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渠錦堂是半夜發的病,早上下人打水,滿屋狼藉,吓得一路從東廂跌跌撞撞囔到老爺夫人用膳的正屋。

這次病勢來的比哪次都兇險,大夫走了一個又一個,實在沒招,連清虛觀的道士都請來,說大少此病是自幼患的頑症,過服藥石,尋常法子不管用,又詢當年是如何醫好的,且可試一試,這才請來常樂。

“樂啊……”渠夫人看常樂的眼神不是尋常人瞧人的眼神,是看一味藥,一個能救渠錦堂的神仙,“錦堂可只有你了,你……救救他吧!”

推門擡腳,沒出幾步,踢響地上一只豁了口的茶盅,常樂邁腿繞過去,渠錦堂住的是渠宅最好的廂房,房中前清的榉木拔步床,鎏金彩,圍欄上雕郭子儀拜壽,左右各一對辟邪的瑞獸,寓意獅獅如意,是渠家在嘉慶朝當兵部尚書的太祖爺那會兒留下的老物件。

常樂舊時便覺得那榉木的烏漆顏色重,沉甸甸的,像一口密不透風的奢靡匣子,人被鎖在裏頭日子長了,哪有不生病的。

如今成了年,還是逃不脫命數,兜兜轉轉,終究回到這裏。

是白天,屋子裏一眼分明,渠錦堂不在地上,從拔步床兩頭落下的床幔看進去,床上拱起的新被,是舊夢裏放不下的影子,又來叨擾。

常樂往前走了兩步,一腳踏在地坪上,床上的人聽見,蜷腿,縮了縮。

常樂虛落到他身上的手忽的停住,須臾,輕輕拽住被子。

屋子裏一刻靜的出奇,沒有人先出聲,渠錦堂卻知是誰來了,突然的一股悲憤,死死揪着被。

常樂扯了兩下,沒扯動,也不和他較勁,側身在床畔坐下,手搭在他的肩頭,很輕地喊了一聲,少爺……

那聲音大不過一片落花,渠錦堂沒聽落下,兩片肩胛抖得雪崩似的,手上的勁松了,常樂順着他顫動的肩膀,把人從被子裏剝了出來。

那麽大個人還犯起委屈,背着常樂,怎麽推也不肯轉過身,渠錦堂發症的時候經常疼的到處咬東西,常樂最怕他挨不住,咬着自己的舌頭,着急抱他的手臂,拽了把。

人翻過來了,一張濕漉漉的面孔,畜生一樣被攏到一塊兒捆上的四肢。

“少爺!”常樂的心一忽兒被揪痛,往外扯渠錦堂嘴裏的布團,又去解他手上腳上的繩扣,那是下人為防他掙紮咬傷不得已的下策,常樂不是不清楚,仍過不去心裏的坎兒。

渠錦堂梗着脖子,比剛出生的奶羔子還依賴人地看着他,叫這樣一雙眼睛裝着,心腸都瞧軟化。

Advertisement

可常樂解開他就不再動了,渠錦堂一時吃不準他沉默的側臉,好像用光了攢的力氣,偻背,肩膀瞬間矮了許多:“要是好了,就起來吧。”

渠錦堂心裏咯噔一下,他知道了!看出來了!

常樂的嘴角微微扯動,似乎早摸清他想的:“你過去犯病……”似笑非笑間的表情,轉眼只剩發紅的眼角,“只要摘了嘴裏的布巾,逮住什麽張口就咬。”

渠錦堂倒起一片頭皮,慌亂盯着常樂,耳朵裏嗡嗡的聽他講:“以後……別這樣了。老爺夫人年紀也大了,經不起這麽折騰。”

眼見裝不下去,渠錦堂索性從背後一把抱住常樂,不敢放手,怕手一松,人就要跑到天邊去,心下沒留神,竟然脫口而出:“你別走!”

常樂推不開他,無力地耷拉着腦袋,渠錦堂摟着他強硬地抱了一會兒,濕眼眶,涼涼地蹭過他後頸上柔軟的發尾:“我也不想這樣……”他的渾身都在抖,只有一雙手牢固,死死扒着常樂,“可你讓我怎麽辦?”

也不知他哪兒聽來的:“我要是沒病,你是不是就跟那姓裴的走了?”

“你要是敢跟他走,我就……”渠錦堂讓自己吓破了膽,想放狠話又沒招,為了留住人自暴自棄,“我巴不得我一輩子好不了!”這樣,你就不會扔下我和別人跑了吧。

常樂張口想辯兩句,又覺得太累,渠錦堂害怕他這份安靜,好像他做什麽都晚了,只能把勒在他腰上的手,收得緊一些,再緊一些,恨不得嵌進身子裏才好:“別跟他走……”扒着耳朵的悶嗓子,沙啞透露委屈,“他許你的,我都能給你……不要走……我會比他待你更好……”

這是小孩讨糖吃的好聽話,常樂兜裏只有倒不出的黃連苦,拍他緊繃的膀子,掰他的手指:“可我不能陪你一輩子,總有一天……”

怕什麽什麽來,渠錦堂根本沒容他說完:“沒有那一天!”

邊吼,眼淚邊順着常樂的脖子,流到他的衣領裏,還沒等那股濕意擴散,一枚涼冰冰的東西,墜着搭到他的鎖骨上。

常樂愣愣地低頭,蓮花紋的羊脂白玉,頂頭的孔眼裏纏着紅色的絲線,往後挂到渠錦堂脖上:“你一直帶着這個,走到隅北也沒扔,怎麽就不肯說句實話!”

是他翻遍整個屋都沒找到的東西,渠家太祖爺佩戴在帽上的帽花,傳了幾輩人,再經渠錦堂的手,在他倆拜堂的前夜,摸着月光叩開窗,扔到他炕上。

“月兒……”

常樂疊放在渠錦堂手背上的手倏地收攏,皮膚下凸起的經絡,被另一只寬大的手掌覆蓋,揉開攥緊的手指,從指縫裏插進去,握緊。

“我再也不想守着日子,盼你什麽時候回來了……”

日光也從窗戶縫楔進房,鑽到密不透風的拔步床裏,床幔上糾纏擁抱的影搖晃,像紗網兜裏籠住的一雙蝶,你只有我,我只有你。

常樂的眼皮抖着眨着,緩緩閉上……

腦袋裏繁華的關東,在山海的另一頭越縮越小,最終變成塵埃大小的一粒黑點兒,再往後便看不見了。

當晚他就在渠家的默許下搬入東廂,渠錦堂怕把他放走,斷斷續續裝着病,常樂也不拆穿他,陪他演這場戲,只是偶爾趁渠錦堂睡下,一個人上花園裏坐坐。

他沒想這麽晚還能在這兒碰上人:“常叔。”

老管家攏襖在他身邊坐下,手裏一杆煙,往鬥缽裏塞滿煙絲兒摁密實:“穿得太少了。”他嘬煙嘴,火星在常樂的眼角閃起金紅,“抽完這杆就回屋吧。”

爺倆并排望着天,因為在院裏,煙味兒不怎麽嗆人,反而雲一樣舒展,讓人短暫迷瞪在裏頭,忘了憂愁。

“少爺那邊兒……”老管家猛吸了兩口,躲進白煙後頭,“難為你了……”

常樂抱着膝蓋,埋臉不說話。

是虧待孩子,可板子落下來,手心手背,總有一處要挨打。

一個是大少爺,一個是自己當親兒看待的半子,老管家還能說什麽:“少爺他不是個壞心的,一輩子順遂慣了的人,脾氣難免驕縱,可我看得出,他待你……”下邊的話,似乎也覺得難開口,想了很久,指着院裏最茂盛的一棵老樹,“當年你走以後,少爺就把那只兔子埋在那下頭,每年的這天,他都要跑到樹底下坐上很久,誰勸也沒用,逼得急了,還拿笤帚趕人……”

常樂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紅的是他和渠錦堂的事兒在常叔眼裏不再是秘密,白的……不能說,光是想着渠錦堂一個人孤零零坐在樹下的樣子,常樂心裏搜腸刮肚攢起來的恨,紙糊的城牆皮,風一吹,就倒了……

煙霧背後,老管家的聲音輕飄飄:“他一遇上你的事兒,就執着……”

這話把最後那層窗戶紙都挑破了,又言止于此。

一杆煙盡,老管家拂開常樂伸過來攙扶他的手,抻着膝蓋站起來:“往後有哪裏叫你受了委屈,你多擔待……”

常樂恍恍惚惚回屋,床頭上亮着燈,渠錦堂低頭盯着背面不知道在想什麽,聽見開門聲,欣喜擡起頭:“你……”他沒問他去哪兒,挪着屁股往裏騰地方,“快上來,一直給你焐着呢。”

常樂不敢看那張殷切的臉,吹了燈掀開被子,背對着他躺下。

房裏很靜,能聽見屋外的布谷,咕咕地叫。

“常樂……”渠錦堂睡不着,窸窸窣窣鑽被子,“你睡了嗎?”

常樂不理他,睡着的人,是不會回他話的。

咕咕……咕咕……又隔了很久……一條胳膊,輕悄繞過他的手臂,落在他的腰上。

先是試探地碰了碰,發現他真的睡了,這才緊緊把他摟住。

熱乎乎的胸膛貼上來,渠錦堂舒心地籲出口氣:“月兒……”

沒過多久,呼嚕聲就響起來。

常樂揪緊了被褥,在那片連綿的鼾聲中,慢慢睜開眼。

等窗戶上的顏色從深蛻變到淺,魚肚白由天邊一寸一寸卷上來,才拖着一身僵硬,于一聲嘆息裏,疲憊地阖上眼。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