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合意
正午當頭,蕭祁才回到了東宮。
一進寝殿,他就坐倒在一旁的軟椅上,支起雙腿,挽起褲腳,讓太醫為他上藥。
藥膏冰冰涼涼,太醫手法很輕,但他仍然忍不住輕嘶出聲。
低首見自己已經紅腫不已的膝蓋,回想起今晨的場景,他仍是想不通,自己究竟是哪裏觸怒了帝王。
猶記得當時,帝王只是問了他一些朝中政務,他一時拿不定主意,不知道帝王是考問他還是試探他,猶豫了幾番,給出了一個最安全的答案。
然後緊接着就被帝王斥責,說他學藝不精,入朝習了半年仍舊毫無長進。
帝王冷寒的聲音現在回憶起來依舊令人膽寒,更別提當時的他,整個人都懵住了,被帝王威勢所懾,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而後就是被罰跪于兩儀殿前。
時節已快近冬,晨間已顯涼意,今日正巧風大,整個上午他不僅要忍受着來往朝臣們的目光,還要經受着瑟瑟涼意。
因是被罰,随侍之人亦不敢貿然上去添衣。
想到這裏,蕭祁重重嘆了一口氣,揉了揉眉心。
世人皆羨儲君尊貴,但只有他知道,做今上的儲君有多難。他既讀不懂帝王的心思,亦揣摩不了他對他的态度,每一天都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地度過,也不知道何時是個頭。
今日看來,帝王愈發強橫,宸衷獨斷,日後他得更加謹慎行事。
處理好了膝蓋的瘀傷,蕭祁馬不停蹄地再次趕往了柔儀殿。他瞞着宋秋覓娶了側妃,昨晚又将她一個人晾了一夜,自知理虧,此刻前去便是為了彌補心中的愧疚。
宋秋覓坐在鏡前整理鬓發,聽到宮人通傳太子來了,也沒有挪動身體。
直到蕭祁走到她的面前,喚了她一聲:“阿覓。”
她才悠悠站了起來,對着蕭祁行了一個簡單的禮:“妾身見過太子殿下。”
蕭祁見她神色淡淡,對他不冷不熱,心中一下子就沒了底氣。
他蠕動着嘴唇,半晌才說了一句:“對不起,阿覓,是我負了你。”
然後又極快地補充道:“阿覓,你要信我,我心悅的人始終只有你。無論是宋霜眠還是謝婉玉,納她們都只是權宜之計。”
他一口氣說完,似乎生怕宋秋覓不給他機會繼續說下去。
蕭祁自認為自己方才的話皆是真心實意,宋秋覓再怎麽惱恨他,回頭回想,也會聽進去幾句。
若不是他突然當了太子,他定會遵守先前自己許下的諾言,與宋秋覓一生一世一雙人,和美度過一輩子。
可他成了大雍朝的儲君,一切就在悄聲無息中發生了改變。
身為儲君,必須要培養自己的黨羽,勢力,否則根基不穩,根本無法在激烈險惡的朝鬥中生存下去。他母族勢力不強,若想獲得大臣們的支持,便只有通過聯姻。
宋秋覓雖然是宋家的嫡女,但是她父母雙亡,早已沒了倚仗,而宋霜眠的父親是如今的禮部侍郎,親兄長今年春闱考中了貢士,亦是前途無量,如今寧國公府上下,包括已經退任的老國公宋閣老,都是将宋霜眠捧在手心裏。
之前他去商談婚事時,宋家想讓他娶的是宋霜眠,但他以自己與宋秋覓情投意合,感情深重為由,堅持娶宋秋覓為太子妃。
宋家見他不肯退讓,也就松口改讓宋霜眠當了側妃。
這才有了如今的情狀。
蕭祁從腰間解下一塊玉佩,這是他随身佩戴多年的美玉,他如今打算将它送給宋秋覓,以示自己對她的情感從未動搖。
手在貼近她的腰側之時,卻被她不動聲色地避開了。
“太貴重了,殿下。”宋秋覓啓唇道:“妾身擔待不起。”
蕭祁的手僵在了空中,聽她這般語氣,心裏難受了起來:“阿覓,我求求你,你打我也好,罵我也罷,不要這樣對我說話。”
宋秋覓笑了:“殿下萬金之軀,妾身豈敢。”
她本以為她對蕭祁斷情之後,便可以坦然面對他。但是,當他真正再次站在她面前的時候,她才發現,她做不到。
蕭祁方年十六,因還在婚假期內,今日亦是身着紅衣,他一身正紅色四爪蟒袍,唇紅齒白,正是豐神俊朗的少年郎。
宋秋覓看着他,只覺得心髒不斷傳來刺痛。
十年感情,青梅竹馬,如何能在朝夕之間就忘卻。但是她必須要忘記,否則只會受傷更深。
于是她推拒了他的示好,也不願與他交心。
縱使心中傷痛,面上也要表現出尊嚴。
蕭祁感到一股深深的無力感,宋秋覓就像一團棉花,無論他說什麽,到了她那裏,都會被軟綿綿地彈回來,尋不到着力點,令他心中的憋悶無處發洩。
她若是情緒激動也就罷了,至少說明她還在意着他,他便有挽回的餘地,但她偏偏如今這般高高拿起,輕輕放下,人淡如菊的模樣,令他如無頭的蒼蠅一般,越發焦躁。
蕭祁很不甘,也不肯就這麽放棄,他仔細琢磨了片刻,覺得她肯定是心中對他有氣,才做出這副樣子。
之前十年歲月,宋秋覓有多喜歡他,他比誰都清楚,他不相信她會就這麽放棄他。
只要她把氣發出來,她就會原諒他了。蕭祁越發篤定自己的猜測。
于是他咬咬牙,對着宋秋覓道:“你打我吧。”
他拉着她的手,作勢要往自己臉上帶:“随便你怎麽打我,只要你消氣就好。”
宋秋覓本想掙脫他的手,但是發現掙不開。
她對蕭祁說:“殿下,放開我。”
蕭祁死死盯着她,仿佛放手她就會就此離開他一樣,無論如何也不肯松。
“殿下,請您放開妾身。”宋秋覓平靜地說道,“您如果堅持讓妾身打您,自然可以。”
說實話,宋秋覓如果真是那種骨子裏謹小慎微,恪守女德的女子,當初就不會與蕭祁私定終身了,一些外人看起來的溫順,不過是為了生存不得不做出來的樣子。
蕭祁遲疑了一下,依依不舍地放開了她。
宋秋覓深深看了蕭祁一眼,似乎要将他最後的樣子看一眼,然後徹底抹去一般,随後高高舉起手掌,“啪”地一下往蕭祁的右臉扇去。
她雖是女子,但多年繡工,時常要在一些硬物上穿針,手勁也不算小,這一掌下去,更是用了十二分的氣力。
一下子将蕭祁打懵了。
他的頭被打歪過去,臉上很快浮現出一個紅色的掌印,然後迅速地腫起,他用手捂着右臉,愣愣地看着她,似是不相信她會下手這麽重,又似是頭腦震動,腦中空白,思緒還沒有恢複。
片刻後,蕭祁将手往嘴角摸去,低頭看去,竟染上了血跡。
宋秋覓冷眼看着他擦拭着嘴角的血,絲毫沒有愧疚之意。
他被她打出了血,她可是被他氣得生生吐血。她早就想打他了,不為別的,只是看他不爽,單純想出氣。
既然他主動貼上來求她打,她怎麽有不應的道理,于是,她不僅打了,還下了狠手,打得她手掌發麻,手心疼痛,但心中舒爽。
人固然有時要為了大局而忍耐,但某些時候,若是不任性一把,發洩情緒,時間久了,可能自己先郁結在心,氣出了病。
宋秋覓抽出手帕,緩緩擦了一下手心,她知道蕭祁在乎面子,因此也不擔心她掌掴太子的事被傳出去。
蕭祁終于回過了神,他第一時間觑着宋秋覓的表情,發現她面上并無心疼之意後,內心一下子跌入了寒潭,冷得發抖,比火辣辣的臉還要疼。
“妾身冒犯了。”宋秋覓施施然地說了這麽一句,雖然語氣中完全聽不出來她覺得自己冒犯了太子。蕭祁眼巴巴地看着她,也沒見她有打算原諒他的意思。
他知道今日是無望了,目光複雜地看了她一眼,踟蹰半晌,只留下一句:“你好好休息。”捂着臉蕭瑟地離去了。
宋秋覓目送他離開,待他的背影徹底消失之後,才松開自己自方才就一直緊握着的手。
她将手擡到面前,緩緩展開,白皙如玉的指尖上沁出了許多小小的血珠。
她之前砸玉杯被劃傷了手指,才将将結痂,又因打蕭祁崩壞了傷口。
宋秋覓的幾處指腹上都有不淺的傷口,但蕭祁,從始至終都沒有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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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禮覺着聖上或許對東宮的那位有幾分上心,于是宋秋覓回去以後,就叫了人多看顧着那邊。太子紅腫着臉從柔儀殿內出來的事情也很快就傳了過來。
他在心中啧啧稱奇,這太子妃,從今日發生的一件兩件事來看,就不是個尋常人物。
蕭問淵聽見消息的時候,筆尖微微頓了一下,複又在硯池上重新蘸了濃墨,不置可否:“倒是個什麽都敢的。”
先前他還想着,她指不定回東宮後受到欺負,便默許了王禮的多餘舉動。
現下看來,該擔心的是別人。
不得不說,她今天的舉動都很合他的意,心情尚好之下,他從不吝惜給他人嘉獎。
蕭問淵揮毫在鋪滿案面的宣紙上寫下幾個大字,他的書法功底深厚,多種風格掌控自如。作大字時,是一貫大開大合,揮灑潇然,濃重渾厚的墨意在筆下成形,最後一筆落下,他的聲音沉沉響起:“叫她過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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