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渠夫人披襖坐床頭,對燈納一對鞋底兒,看尺寸大小,不是給小兒的。

她是個喜形都在臉上的女人:“剛才慶堂來找我。”提到渠家老二,很少有這樣的寧靜,“這孩子也不知打哪兒找的……”

渠老爺順她昂起的下巴颏瞟油燈下壓的紅紙:“批過八字了,和咱們錦堂是上吉,多子多福。”

“這日子……”渠老爺覺得眼熟。

“瞧出來啦?”渠夫人下錐,手上勻勻一道密砸砸的線腳,“常樂也是這天生人。”她正興喜,眼裏沒裝下渠老爺深鎖的眉頭,“這個命啊,旺我們錦堂……”

渠老爺捏着紅紙,回避他女人喜滋滋的目光:“常樂這些天……還睡在錦堂屋裏?”

渠夫人一錐子刺歪,怏怏拔出來:“再過陣子吧……”使錐的手下得重,鞋底兒很快一行斜線,“等他成親,有了媳婦兒就好了……”

她說的好,渠老爺沒戳穿,這是他女人存的私心,常樂就是治她大兒的一味藥,保命的護身符,傍身久了,她已經全然不願分辨渠錦堂的犯病是真的還是裝瘋,有些事兒琢磨得太通透,心裏會怕,不如不知道,不如不知道。

可她到底心慌,她那大兒,喝口茶都要別人端到嘴邊的大兒,會給常樂剝蝦,吃常樂碗裏吃剩的東西。

等不及丈夫說話,她又急急說:“常樂也在咱們家那麽多年了,等錦堂的事兒辦得了,給他也說門親事兒,不能待虧了他……”

“再說吧……”渠老爺把紅紙遞給孩子他娘,脫衣躺下,似有一陣嘆息,撩得火光一閃,一點不像給渠府的大少爺娶少奶奶,“就這姑娘,早些下聘。”

渠夫人順過口氣,捧着那張紅紙看了又看,因為高興,也因為憂心,說了實話:“就怕他不樂意,天天黏着常樂,走哪兒都帶着……”

渠老爺像是累了,不願多說,起身吹燈:“會樂意的,睡吧。”

隔天在書房,渠老爺叫來慶堂和常樂。

近來甫陽人心惶惶,北邊又在打仗,要打仗手裏就要有槍有人,槍要錢,人要填飽肚子,敗軍一路退到縣上,軍饷物資全攤派到沿途商號頭上,有糧行光半月的賬面就損失了糧食一萬多石,現洋三十多萬,現在這把火,眼瞧要燒到甫陽。

“這樣下去不行。”渠慶堂跟幾個兵油子周旋,這些人仗着手裏有槍,哪兒把他們當回事,看他們的眼光,都跟盯羊圈裏無主的肥羊似的,他關了茂隆號的當天夜裏,後院就給人砸了,“爹,現在只有隅北離得遠,還沒波及,咱們得早做打算。”

Advertisement

這是個辦法,茂字號在隅北早站住腳了,可眼下到處不安生,常樂聽說:“往隅北的兩條大路都駐着兵呢,唯一一條小路也叫馬匪霸了。”

渠慶堂站起來,想在常樂和他爹面前出頭,一臉無畏地攥拳頭:“我去!我是渠家的人,不能看着號上受損失。”

他的沖動到他爹面前,一句話就給否了:“坐下說話。”

意氣用事的豪義那不叫豪義,是把命不當命的愚勇,渠老爺端起茶,茶托離幾時咯噔一下,渠慶堂縮了,破皮的鼓似的,沒了之前滿懷的志氣。

話說到這份上,常樂不得不起來:“還有一條路……”渠老爺擡起頭,渠慶堂也扭頭看住常樂,只一瞬的他就懂了,常樂那是要代他,果不其然,“沿廊河走水路,我在河上還有些交情……”

“號上又不是沒人了,用不着你……”

“那些船把式認人,還得我去。”常樂沒容渠慶堂講完,轉銀糧是要性命的大事兒,再說他一個大櫃,怎麽能放着鬥上的夥計去冒風險,為了讓渠慶堂放下念頭,常樂給了他一個定心的笑容,“再說水路比地上安全多了。”

渠老爺放下茶盞,有點一錘定音的意思:“就這麽辦吧,改天你跟常樂把茂興號的事兒接一接手,城裏再怎麽亂,鬥上不能亂。”

“爹!”渠慶堂還想說點什麽。

被他爹一個眼神住了嘴:“下去吧,常樂留下,我跟你說點事兒。”

“我馬上寫信讓隅北那邊把運糧的事兒先停一停,錢分兩摞,一部分我帶着上路,一部分兌成開源號的銀票……”常樂說着他的打算。

渠老爺從眼角悄默打量茂興號年紀輕輕的大櫃。

出息,比他幾個兒子都像樣,有主心骨,是有個擔當的。他要真是女人那也是女中巾帼,渠錦堂得了這樣一房媳婦兒,自己就可以放心把眼一閉,将鑰匙交到大兒的手上。

年紀大了難免眼花,渠老爺怔怔眨了眨眼,面前秀挺的後生,是他們渠家沒福氣,他嘆息:“這一路不易,萬事你要添小心,多留個心眼。”

常樂虛心聽着,應和:“您放心,到了隅北一安頓好,我立刻報信。”

渠老爺盯着常樂看了好久,他的眼神很古怪,常樂能分清裏頭有惜才的不舍,更多是叫他不安的沉默,半晌才開口:“錦堂那邊,他可離不開你……”

常樂的心一下抖猛了:“我去……”他出口得快,其實袖口下面,兩只手一陣麻一陣虛的起擺子,“我去跟少爺說……”

渠老爺又把茶盞端起來,掀蓋,吹那抹早就不存在的氤氲:“他那脾氣,說的聽嗎?”

常樂擡不起頭,不敢看老東家的眼睛,在這雙眼睛面前,他是無皮的骸骨,什麽都藏不住:“會聽的……少爺他會聽的……”

“他倒是聽你的。”渠老爺長久地看了他一眼,這一眼涼飕飕,剮在常樂的骨頭上,寒了個對心,那盞茶放到最後也沒動一口:“那就好好說,有什麽,都說清楚。”

常樂站在渠家太祖爺的畫像下,硬邦邦地擡頭,畫像上着常服的老人頭戴的六合帽,一朵白玉帽花,開在正帽的帽準上,也……藏在他的衣服底下,最貼心的位置,滾燙的跟個活物似的。

這是他最後一次為渠家所用了吧。

常樂有一種預感,不,不是預感,是打他和渠錦堂厮混那天就注定好了的結束,從隅北回來,他和少爺之間所有的荒唐、倒錯、歡淫,蒙着被子躲在被窩裏腦袋碰腦袋許下的誓約,都該到頭了。

渠慶堂一直沒走,在院外焦急候着,等常樂經過,拉着他找了個牆角,把人推進去。

“你怎麽這麽傻!”因為等得太久,憋得狠了,渠慶堂的眼眶都紅了,“從甫陽到隅北的水路那麽長!”其中幾次上岸,都是險峻的地方,“你有幾條命!還嫌不夠活!”

常樂被他捏疼了膀子,但他不怪渠慶堂,更不後悔他的決定,甚至沒有躲避鉗子一樣發力的手:“你也說了這一路危險,我的命是命,夥計的命就不是命?你是渠家的少爺,是茂隆號,茂興號以後的掌櫃……”

“你讓給我的,我不要!”

這會子,什麽渠家,什麽茂字老號,他曾經在乎争取的種種,都不能和對面的人比較,沒了家産可以再賺,商號關門他日也可以再開張,要是沒了這個人……

渠慶堂的一顆心瘆得慌:“我大哥呢……”他是急不擇言了,竟然把人往回推,“他要是知道了,一準不放你走!”

“他不會知道。”常樂定定看他,“你不說,他就不知道。”

渠慶堂愣愣地眨了眨眼,好半天明白過來,他這是……要騙他哥!

常樂的手,落到渠慶堂手背,硬生生掰開他的指頭,繞過他身邊往外走。

沒回頭,渠慶堂支棱着肩,兩片嘴皮哆嗦得厲害:“你要是走了!他就要跟別人好了!”他驟然大喊,不忍心,又不得不告訴給常樂,“大娘已經找着了……”

耳熟的八字,常樂聽着渠慶堂慢慢轉過身。

落葉在腳底喀嚓響,渠慶堂忽的後悔幹了這檔子蠢事,把常樂逼上絕路:“跟你同一天,同一個時辰生的,是個姑娘!”

背對他的人,也和樹杈上打卷的葉兒一樣打了個顫,到底撐住了。

等腳步走得聽不見道了,渠慶堂才眨巴眼,回味過常樂留下的話。

他的話叫渠慶堂後怕,未道不相見,卻有訣別的意思,慌忙尋着常樂走的路找,什麽也沒有。

“那是好事,大喜的那天,要是我趕不及回來……”

“請二少爺代我喝一杯喜酒……”

“向少爺……道聲賀吧。”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