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它是最深的枷鎖

齊燕白沒想到陸野會出現得這麽快。

陸野的聲音響起時,齊燕白先是一愣,緊接着才反應過來什麽,猛地睜開眼睛。

“陸哥!”

陸野是從街對面飛奔過來的,現在氣兒還沒太喘勻,聞言嗯了一聲,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齊燕白一圈,眼神在他被扯亂的領子和側臉上流連了好一會兒,見他沒受什麽傷,這才緩了緩語氣,問道:“沒事兒吧?”

齊燕白在陸野面前總是顯得溫柔無害的,他努力平複了一下心裏那種憤怒而厭惡的情緒,輕輕松了口氣,說道:“沒事。”

那醉鬼壓根沒反應過來陸野是從哪個石頭縫裏蹦出來的,他被陸野拉着,整個人都顯得很暴躁。他掙紮着狠狠推了一把陸野,粗聲粗氣地罵他:“滾、滾蛋,關你什麽事兒。老子他媽的有艾滋病,再管閑事兒小心弄死你。”

“哎喲,巧了。”陸野聞言一樂,說道:“我還有狂犬病呢。”

他壓根沒把這醉鬼色厲內荏的恐吓當回事兒,說着沖齊燕白仰了仰下巴,示意他先去撿手機。

“你看仔細了,這是個二十來歲的大小夥子,不是你閨女。”陸野今天不在崗,按理來說沒有執法權,所以不太想跟醉鬼來硬的,試圖跟他講理道:“少纏着別人,找地兒醒醒酒去吧。”

那醉鬼也不知道有沒有把陸野的話聽進去,他眯着眼睛,艱難地盯着齊燕白看了一會兒,也不知道是在思考,還是在辨認什麽。

齊燕白聽他的話,走到旁邊彎下腰撿起手機,随手拍了拍上面的浮灰,然後按住開機鍵,想查查看手機有沒有什麽損壞。

那醉鬼餘光裏瞥見手機屏幕亮起,登時掙紮起來,開口就罵:“你他媽是不是要給那婊子通氣兒,老子告訴你,你他媽想得美——”

他說着掙紮着就要去搶齊燕白的手機,醉鬼犯起瘋來力氣頗大,陸野僅靠一只手一時間竟沒制住他,不得已一把扳住了他的肩膀,試圖把他拉離齊燕白身邊。

但那醉鬼卻不知道受了什麽刺激,一門心思想沖齊燕白使勁,他眼睛都被酒精熏紅了,猛地從兜裏掏出一把锃亮的新水果刀,惡狠狠地往旁邊胡亂刺去。

那刀寒光锃亮,齊燕白心頭一跳,下意識想擋住陸野。但陸野已經上前一步,側身避過刀鋒,伸手攥着那醉鬼的手腕用力一掰,那水果刀瞬間脫手,當啷掉在了地上。

齊燕白一顆心懸上又掉下,還沒來得及放安穩,就見那醉鬼失心瘋了一樣撲了上來。他下意識想躲開,但陸野已經先一步伸長胳膊攔在了他和醉鬼之間,硬生生把他和“危險”兩個字兒隔住了。

那醉鬼沒了刀,可能也是一時上頭,下意識一口咬在了陸野手腕上。他這一口咬得極重,血瞬間就順着陸野的手腕滴了下來,齊燕白臉色猛然一變,忽然打心底裏翻湧起一股難以抑制的憤怒。

齊燕白是想創造個機會跟陸野多相處,但他怎麽也沒想到陸野會為了保護他而受傷。

他一直以來維持的那副無害的假面霎時間裂開一道鮮明的縫隙,從裏面洩露出一點真正的驚慌和憤怒。

“陸哥!”

“沒事。”

陸野沖他一搖頭,示意他別過來,然後皺了皺眉,順勢掰過那醉鬼的胳膊,頂着他的後腰,把人整個面朝下按在了水泥地上。

“我本來想跟你客氣點的。”陸野冷笑一聲,說道:“這麽大歲數了,怎麽給臉不要臉呢。”

他正說着,路口那邊正好駛來一輛巡邏警車,陸野把人扣在地上,擡手示意了一下,就有兩個年輕的巡邏警員小跑過來,接了他的手。

那醉鬼本來還在叫嚣着罵他,結果一看見警察就啞了火,也不知道是真醉還是假醉。

“故意傷人未遂。”陸野用腳尖踢了下掉落在地的水果刀,随口道:“你們看着處理吧。”

他說着把人交給同事,然後從同事手裏接過一張紙巾,随手抹了一下手腕上淋漓的血,轉頭走到了齊燕白面前。

“齊老師。”齊燕白還在定定地盯他手腕上的傷口看,陸野伸手在他面前打了個響指,說道:“回神了。”

齊燕白猛然回神,他盯着陸野的眼睛跟他對視了兩秒,然後冷不丁想起什麽,一把拉住陸野的手,就要領他走。

“他說他有病。”齊燕白語速飛快地說:“咱們得去醫院——”

“你真聽他瞎說啊。”陸野好笑地反手拉住他,說道:“他面色紅潤,中氣十足,白酒喝了起碼一斤多,水果刀不帶刀鞘就敢往懷裏揣——要真的是艾滋病患者,他嫌自己死的慢嗎?”

齊燕白被他拽着停下腳步,但還是轉頭看着他流血的手腕,像是反應不過來似的,深深地吸了口氣。

“你說,他沒病?”齊燕白冷聲問。

“大概率吧。”陸野用紙巾捂住傷口,說道:“沒事兒,就出了點血,你冷靜點。”

齊燕白也很想冷靜,但胸口劇烈起伏着,眼睛都紅了,他盯着那個被警察扣上手铐的醉鬼,說話都有點不利索。

“怎麽能沒事兒呢。”齊燕白難得地展露出一點攻擊性,咬牙切齒地說:“那他、他還襲警——”

陸野挑了挑眉,心說這可新鮮了,齊老師從來都是溫柔和善的,哪怕遇到再難纏的情況也從來不跟人紅臉,今天倒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居然還生起氣來了。

他第一次看到齊燕白這麽情緒外露的模樣,還是為了自己,陸野好笑之餘,心也有點軟,于是用胳膊攬着齊燕白的肩膀抱住了他,伸手拍了拍他的背,權當安撫。

“行了行了。”陸野哭笑不得地說:“我警服都沒穿,襲什麽警。”

陸警官骨子裏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人,面對窮兇極惡的歹徒時游刃有餘,但面對齊燕白這種軟乎人時反而毫無辦法。他看了齊燕白一眼,伸手碰了碰他泛紅的眼角,也不知道他這是氣得,還是想哭。

“沒事。”陸野安慰道:“這有什麽,都是小意思,工作上比這吓人的場面有的是。”

齊燕白的臉埋在陸野防風夾克的領口裏,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一次聞到了那種熟悉的煙草味道。

齊燕白知道自己剛才有點失控,他知道陸野喜歡跟那種簡單單純的人相處,所以在他面前一向也表現得很和善,但剛剛那一瞬間,他确實沒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他不知道陸野是否從剛剛那幾分鐘裏看出了什麽,但他深吸了一口氣,已經在這個懷抱中重新找回了他的理智。

“那也、那也不夠安全……”齊燕白退出陸野的懷抱,低着頭盯着地面的地磚,說道:“最好還是去醫院看看。”

畢竟是個來路不明的醉漢,哪怕是胡說恐吓,為了保險,也最好去醫院拿一份阻斷藥。

臨近深夜,新城區人民醫院的急診有些冷清,齊燕白陪着陸野挂號拿了藥,然後把他送到了處置室門口,抱着外套留在門外等他。

處置室門口的長凳上只有齊燕白一個人,他懷抱着陸野的外套,一點點将上面的褶皺捋平,摸到袖口時,指尖粘上了一點還沒幹透的血漬。

齊燕白微微一怔,停止了動作,然後把手舉在眼前,就着走廊明亮的大燈,看了看指尖染上的那一點鮮紅。

在夢裏,齊燕白也曾見過陸野流血,但那時候他只覺得漂亮,覺得這才是陸野應該有的模樣,但當那種顏色真的出現在陸野身上時,他又不夠滿意了。

他說不清自己心裏那種奔湧而出的情緒代表着什麽,他只覺得憤怒,覺得驚恐,即覺得那種低劣的人不配染指他的所有物,又覺得陸野不該這麽堅決地保護他。

他應該是我的,齊燕白想,怎麽能這麽輕易地受到傷害呢。

齊燕白心裏有憤怒,有不滿,可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卻更多,他捧起陸野的外套,低頭嗅着他衣領上的煙草味道,打心眼裏覺得觸動。

畢竟從來沒有人這麽不計後果,拼盡全力地保護他。

在齊燕白貧瘠而匮乏的二十多年人生經驗裏,這世上所有人對他的好都是有目的的——父親教育他,是想讓他畫畫,想要他為家族争光;母親對他好,是因為想讓他變得更優秀,從而獲取父親更多的注意力;學生和家長對他友善,是因為尊重“老師”這個身份,順便想讓他多照顧孩子們;年邁和藹的老鄰居對他友善,是希望跟他互相照應,甚至連送他小餅幹的單親學生家長,也是想跟他發展出另一種更加親密的關系。

只有陸野,他好像沒有任何目的,也從來沒想過從這些事上索取什麽。他今天連警服都沒穿,壓根沒什麽“保護人民群衆”的職責在身上,但他還是會擋在自己面前,為了一個不夠熟悉的“普通朋友”,被一個“疑似艾滋病”的高危醉鬼咬出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

怎麽會有這樣的人呢,齊燕白想。

有什麽東西似乎正在他心裏生根發芽,印象裏那張單薄的速寫好像突然被人為地塗抹上了另一種顏色,齊燕白閉上眼睛仰靠在冰涼的牆面上,眼前重新出現陸野那只鮮血淋漓的手腕。

但比起事發當時的那種憤怒,冷靜下來的齊燕白卻突然從那種交織的情緒中捕捉到了一絲極細微的念頭。

他當時似乎也不全是不滿,在那種近乎噴湧而出的憤怒裏,竟然還夾着一絲難以察覺的欣喜。

這種欣喜隐晦而深沉,如蛛絲般難以察覺,齊燕白順着這條線回望過去,腦海裏卻驟然冒出了一個突兀的念頭。

——他想吻一吻陸野的傷口。

齊燕白心裏那些複雜的情緒還在翻湧着,但卻漸漸地融合在了一起,變成了一種嶄新的東西。他攥緊了手裏的硬質外套,聽着處置室裏刻意壓低的說話聲,忽然心頭一跳,感受到了一種完全陌生的情緒。

有什麽東西從他心底緩慢地流淌出來,複雜得讓人難以想象——憐惜和欣喜并肩而行,伴随着齊燕白逐漸加快的心跳速度,似乎正在無聲無息地提醒着他什麽。

我好像有點喜歡他,齊燕白終于想。

這個念頭冒出來的瞬間,那些隐晦的吸引忽然變得鮮明,那種沒來由想要靠近的欲望也終于得到了解答,齊燕白再次想起了許久之前那個困獸般的晚上,還有陸野回頭看他的那個眼神。

原來我是一見鐘情,齊燕白想。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情,也明白了那種獨占欲來自何處。但齊燕白并不覺得事情超出了掌控,甚至恰恰相反,他整個人都随着這種明晰而興奮起來。

齊燕白一直想要得到陸野,卻一直不得其法,只能稚嫩又笨拙地在外圍徘徊,一點一點地用“潛移默化”來試探對方。

但現在,他卻忽然有了一個理所當然、天經地義的突破口。

真正的謊言是真假參半,純粹的假象只會被人輕而易舉地戳破,齊燕白欣喜于自己對陸野那種發自內心的真切喜歡,因為這恰恰證明了他可以用另一種方式去重新規劃和陸野之間的關系。

因為愛情是世界上最玄妙的東西,它是最深的枷鎖,能無聲無息地拴住世界上最冷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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