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
*本章的動作設計參考:《Watch Dogs》(Ubisoft,2014)
就算是在科技騰飛的未來,跳躍至平行時空并安全往返的概率仍非100%。規劃局就此反複修訂《時間旅行監管條例》,在最新一版中提出了穿越者必須遵守的三守則:一,禁止幹涉歷史,絕對嚴禁生死人、死生者;二,禁止向歷史人物主動暴露自己來自未來的身份,除非是為了執行第一條,此外,應在事後切實清除歷史人物記憶;三、禁止在過去時空使用未來物品,尤其是殺傷性武器,除非是為了執行第一條與第二條,此外,應在事後盡量抹除未來物品的使用痕跡。
附注:以上“三守則”不适用于經執行司正式派遣的警用機器人EXE。
O身為臭名昭著的世界級通緝犯,自然對《時間旅行監管條例》和“三守則”不屑一顧,但追捕或追殺他的賞金獵人們卻不得不如履薄冰,生怕規劃局執行司揪住他們違反“三守則”的小辮子,賴掉本該發放給他們的逃犯懸賞金,或是摳門地克扣大半。以故,獵人們除非是為了輔助EXE,絕不接觸、傷害歷史人物,他們也幾乎不使用未來武器,而選擇将自身改造為武器。
基于對對手的尊重,更是對源賴光曾親自教他刀法槍術的追憶,O也從不使用未來武器,僅從自己的時空帶一把“鬼切”,一輛“赤雪”,以及他的支援AI鬼武頭。
每當他穿越回過去,便動用源賴光開在他名下的賬戶,在當地的軍火黑市買買買,機車船廠買買買,花錢如流水,過億(日元)不眨眼,用現代的長槍短炮填充鬼武頭肚子裏的武器儲備庫,用一把丢一把,毫不心疼,因為他丈夫實在是太有錢,默默為他準備的錢又實在是太多。
但即便如此,金錢給O帶來的也只有短暫的希望,他在每個時空都全副武裝,将憤怒與執念化為飛彈、殺戮、刀舞和火海,可他仍舊失敗了一千一百二十三次。
如此多次失敗,不是因為O沒有努力,也不是因為O不夠努力,而是因為他的敵人們各有各的執著與欲望,且不輸于他:對賞金的貪婪,對正義的追求,對戰勝“大名鼎鼎的O”的渴望。其中一例便是賞金獵人集團“土蜘蛛”,其成員大多是未來的難民、殘障人士、失業及破産者,窮困潦倒,毫無尊嚴,掙紮于最低社保,他們加入“土蜘蛛”,也不過為求黑暗中的一線生機,而成群結隊地追擊O,也不過O的懸賞金高,就算他們在協同作戰中犧牲,只要O被擒、“土蜘蛛”以團隊的身份領賞,他們的家人仍可拿到成員均分的不菲獎金。
所以,反抗命運的O,在返程秘密基地的途中,又遭到了兩波同樣在反抗命運的“土蜘蛛”的自殺式襲擊,他被更多的蜘毒命中了左臂,仿佛被滿桶的硫酸所澆淋,他的整條手臂都因此而皮層蒸發,人造的血肉也化為齑粉,散發出高速腐爛的濁氣,将銀灰色的機械骨骼暴露無遺。
“赤雪”不待O指示便開足馬力,将路面都碾出深痕,但還是慢了一步:當O于淩晨3:19抵達作為基地的城郊倉庫,專門克制機械義體的蛛毒已經侵入了他的痛覺調制系統,他被驟然紊亂的疼痛等級逼出了怒罵,抄出鬼武頭齒間含着的“鬼切”就刺入自己的左臂骨,拔出後再刺,再刺,再刺,如“以殺止殺”般以痛止痛。
但很快,他的疼痛就停留在最高的IV度,由左臂向胸膛、腹腰、腿腳蔓延,并對他鎖骨以上的脖頸、頭腦也發起攻勢,大有要令他顱內的中央處理器因疼痛過載而融毀之意。
“我還沒輸,別高興得太早!”O怒喝一聲便将“鬼切”插入了左肩胛骨的縫隙,深入再深入,然後松開手中柄,讓刀刃停留于自己機械骨骼的銜接處,“鬼武頭,給我賴光的衣服,随便一件!”他就地坐下,用右手接過鬼武頭從口中吐出的一件白色短風衣,扯過一條袖管就塞進嘴裏,死死咬住,皺緊眉關,對鬼武頭抛去一個“動手!”的眼色。
浮于空中的鬼武頭漂向“鬼切”,用牙齒叼住刀柄,将刀身用力下壓,仿若拽動撬杆一般,硬生生卸掉了O的機械左臂——很簡單的杠杆原理。
O的機體專為頻繁穿越時空、無間歇戰鬥而打造,斷臂的重創也不過滾落兩三滴模拟鮮血的暗紅組織液,但土蜘蛛留下的病毒已經由他的左臂向全身轉移,“痛覺紊亂木馬”宛如狼奔豕突般瘋狂作亂,即便O當機立斷地分離了左臂,為他本體自帶的殺毒程序争取了時間,但在随後的四分鐘內,他還是帶着源賴光的風衣撲倒在地上,打滾、痙攣、疼得無法出聲。
如果他沒有一意孤行地舍棄原本的淚腺,或是為自己保留了類似“流淚”的功能,四分鐘內,源賴光的白色風衣必定被他的淚水完全打濕,仿佛在将沉之船上,迎來夏日的暴雨。
四分鐘後,疼痛終于意猶未盡地遠離,留給O苦悶而疲憊的喘息,他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慢慢坐起,用僅存的右手将被啃咬、撕扯、揉成一團的白色風衣慢慢展平,再一點點捋順皺褶,拂去牙印和污漬,最後歸整成一疊,用單臂摟于胸口,深深地垂下了眼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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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抱……”O突然發出幼貓般的低喚,用仍在間歇性顫抖的手指揪緊了風衣的布料,鬼武頭一聽主人說出了設定好的命令詞,即刻投射出源賴光的全息影像,讓那位虛幻的銀發男子滿足了主人微小的願望:伸出手,環過肩膀,拍拍背,再抱一抱。
“賴光……”O用臉頰蹭了蹭懷裏的風衣,眼神則望向将他圈進懷中的影像,他借助衣物帶來的觸感增強對眼前影像的實感,用拼湊的殘像與合理的臆想強行獲取慰藉,仿佛他逝去的丈夫即使沒有回到他身邊,他還是能仰仗罔顧現實的厚臉皮,在撒嬌後得到了一個“來自先生的抱抱”。
雖然鬼武頭為了節約備用能源降低了投影的像素,也沒有調取、剪輯聲軌,為“源賴光”“配音”,但O還是笑出了酒窩,邊瞅“源賴光”的臉邊心滿意足地嘟囔:“謝謝你,先生,我覺得好多了,沒有那麽疼了。”
他深吸一口氣,仰頭親了一下“源賴光”的臉頰,并不穩定的光學成像因此而失真,但他視而不見,轉手就将風衣遞給鬼武頭,然後打開AI早已吐落于腳邊的緊急維修箱,取出一罐消毒劑,對被卸下的機械手臂來回噴灑。
“讓你見笑了,賴光。若非這次痛覺調制系統失靈,我也不會如此失态……下次絕對不會再犯這樣的錯誤了。”O邊在鬼武頭的輔助下清理機械手臂的大小關竅,邊對安靜凝視他的“源賴光”絮絮叨叨,仿佛他對虛像所說的九百九十九句話中,如有一句能傳達到真正的源賴光那裏,便也算奇跡發生、苦盡甘來,他要高興得原地轉圈,拉上鬼武頭跳起踢踏舞。
“如果你還在,看到我人造皮層下的機械骨骼,會害怕嗎,賴光?又或者……會覺得惡心嗎?畢竟現在的我,機械義體化程度達到了98.76%,早已不配被稱為人類了。”O舉起消毒完畢的機械左臂,在“源賴光”面前調皮地東搖搖西晃晃,像極了一個急于吸引喜歡之人注意力的多動症小男孩,但可惜“源賴光”的視線随着O的動作而游走,也不過是鬼武頭對全息影像的即時修正,以實現虛假與真實之間的“及時互動”罷了。
“你總是一副胸有成竹、掌控一切的模樣,但我真的很好奇,如果你看到我人造皮層之下的臉……那完全是一顆雙眼放紅光的機械骷髅頭,因為我的眼睛其實是熱紅外感應儀。呵呵,你知道嗎賴光,博雅第一次看到剛結束機械義體化手術、表皮層還未完全覆蓋內骨骼的我,當場就崩潰了……哼,他叫得就像只尖叫雞,真讨厭!如果他不是你疼愛過的表弟,我早就一腳踢爆他的屁股了。”
O裝作氣成只河豚,對“源賴光”撒嬌似地鼓起腮幫,鬼武頭一見主人如此便機靈地開展即時演算,于是“源賴光”先是做出一個無可奈何的嘆息表情,随即擡起左手,搭上O的頭頂,揉了揉他略帶紫調的細軟黑發。
“嘿嘿,我喜歡你摸我的頭。”O因喪夫多年,對真實的标準已降得極低,他微微轉了轉腦袋,仿佛在用發頂蹭動“源賴光”的掌心,“你覺得我頭上的小紅角怎麽樣?那既是Wi-Fi接收器,也是增幅器,神樂曾說‘看上去很可愛’,每次見我都會摸一摸……雖然神樂是個好女孩,可以例外,但我其實不願意被別人摸角,因為那兩處需要很高的靈敏度,被碰會很癢。不過——你想摸摸看嗎,先生?”
“源賴光”如他所願地用指尖拂上了他的兩枚小角,沿着紅撲撲的角面緩緩摩挲,像是透過了彩繪玻璃的銀色月光在輕輕勾起嬰孩蓬松柔軟的鬓角碎發,令O開心地自喉嚨深處發出小貓般的“咕嚕嚕”,甚至誇張地搖頭晃腦,屁股在地上蹭來蹭去,仿佛只要童心未泯,在荒城中獨自流浪的小貓也能和月光玩個不亦樂乎。
“哈哈,好癢,不許再摸了!”O覺得自己已經得到了足量的安慰,便從“源賴光”指下躲開,笑意猶存地對鬼武頭道:“來幫忙,把我的左臂焊接回去。”
O僅用右手,熟練地從維修箱中依次撿出沖擊鑽、剝線鉗、活動扳手和羊角錘,以及小型鋸子、螺絲刀、一大把螺帽、螺栓與螺杆。他對自己手臂的斷面“嗡嗡嗡嗡”、“咯吱咯吱”、“叮叮當當”地初步處理了一番,接着由鬼武頭從嘴中探出能噴火的口器,充當将斷臂焊回斷面的焊槍。
在槍口火光迸射的過程中,碎焰如星屑,O暫時得閑,便又看向“源賴光”,由下而上瞅着他微笑,蒼白的面色在流炎的映照下明滅不定。他任由靜谧就此彌散,仿佛他就是一朵倔強生長的無名小花,要頂着野火的焚燒,竭力往面前的白色玫瑰探出根須,在黑暗潮濕的土壤之下,抓住他虛無的手。
O沉默了好半天,才對那故人的影像幽幽道:“賴光,在我身上,已經發生了這麽多變化,你卻還是過去的模樣,一直沒有改變……你知道嗎,有時我會想,五十年前,你大我十歲,五十年後,我卻年長你四十歲。這麽一想,我真的覺得……好不甘心。”
“我太不甘心了,因為我這一生,也不過想做成一件事而已,可就是‘拯救你’這一件事,我花了五十年也沒做成。你會覺得我很沒用嗎,先生?”O悲傷的眼神暈染出煙霧與雨水,又像是冰層下游過一條發光的小魚,他見“源賴光”不為所動,一時忘了那是全息影像,便用右手拽出戴于脖頸、藏在衣襟內的項鏈,口手并用地撥動鏈上活扣,取下了那枚五十年前的婚戒。
但看似是一枚戒指,O卻通過一點微小的調試,利用只有他才知道的機關,從指環內又拆出另一枚指環,原來那是一大一小的對戒,偏小的指環可以被內嵌于較大的指環之中。“你還記得這對戒指嗎?是你親自準備的。因為源氏舉族上下都不贊成你與我結合,嫌我是源家有史以來最窮酸、最不聽話、最像個吃裏扒外小白臉的,呃……入贅女婿?除了博雅和神樂,所有人都給我眼色看,連你家族禦用的鑄造師都故意拖延婚指的工期,所以你幹脆自己打造了這對戒指,還舍棄了源氏三花五葉的族徽,換用了你為我設計的三花三葉的徽紋……唉,賴光,你總是考慮周到,戒指是,‘鬼切”也是,但其實哪裏用那麽麻煩,我就是一個僅想憑啤酒罐拉環就把你騙回家的貪心傻小夥啊。”
O情不自禁發出“咯咯”的笑聲,但眼底的傷感依舊沉郁。他調整了一下姿勢,在地面上規規矩矩地正襟危坐,且與“源賴光”四目相對、雙膝相并。他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捏住那枚稍大的指環,對“源賴光”說:“請給我你的左手,先生。”
恰逢鬼武頭結束了焊接,便趕緊令“源賴光”朝O伸出左手,虛幻的銀發男子便如人偶般略微傾身,無名指小幅度地翹起,朝O遞出。
“現在我要為你戴上戒指了,賴光。”O從鬼武頭嘴邊抽回仍然熱浪滾滾的機械左手,煞有介事地托住“源賴光”平舉而來的手掌下方,捏着婚戒的右手雙指則慢慢伸出,竟試圖将戒指套上“源賴光”那僅是虛拟成像的無名指。
誠然,那枚指環的确可以在視覺效果上“套入”“源賴光”的手指,但O一松手,如此不切實際的行為即刻引出一個顯而易見的結局:戒指從“源賴光”沒有實體的無名指上掉了下去,“哐啷”一聲落在地上,原地打轉後便要滾遠,躲進倉庫深處的凄迷黑暗。
“哈哈,你太不小心了,賴光,竟然弄掉我為你戴上的戒指。”O一巴掌摁住即将遠離的指環,撈起後又為“源賴光”戴上——這回是“叮鈴”一聲,戒指再度掉落,“好吧,我懂了,你是在考驗我的耐心,就像你曾教我疊紙鶴,還說不疊完一整只玻璃罐,就不準出房門……可現在我疊好的紙鶴,已經堆滿你過去的房間,一開門就如潮水般往外湧,如果在起風時開窗,則會有鶴群飛出房間了。”
于是O維持着“這是考驗,我必須有耐心”的笑容,不斷重複、反複、循環往複“撈起——戴上——掉落,撈起——戴上——掉落”的徒勞過程。
他不斷地嘗試,失敗,再嘗試,再失敗,就像他曾穿越一千一百二十三個時空,嘗試與失敗的無縫鏈接恍如牢不可破的莫比烏斯環。可他在戒指一次次的墜落中默默地計數,他仍永不言棄地告訴自己:還早呢,距1123還早得很,夜也還長,我還能繼續,我還可以繼續為賴光戴上戒指,我還可以……
直至某個通話請求突然在他腦海中炸響,那是他曾告知鬼切的緊急聯絡方式:任找一部手機,座機也可,直接撥打六個0,你我就能實時對話。
O緩緩吐出一口氣,對“源賴光”飽含歉意地笑了笑,急促吸氣後接通了腦海中的通訊,破口就大罵:“鬼切你這臭小子!不知道我正忙着呢?!信不信我把你腦袋擰下來當球踢!?有事快說沒事就滾!”
怎料對面的鬼切也正處焦躁的峰值,他拔高音量就不管不顧地怒吼:“我當然有事,而且是大事!我實在沒辦法,只能找你了,O!你先別急着罵我,聽我說——源賴光答應了我的求婚,但他問我‘戒指在哪裏’,所以現在我還差一對戒指!我本想連夜找一家首飾店,用我所有的存款買一對戒指,可——可我出不了房間!源賴光把我鎖在雙子塔A座8816號房間了!”
“我本以為是電子門故障,就用座機給前臺打電話,結果前臺告訴我,是源賴光對108層整層啓動了警備狀态,他竟然把我困在房間!前臺還轉達源賴光的話,說是如果我在他回來之前,還沒有準備好他要求的東西,那麽今晚的一切承諾都不作數!”
“我一聽就慌了,到處尋找離開房間的方法,可是源賴光不僅鎖了門窗,還屏蔽了我的手機信號!我想向晴明、向酒吞他們求救,可我的電話怎麽都打不出去!我也試着撬門、砸門,可8816號房間的門窗都是智能防彈的,我剛才還被源賴光書房的落地窗電了一下,那扇該死的窗戶竟然用源賴光的聲音警告我,‘乖一點,服從我的安排,鬼切’。”
O能清楚地聽見鬼切憤怒地捶了一把地面,平素寡淡冷峻的大學生竟氣急敗壞地直接破了音:“什麽安排,去他的安排!他就是成心不想和我結婚!可惡,可惡!明明都叫我fiancé,明明只差一對戒指!可他卻突然反悔,這不是太奇怪了嗎?!太可惡了,他就是故意的,O!源賴光存心騙我,他就是個大騙子!”
但鬼切氣到極致,幾乎要把源賴光房間的地板捶出一個坑,卻突然如洩氣的河豚般癟了下來,仿佛自己俶爾就想通了什麽。他重重吞咽唾液,嘟囔了好幾句模糊不清的話,聲音小得像是膽怯的幼蟬,似乎很有些害怕O的反應,但O只是不耐煩道:“舌頭捋直了再說話。”
于是鬼切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地對年長的自己說:“O,你覺得……源賴光突然反悔,會跟你‘清掃垃圾’的行動有關嗎?我曾聽到他與金時先生通話,說是有人被暗殺,有倉庫被縱火,好像有誰在針對源家的附庸,但賴光先生的親信無一被波及……我最後聽到的是,源家的長老們要求源賴光出面解決。”
鬼切深吸一口氣,趁電話那頭陷入沉默,連珠炮似地說出了心中所想:“O,會不會是你匿名殺人放火的行為,讓源賴光判斷目前不是一個和我結婚的好時機,他又害怕我會受到牽連,或是遭遇某種未知的危險,所以他臨時反悔,用戒指一事刁難我,用将我禁足阻礙我——他竟然又一次處心積慮地妄圖能推開我!”
鬼切的情緒再度高昂,仿佛在愛與恨的狂風中再度蹿起的火苗,青稚卻虎虎生威,充滿了通透卻執着的勇氣。然而他剛想再說些什麽,卻被O一口打斷:“我明白了,給你送來戒指就好了,對吧。”
“我會以最快速度趕到,原地待命,鬼切。”說罷O就單方面掐斷了通話,并将六個0的對話權限從白名單上删除,徹底堵死鬼切再來電的機會。
做完這一切後,O面無表情地看向“源賴光”,而“源賴光”回以程式般恬淡而安然的神情。“賴光啊,賴光……你啊。”O突然笑了一下,随即又陷入沉默。一旁的鬼武頭不明白主人在想些什麽,只好如招魂的燈籠一般游蕩于昏暗的半空,在瀉入倉庫的月光間隙緩慢地穿梭。
但O突然又開口,紅眸像被驟然點着的引線,他語氣中歇斯底裏的濃度在危險地遞增,終至一發不可收的全盤炸裂:“該死的鬼切,混賬!臭小子臭小子臭小子!他用那種語氣對我說話,還在這種時候向我求助!可這種時候!這種——賴光随時可能回到雙子塔,随時可能一勞永逸地拒絕鬼切的求婚!他絕對會挑三揀四,想盡辦法打擊鬼切,而他最大的挑刺理由,就是婚戒上不能沒有源氏家紋——普通的首飾店絕不可能有現成的、鑄有源氏家紋的戒指!除了将我的戒指給鬼切,根本沒有別的方法!”
O憤怒地大吼一聲,用右拳猛地捶向水泥地面,他的拳看似盈盈不足握,但僅此一擊,地面就“轟”地陷入足有他拳頭兩倍大小的一個窟窿,“可那是我的東西,我的!那是我丈夫留給我的戒指,我還想有朝一日再為他戴上!那是我擁有的唯一一件我丈夫送給我的結婚禮物!為什麽我要讓給你啊,鬼切!”
他像怒火澆頭的小孩一樣胡亂發洩,雙拳并用,雙腳狂跺,将地面一通亂捶後一頓瘋踩,甚至于開始撕扯自己的頭發,在飛揚的塵土中困獸般打轉,然後他攥緊了左手掌心裏的戒指,埋頭就沖向“源賴光”,似乎想撲進“那個男人”的懷抱,尋求他的安慰并向他訴苦——但鬼武頭反應不及、且不知該如何反應——O徑直穿過了“源賴光”的身體,重重地砸向地面,他因機械手臂與水泥相撞,像一具小小的鋼鐵雕塑摔落鉛板,發出了“哐啷”的悶聲。
小小的機械少年趴在地上,半天沒有動靜,像是永久失去了動力,又像是終于能就此死去,追他的丈夫而去。
主人不動彈,鬼武頭比誰都急得上蹿下跳。AI判定本該讨主人歡心的幻影,竟犯下了令主人傷心的錯誤,它剛想勒令“源賴光”起身退開、就此消失,但O卻突然在地上翻了個身,面朝灰撲撲的天花板,怔怔地瞪着眼睛,喃喃道:“是我的戒指……可那又怎麽樣呢。我已經失去為你戴上戒指的資格了,賴光……”
“就算殺了鬼切,也沒有任何意義,這張小孩的臉,這具惡心的身體……連我想跟你做愛,都得加裝額外的性交組件,你碰我,跟碰一堆破銅爛鐵有什麽區別,飛機杯都比我用起來舒服吧。”
即便沒有淚腺,近乎100%機械義體化的小男孩仍舊抽了抽鼻子,抹了一把自己酸澀無比的雙眼,從指縫中對“源賴光”笑道:“我吃了很多糖,口香糖,棒棒糖,薄荷糖,我想讓自己甜一點,聞起來味道好一些,但我嘴裏總有股機油味,又苦又澀……原諒我吧,先生,親吻比擁抱和性更容易想象,所以每當穿越中遇到不順心的事,我才總親親你,或是強迫你親親我的。”
O本是無意提及,但急于将功補過的AI捕捉到關鍵詞,即刻令“源賴光”俯身垂首,先是用嘴唇碰了碰O的前額,随即親了親他眼下的淚痣,然後略側鼻梁,吻了吻他的嘴角,最後才吻上了他的嘴唇——如果幻影這麽做,也可以稱之為“吻”的話。
可O卻閉上了眼睛,投入地歆享這難得的溫情,他自嘴角發出小小的嘆息,眼下的淚痣如花在野,好似與虛假的暖風成為共犯,往日缱绻的春情就能重播。他甚至在閉眼之時,憑身體記憶将兩枚戒指重新拼合為一枚,松松地套上自己的左手無名指,而後擡起雙臂,環住了“源賴光”的後頸。
但設定好的“親吻”時間還未結束,“源賴光”的嘴唇還未遠離,O卻又聽見了一聲細小的“叮鈴”——原來他失去了人造皮層的機械手指太過纖細,套不住那枚戒指,導致戒指再度滑脫,掉落地面。
那聲“叮鈴”讓O也睜開了眼睛,露出了無法更像是哭泣的笑容。他狠狠地咬了咬下唇,仰視源賴光的虛像道:“多諷刺啊,賴光,我不僅無法為你戴上戒指,就連我自己也戴不上了……呵呵,那我到底還在堅持什麽個勁兒啊,我真是太傻了,我蠢到無可救藥,我就是世界上最小肚雞腸的男人,連過去的自己都嫉妒——是啊賴光,我就是在嫉妒鬼切,我嫉妒他即将擁有戒指和你,而我即将一無所有。”
O在“源賴光”的嘴唇又湊近前,主動遠離了虛像,他自水泥地面起身,拾起掉落一旁的戒指,将其重新扣回脖頸上的項鏈,然後用眼神向鬼武頭示意:“親吻”可以停止了,對先生的“回放”也是,ALL OFF。
O轉身背對“源賴光”,不去看投影消失的瞬間,他又開始自言自語,并提高了音量,仿佛是在堅定自己由歧路終回正軌的意志:“我是O,是戰士,是時空旅行者,是為拯救我丈夫而不斷穿梭的亡命徒。我不能再逃避,賴光可在天上看着我呢。我也不能再嫉妒鬼切,因為那小子既是我,亦是擁有更廣闊未來的我,更是唯獨可以超越我的‘我’……賴光,如果鬼切能保護你免于死亡,如果他能做到我所做不到的事,我願意付出一切成全他。”
O擡起雙手,拍了拍自己的臉頰,卸下心中負累般長籲一口氣,擡足就準備叫上鬼武頭重新出發——“誰在那裏?!”警戒的弦猝爾驚響,O登時爆出怒吼,反手就從鬼武頭口中抽出長刀,如電光雷鳴般對準了驚擾他戰鬥直覺的神秘來客——“荒?!”“鬼切,是我。”
來者既是負責追捕O的EXE,又是時空規劃局的現任局長、荒——EXE将自己作為顯形的媒介,讓荒跨越了時空的全息影像得以自由行動,仿佛荒的真身就在此處。
又因為EXE是能滲透其他金屬的液态金屬機器人,荒得以不打一聲招呼就穿倉庫的卷簾門而入,可謂典型的“不請自來”。
“你有何貴幹,荒局長。”O微微壓低“鬼切”的刃尖,秀麗的眉峰警惕地蹙起,“讓我猜猜……又是來勸降的?得了吧局長,你明知道我的回答永遠只有一個——不。我絕不、絕不、絕不向你們投降,也絕不向奪走我丈夫的命運屈服。”
荒對O的不配合早有預見,于是如靜海般深沉內斂的男子老練地選擇了單刀直入:“三輪投票,前兩輪都是一比十二。有十二名局內委員認為,鑒于你的機械義體化程度已經達到了98.76%,你不該再被稱之為‘人類’,理應被剝奪所有‘人權’,由專職處決機械逃犯的EXE Pro就地執行死刑。”
荒的面色猶如萬年冰原,冷至他周邊的溫度都要降低。他刻意停頓,留給O消化這一噩耗的時間,但O出他意料地,僅僅是無所謂地聳了聳肩,“明白了,以後追捕我的EXE将升級成追殺我的EXE Pro,然後呢。”
荒小幅度地皺眉,很為O這副随便的态度不悅,但O忽而就笑出了聲,用小男孩清澈而脆甜的聲線樂呵道:“等等,荒,你剛才說‘一比十二’,那個‘一’,不會就是你吧?讓我猜猜,你是不是又投了棄權票,另外十二個委員則投了贊成票,而你們的議題,是‘O應該被剝奪人權并處以死刑,由EXE Pro立即執行’?”
這回,荒擰眉的面部神情無法更明顯,“我投了反對票,兩輪都是。”見O貌似又想笑,荒不禁在內心嘆了口氣,緩聲道:“EXE Pro自正式投入使用,任務執行成功率一直保持在100%,EXE則是81.39%,不要妄想抗衡或是逃離EXE Pro,鬼切。”
然而O的笑意卻又加深,眼神像是晚風中悠閑的水鳥,荒仿佛看着一位早知天命的悲憫老人,而非一個殘破狼狽的機械義體小孩,“……我以私人身份提醒你,第三輪投票的結果,将在今日24時正式實施。留給你的時間不多了,除非你在EXE Pro出動前繳械自首。”
“鬼切,認真考慮一下我曾提出的,對你的優待方案。如你自首,你将遭受長達百年的監禁,但規劃局将與你簽署優待協議,為你克隆你早逝的丈夫,并特批你們的婚姻,承認你與那位克隆人的合法伴侶關系。”
“鑒于你對你先夫情意堅貞,若你擔心那位克隆人産生身份認同問題,從而影響你們的婚後生活,規劃局還會為你丈夫提供記憶操作與認知植入服務,從你入獄,到你出獄,以及出獄後。是否接受以及何時接受該項服務,由你決定。”
“不僅如此,我還可做你的擔保人,動用私人資源,為你組建頂尖醫療團隊,讓你重新接受機械義體逆改造手術,由這副孩童的模樣,變回你年輕的時候,高矮胖瘦皆由你選。如此,你便可與那位克隆人一道,以類人之身白頭終老。”
荒定定地望向O,神态聖潔莊嚴,語氣滿浸奉勸浪子回頭的誠摯之意:“如何,鬼切,這不妨一個重頭再來的機會。認同這份優待方案,對你的利,遠遠大于弊。若你同意,只需——”
怎料O仰天而笑,笑聲清亮如雲雀,聲音完全蓋過了荒的勸語——“飒!”在一記裂風聲中,O猛然一振手中的“鬼切”,令那黑柄金月的利刃斬向虛空,仿佛能将這醉生夢死的世間一刀兩斷。
“得了吧,荒,你明知道我的回答永遠只有一個——不。我絕不、絕不、絕不向你們投降,也絕不向命運屈服。”O笑着揮舞手中那柄幾乎與他等身高的長刀,邊笑邊朗聲道:“荒,你果然是我們這些通緝犯全體公認的、規劃局有史以來最與衆不同的局長,你也太善良了!難怪我曾聽說有時空流亡犯為了吸引你的關注,特意四處惹事,打砸搶燒無惡不作——哈哈,男女都有,人與非人都有,你可真是受歡迎啊,局長。”
O在诙諧地打趣之時,自信的神采又重回面龐,他将“鬼切”立于身前,用雙手扶住刀柄的彎月,以看似羸弱的孩童之姿,展現出一騎當千的飒爽英氣,“謝謝你,荒,你是真的慈悲心腸,連對像我這樣窮兇極惡的罪犯都願意伸出援手。你甚至在自己還是執行司司長時,力排衆議,叫停了将EXE的臉替換為我丈夫的臉,借此打擊我的專項追捕計劃。我知道你一直都在試圖将我推回正軌,這次也不例外,你希望能搶在EXE Pro之前拯救我……”
但O話鋒一轉,懷念的感謝瞬間變為堅毅的決絕:“可是呢,荒,我無法接受你們為我安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