過來另一只短-槍,盛慕槐再次将槍挑了回去;腳剛落地,第一只短-槍又被淩勝樓扔了回來。

兩人就這樣一抛一接了十幾個來回,盛慕槐變換着不同的姿勢,淩勝樓手上的動作卻越來越快,終于一前一後将兩只槍都扔了過來。

盛慕槐一個後橋,下腰的同時左腿直直擡起将短-槍踢了回去,然後右腿跟上,整個人後翻站起。只是起身時她稍微有些慢,另外一只槍掉在了地上。

淩勝樓輕松地接住了第一只短-槍,對盛慕槐說:“你還要勤練習。”

盛慕槐哼了一聲,走到那只掉在地上的雙頭短-槍前,腳尖一鈎,握住了紅纓穗的一端,朝淩勝樓攻去。

淩勝樓卻早已料到了她的動作,舉槍相迎,兩人槍頭敲擊纏繞,一攻一擋,紅纓紛亂。

盛慕槐攻勢被擋,轉身再攻,槍尖在淩勝樓的槍旁左右快速點刺了十幾下。淩勝樓退一步,自盛慕槐的身後攻擊,盛慕槐橫槍在頭頂擋住,兩人動作變換,槍頭相絞間,盛慕槐圍着淩勝樓的身體連續鹞子翻身。她的動作灑落,像一個旋轉的陀螺,看得人不由得想叫一聲好。

“好!” 王二麻的鼓掌聲傳進了練習室,他身邊跟着周青蓉,兩人臉上都帶着笑,很開心的模樣。

“也就你們兩個會在好不容易放假的時候還五點半爬起來練習了。” 王二麻說。

周青蓉手裏拿着兩顆水煮蛋,一顆遞給淩勝樓,一顆遞給盛慕槐,問道:“累不累?”

“還行吧。你們兩個怎麽來了?不是說今天一定要睡到上午九點,誰來催都不成嗎?” 盛慕槐問。

周青蓉抿嘴笑了笑:“現在也快九點了。”

“我們是有好消息要告訴你們的!” 王二麻迫不及待地插嘴。

“你記不記得廟會上那個被村領導引到後臺,特意來跟我們說話的黃老板?” 王二麻問。

盛慕槐當然記得。這位黃老板在張家莊附近開了個水泥廠,生意做得不錯,這兩年乘着改革開放的東風賺了不少錢,成了遠近聞名的大萬元戶。

他那天穿着一套灰色鄉鎮企業家風格的西裝,一進後臺就找到于學鵬,又是獻花,又是握手,還特意找盛慕槐要了合影,對她的表演大加贊賞。

“黃老板的老娘兩個月後過70大壽,打算請我們劇團去演堂會呢。” 王二麻說,“他出的錢可真不少,一次演出就有這個數。” 的手比劃了個八。

“八十?” 盛慕槐問。

“八百八十八!” 王二麻誇張地說。

這麽多?盛慕槐也倒抽一口涼氣。要知道按照現在的購買力,八百八十八元幾乎相當于她穿越前的八萬八了。這還只是一場堂會的錢。

“厲害吧?” 王二麻做了個手勢,“更厲害的來了。這位黃大老板要在天香館請我們所有人吃飯!”

聽到天香館,盛慕槐和淩勝樓的眼睛都亮了亮。這是本鎮最貴也最有名的飯店,做的全是首都菜,裏面的脆皮烤鴨,醬肘子和清炖羊肉最出名。

“總之,我們十一點半出發,你們要穿上好看的衣服才行,別給咱們京劇團丢人啊!” 王二麻囑咐道。

“那你放心,如果有人丢臉,那也不是我們。” 盛慕槐含笑看王二麻。王二麻“啧”了一聲,走之前還再提醒了一遍:“好看的衣服!”

他們走了以後,盛慕槐又和淩勝樓練了半小時把子功,兩人這才休息。

盛慕槐拿上書本,到後山一片小草坪去讀了一會兒,看日頭估計差不多11點了,就回到屋裏換衣服。

可是要穿什麽呢?盛慕槐也不大确定,除了上次李雪梅給她的那件裙子,她的衣服還是那老幾樣。可是這一年來她長高了不少,那件裙子也早就小了。

正在想着,爺爺回來了,他手裏拿着一件藕荷色帶白花邊領的條紋上衣,遞給了盛慕槐。

盛慕槐疑惑地接過來,爺爺說:“前幾天在張家莊買給你的。現在越來越開放,咱們條件也好了,小姑娘當然要打扮的漂漂亮亮的。等下不是要去天香館嗎,換上看看。”

“爺爺,你沒出什麽事吧?” 盛慕槐問。

“能有什麽事,快去換。” 盛春非常自然地說。

盛慕槐半信半疑地接過那件新衣服,配了一條黑色的褲子。換好後她去照鏡子,不得不說,爺爺的眼光真是很好,這件衣服不僅顏色溫柔,還很合身,襯得盛慕槐的膚色更加白皙,人也文靜起來。

盛慕槐朝鏡子笑了笑,臉上露出兩個小酒窩。

她開心地走出了房門,爺爺和淩勝樓,王二麻,周青蓉已經在院子裏了,可是別的人卻都不見了。

“他們人呢?” 盛慕槐問。

“先去了,畢竟是黃老板請客,咱們到的太晚也不好。我們已經遲了,快點走吧。” 王二麻催促着說,一副迫不及待要吃上大肘子的模樣。

大家都想吃天香館的東西,立刻就朝門外走。

只有盛春在孩子們身後細心的鎖上院門,慢悠悠地跟在他們身後,看他們打打鬧鬧。這個夏天不是很炎熱,風輕輕拂過街巷磚瓦的每一道縫隙,路邊一戶人家的錄音機裏飄來鄧麗君的《小城故事》:

“小城故事多,充滿喜和樂。若是你到小城來,收獲特別多……”

“看似一幅畫,聽像一首歌。人生境界真善美,這裏已包括。” 前面的孩子們已經跟着收音機的旋律唱了起來,笑得聲音很快就蓋過了錄音機的聲音。

盛春看着他們,天很藍,幾只麻雀停在了屋檐上,小城确實很美。

很快就走到了天香館。他們一進去,服務員就領着他們到了最大的那個包間。

于學鵬他們是早就在那裏了,可是黃老板卻并不見蹤影。

幾人都落座後,于學鵬站起來說:“這是我們鳳山京劇社第一次集體下館子,為什麽突然就來下館子呢?有幾個原因。第一,是為了慶祝我們張家莊廟會上的成功演出。第二,大家都知道了,咱們兩個月後能去唱堂會,黃老板也出手大方,咱們有餘錢了。”

“不是說黃老板請我們嗎?他人呢?” 盛慕槐低聲問王二麻。

“那是騙你的啦。” 王二麻小聲說,嘴角的笑意就要壓不住了。

可是這有什麽好騙人的?盛慕槐只覺得一頭霧水。

于學鵬繼續說:“第三,大家這些年都辛苦了,這頓飯就算犒勞大家吧。把鳳山繼續辦下去,是我爹的遺願,但沒有你們的支持,這個願望也實現不了。在我心裏,鳳山早就不是我一個人的鳳山,而是我們所有人的鳳山。”

于學鵬說這番話的時候眼眶微紅。他想到父親臨死前死死捏住他的手,用虛弱地聲音說:“不要讓戲班斷送在我們手上,以後有機會,一定要再開下去。”

父親還告訴他,那些戲箱都被他妥善地藏在了深山老林之中。

就為了這句話,他戰戰兢兢了十年。每次有人敲門,他都害怕是有人挖出了戲箱上門抓他,他有時候恨不得自己從來沒接觸過戲曲。可他終于還是在老戲解禁後,花了所有的精力重組戲班。

那時候既沒有人,更沒有錢,不知道未來的窘迫、惶恐、迷茫壓在他身上,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斷送了女兒的前程。

好在這一切都過來了,他沒有讓老祖宗的東西砸在自己手裏。

于學鵬很快就調整好了情緒,說:“至于這第四嘛,是為了槐槐和勝樓。”

“為了我們?” 盛慕槐和淩勝樓都一臉不解。

“槐槐馬上就要過11歲生日了,這一次就算提前為你慶生了。一年來你的勤奮和進步我們都看在眼裏,也都以你為驕傲。希望你以後不松懈,繼續精進,将咱們京劇傳承下去。”

“還有勝樓,你一直不肯說你是什麽時候的生日,但是今年是你加入我們鳳山京劇團的第五年,我就把今天也當做你的生日吧。五年前你還小小的,沒槐槐高,就能說服我把你留下。這五年你做到了當初的承諾,你是咱們鳳山當之無愧的大師哥。”

淩勝樓眼眶紅了。他的手在桌下捏緊,想以此掩飾自己心中的感情,但失敗了。

這個時候,一直坐着的李雪梅忽然從腳下搬出來了一個很大的圓蛋糕,上面一半堆了罐頭橘子,一半堆了罐頭荔枝,黃橙橙白燦燦,十分漂亮。

“這是盛老師提議的,我們一起做的生日蛋糕。” 李雪梅笑着說:“你們兩個小家夥,生日快樂!”

“上面的橘子都是我趁你們早上練功的時候一片片貼上去的。” 王二麻趕緊補充。

盛慕槐感動得不知道說什麽話,這一刻,她真正感覺到在這個世上不止爺爺一個親人,鳳山京劇團就是她溫暖的大家庭。她站起來,深深地朝大家鞠了一躬。

淩勝樓也随即站起,朝所有人鞠躬,然後向于學鵬和李雪梅單獨鞠躬。

氣氛在開始上菜後又轉回了輕松。天香館最有名的三道硬菜都擺在桌上。

盛慕槐先夾了一塊醬肘子放入口中。那濃香的醬汁瞬間将她的唇齒填滿,肘子已經炖的很爛,肥瘦肉幾乎不用咀嚼就在口腔中融化在一起,滾入肚內,讓人不由自主地還想再吃一口,再吃一口。

盛慕槐吃得停不下來,總算明白了為什麽程硯秋程老板要冒着身材走樣的風險大吃肘子。

還沒吃完,爺爺就給她包好了一個烤鴨卷,放進她碗裏。爺爺的手很巧,包的烤鴨卷都秀氣,不像王二麻的卷,甜面醬滴得到處都是,蔥也一邊吃一邊漏,看着寒碜。

最後爺爺都看不下去了,主動給王二麻包了鴨肉卷遞過去,把王二麻喜得見牙不見眼。

美美的吃了一頓,大家癱在椅子上休息了半天,最後包括爺爺在內的一行人決定一起去影劇院看電影。

這一年發生了許多的事情。鎮上的老劇場被改成了影劇院,雖然還保留唱戲的舞臺,但人們更多是去影劇院看電影了。好在現在鳳山京劇團在周圍鄉鎮都打響了名氣,老劇場每兩周仍然邀請他們演出一次。

這兩周影劇院放得都是印度電影《大篷車》,盛慕槐本來是沒報什麽期望的,畢竟這是部70年代的老片。但沒想到這部電影劇情跌宕起伏,穿插了很多印度歌舞,既有熱烈的愛情,還有激烈的打鬥和兇殺,看得她都熱血沸騰起來。

她一回頭,旁邊的王二麻看得目瞪口呆,周青蓉有些拘謹不好意思的樣子,而淩勝樓嘛照例沒有什麽表情。等到妮莎為了救情敵蘇尼塔和愛人莫漢而死的時候,盛慕槐看到爺爺輕輕擦了擦眼角。

沒想到爺爺這麽入戲啊。盛慕槐心想。

等從電影院出來,天都已經黑了,他們在街邊買了些鹽水煮花生,一邊吃一邊往家裏走。

爺爺對盛慕槐說:“槐槐,你跟着于笑蘭學了一年京劇,明天把你會的東西都演給我看看吧。”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小天使的支持和投的雷,愛你們,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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