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5

“……你一直沉默,卻又不挂斷,在想什麽,O?”源賴光的聲音有似白鳥的羽尖劃過水面,将O恍惚的心湖撩起渺遠的漣漪,“基于尊重,我給予你引導話題的主動權,但你似乎沒有成為Alpha的素質。呵,難怪你稱自己是‘O’,你的全名是‘Omega’嗎,小朋友?”

雖然一般人可能聽不懂,但O很清楚源賴光所言“Alpha”和“Omega”,是分別取其希臘字母意:α(Alpha)在希臘字母表中位列第一,有“引導者”的隐喻,而Ω(Omega)位列希臘字母中的第二十四位,即最後一位,可以代指“追随者”。

正因為清楚這兩個字母古老的寓意,O下意識便脫口而出:“‘O’才不指‘Omega’!你也不許叫我‘小朋友’,我比你大多了!”

他氣鼓鼓的童音像極了兇神惡煞、卻透出股奶味的幼犬,源賴光在電話的另一端忍不住勾起嘴角,慢悠悠道:“大多少?”

O即刻回嘴:“大很多!很多!特別多,極其多,大到你無法想象!”

源賴光:“呵呵,‘很多’是多少,說個具體尺寸。”

O剛想賭氣地甩出句“我大你五十五歲!”腦中卻突然一個激靈,發現自己被源賴光繞了進去——為什麽他年輕的丈夫突然開黃腔啊!在、在這種時候!合适嗎?!

O就像個情窦初開的小雛兒般害臊起來,一瞬間完全遺忘了對死亡的恐懼,仿佛源賴光就是有那等本事,能重新燃起他逐漸熄滅的欲望之火——對生的欲求,對生活的渴望,對活下去的勇氣與貪慕。

但火焰升得越高,落得也越快,O畢竟有着七十三歲的高齡,他知道自己絕對不能暴露真實身份,絕對不能讓源賴光認出他就是另一個“鬼切”。于是,他抿緊嘴唇,憑毅力壓制內心的躁動,用意志絞殺向源賴光撒嬌、對他繼續說些情話的沖動,以沉默填堵時間。

可惜,他還是向源賴光展現了自己的個性,因為源賴光說那番話的目的就是構建出一個巧妙的激将法,既試探O是否了解“Alpha”和“Omega”的隐藏含義,又通過這一來一回的對談,探測O與鬼切的相似程度究竟有幾分。

在O第二次漫長的沉默中,源賴光突然開口道:“說起來,‘Onikiri’的首字母,也是‘O’。”

O險些驚呼出聲,幸好他及時咬緊牙關。怎料源賴光又道:“關于‘Alpha’和‘Omega’……鬼切那孩子曾在四年前、他十四歲的年初,給我寫過新年賀卡。雖然是匿名的,但他堅持手寫,以故他之後再怎麽改變自己的字跡,我還是認得出。”

“鬼切在賀卡的祝辭欄上寫道,‘你追求Alpha,我追求你。你是我的Alpha,請允許我成為你的Omega。署名,O。’你應該也很清楚這句話,對麽,O——nikiri?”

被拖長了音呼喚的古稀老者忍不住又一陣羞赧,他萬萬沒想到,那張足以成為他黑歷史的賀卡,其上內容源賴光竟然還記得——那可是他第一次明目張膽地(雖然是匿名)給源賴光寫情書(雖然看上去是賀卡)!

當年他為了想一句既标新立異、又深刻有內涵的情話,拉着酒吞和茨木一起瘋狂翻書,幾乎住進了孤兒院所在社區的福利圖書室,而他與夥伴們奮鬥了半個月的成果,就是這樣一句:

你追求Alpha(在投資領域指“絕對收益”,符合源賴光的職業),我追求你。你是我的Alpha(起源;引導者;求婚目标),請允許我成為你的Omega(追随者;歸處;結婚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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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以為自己十四歲寫的情書,就像那千百封電子郵件一樣,點擊了“發送”便是石沉大海,因此他将賀卡投入了郵箱,便沒指望源賴光能看到他冥思苦想出的情話。

可就像在丈夫逝去後的二十三歲,他才發現源賴光曾經仔仔細細浏覽了他的每一封電郵,并一直保存到離世,他在時年七十三歲的高齡,才了解到源賴光一直都記得他寄出的第一封情書、寫下的第一句情話——那般既含蓄別扭,又欲望露骨的字句啊!又是在那般凡事做不得數的天真年紀!可源賴光卻将一個十四歲小男孩樸素的心意看得如此重要,不僅認真揣摩了賀詞,更銘記至今,這可真是……他何德何能,被珍重至此。

即便因供能不足而機體僵硬,O還是因內心的感動而露出了燦爛的笑容,他對電話那端的源賴光诙諧道:“是O——nikiri又如何,不是O——nikiri又如何?你這麽努力地尋找我與鬼切的相似之處,是想湊足兩個Onikiri、兩個O,化身‘Double O Seven’(007),拯救平安京嗎?”

電話另一端的源賴光一時無言,恐怕是沒料小刺猬般冷漠且抗拒的O,竟突然就變得活潑而強勢。他因失控之感而微微抿唇,只聽O又笑道:“你聽好了,源賴光,在這個時空,只有一個‘鬼切’,也只有一個生命體被賦予了‘鬼切’之名,那便是已經為你戴上婚戒的那個家夥。而我,除了‘O’,什麽都不是,無論我與‘鬼切’有多相像,我都不是他。”

“我對你最大的提示,便是區分我和鬼切的方法——鬼切對你,是愛情,我對你,只是責任。我為你肅清內外勁敵,可以說是為了你,但更是為了我自己,因為我比起你,更惡心那些屍位素餐的老臭蟲!他們要你的命,我就看他們不爽,他們多活一天,我就多一天的不痛快。我就是要砍他們的頭,我樂意讓你活着而讓他們去死。”

“源賴光,我知道你厭惡未知、習慣于掌控一切,但你對一個瘋子講道理,有意義嗎?你只需記住,我制造的所有兇案,你都有充足的不在場證明,你從未指使我,從未對我承諾,也從不欠我任何東西。不要嘗試着理解我,更別再深究名為O的存在,你就幹脆當我是個以殺人為樂、無可理喻的瘋子吧!”

O說到最後,幾乎像是在咯咯歡笑,“別試着追蹤我的電話信號了,我可不會被你抓住。也別急着出門,想着能在被我搗蛋過一番的源氏本宅附近逮捕我。源賴光,別把像我這樣的殺人狂魔放在心上,你還有更重要的人需要在意,比如說那位真正的、唯一的‘鬼切’。雖然那個小笨蛋已經成功成為你的丈夫,但他還需要一張法律意義上的‘咒’,才能在人類社會将你完全禁锢。這次我就不駭入社保局的中心電腦,直接修改你們的婚姻狀态啦!我相信就算你不主動,鬼切也知道該怎麽做,畢竟我與鬼切之間的羁絆存在于‘O’這個字母之上。”

“我想說的就是這些,這将是我們第一通、也是最後一通電話。今晚24時,我就要去一個你和鬼切永遠也找不到的地方了。不許再打騷擾電話來哦!”

O吃吃而笑,笑聲在共享汽車狹窄的後座回響,就像是小白鳥在逐漸被壓癟的鐵籠中豁達而不屈地振羽。源賴光大概也聽出了他因果律般不可逆轉的決意,便搶在他掐斷通話前低喝道:“等一下,O,你還記得‘鬼切’與我第一次相遇,是在何時嗎?”

O為這突如其來的問題愣了半晌,呆呆地忽閃了幾下睫毛,這才語氣如飄在雲霧之上般喃喃:“十三歲……鬼切十三歲的時候。你去他所在的孤兒院,參加源氏基金會的捐贈活動。”

O絕不曾料到源賴光的回複竟是斬釘截鐵的:“不對。我第一次見到鬼切,是在我十歲的年紀。那時,鬼切才剛出生,是個疾病纏身的早産兒,皺皺巴巴,像只小妖怪。他的母親據說是位失足少女,精神狀态極差,唯一的執念就是腹中嬰孩。她為了保住鬼切,做出了自己的選擇,在産房中去世了。”

“對像鬼切那樣的孩子,源氏基金會有相應的資助項目,醫院的工作人員替鬼切申請了名額,将他抱出保溫箱,又帶進手術室,但誰能想到鬼切那個小妖怪……仿佛被這人類的世界所拒絕,他動不動就鬧出新的毛病,無數次地器官衰竭,醫護人員還從未見過那般仿佛被惡鬼糾纏的可憐孩子,簡直要引以為奇。不少人猜測,他是否前世殺孽過重,今生才早早就遭如此痛苦,被世間所厭惡。”

“好在人類的力量終究能戰勝鬼神,小妖怪被救了回來,身體一天天好轉,但仍需要躺在無菌的病房內靜養。”

“也便是在那時,父親大人考察源氏基金會的各重點項目,特意帶我随行,前往鬼切所在的醫院,探望傳聞中‘大難不死的遺腹子’。我想,任何人初見那全身上下都插滿導管的小孩,都會感動于他求生的意志,和他不屈服于痛苦的堅韌的心。因此,我問父親,能否為那孩子取名為‘鬼切’——與源氏傳說中、至強的斬鬼之刃同名。我希望那個名字能成為新的‘咒’,拔除纏繞在那孩子身上的無妄邪祟,替他斬斷黑暗中觊觎他的惡念之鬼。”

“父親很欣賞我的想法,但提醒我,我非那孩子的父母,又不過僅與那孩子一面之緣,按照人倫常理,沒有為他命名的資格。”

“我尊重父親的教誨,便想作罷,讓從死神手中帶回那孩子的醫護人員為他取一個名,但……該說小妖怪不愧是小妖怪嗎,突然就開始大哭,在床上不停地扭動,把玻璃牆外的所有人吓得不輕,護士趕緊沖進去,安撫他不要哭,緊張地查看他究竟哪裏不舒服。”

“查來查去,大家意識到那孩子的病情并沒有複發,可他一反常态地扯着嗓子哭,讓醫護人員都覺得奇怪,因為他平時不哭也不鬧,就像個小啞巴,真不知為何就今日例外。”

“當在場衆人疑惑難解,還是父親智慧敏銳,看出那孩子一直在試圖朝我揮手、抓握,似乎想觸碰我。”

“父親安排我走進無菌房,那孩子果然停止了哭泣。我在他的保溫箱旁站立,想戴上了手套再伸手觸碰他,但他又開始掉眼淚,護士便允許我脫下手套。”

“我觸碰了那孩子向我攤開的掌心,摸了摸他小小的十根手指,那孩子也試圖用他沒什麽力氣的五根手指圈住我的……呵,他抓着我的左手無名指不放,我想抽走,他就哭嚎,至今我都不清楚他是有意還是無意,又為何唯獨攥緊我的左手無名指。”

“總之,那件事後,父親認定我與那孩子‘有更深的因緣’,為他命名也未嘗不可;至于醫護人員,他們也很中意‘鬼切’的寓意,未加反對。自此,那孩子便被喚作‘鬼切’。”

“以上便是十歲的我,與一只還未滿周歲的小妖怪的初遇。我與鬼切的初遇。”

“對此,你作何評價呢,O……不願被稱作‘鬼切’的鬼切啊。”

源賴光每次呼喚“鬼切”,好像比呼喚自己的名字還自然,他将“鬼切”脫口而出的聲音仿佛清雅的驚鹿,拂開空靈而含蓄的水波,詩意藏在言語深處,卻如鳴鐘磬般叩響了O的心。

“你……我、呃!不,不,是鬼、鬼切……”O的舌頭直打結,連話都要說不清,只覺那聲呼喚又讓他想哭的沖動死灰複燃,因為他竟與源賴光有着如此深刻的羁絆,超越了他青春期最厚臉皮的白日夢,要讓他(想象中)的小尾巴都要翹起來了!

但仿佛硬幣的兩面,即使他能聽出源賴光的本意,是引導他推翻一切自我犧牲的決意,他卻年紀越大越叛逆,越不按照他丈夫的想法來。比起留戀于此刻,他反而覺得為了這個時空的源賴光和鬼切而傾盡餘生——值得!太值得了!不能更值得!

于是,O用男孩的脆音輕笑道:“我不是說過嗎,源賴光,O的想法不值得你在意,O的存在本身也不值得你關注。比起詢問我,不如把這個初遇的故事再給鬼切講一遍,讓那小子鼻涕眼淚直流地給你評價吧!”

O笑意滿面,作勢又要挂斷電話,但源賴光的脾氣一犟上來,也是相當的孩子氣,只聽他張口就道:“你敢挂電話,我就效仿你今早的所作所為。試試看,O,我正面對的書房的玻璃窗,可還大敞着。”

“——你?!”O一聽這話,差點沒宕機,源賴光也是能用跳樓自殺威脅鬼切的人嗎?他本以為只會反過來!“你、你好卑鄙!你個、你個大壞蛋!”

“哼,彼此彼此。”源賴光可能也覺得那句氣話太過幼稚,便用新的挽留飛快地揭過了這一頁,“告訴我,O,在我更小的時候,守護在我身邊的是你嗎?每逢我遭遇重大危險,譬如綁架、搶劫、被卷入車禍,你總是突然出現,以一個約莫十三歲少年的姿态,身着古代武士的服裝,卻戴着一張鬼面具。每當你救出了我,便會突然消失,沒有人知道你的真實身份,無人能夠發現絲毫線索。因此父親認為你是源氏遠古的守護靈降臨現世,并稱呼你為我的‘妖怪武士’。”

源賴光如此一提,O這才想起自己曾在總計一千一百二十四次穿越時空的嘗試中,約有數十次前往更久遠的過去——“鬼切”還沒出生的過去,以及“鬼切”還未與源賴光相遇的過去。論此舉的原因,一方面,他是想見見更為年少的丈夫(他的“小丈夫”!像只雪娃娃),以解相思的極致苦悶;另一方面,也是想更全面地搜集信息,以判斷究竟斬殺哪些礙事之人、掐滅哪些惡意的導火索,才能未雨綢缪地避免源賴光在他三十三歲那年的死亡結局。

但數十次嘗試後,他發現自己擅自闖入更為久遠的過去的時空,尤其是鬼切出生前的時空,本想去抱抱小小的丈夫,捏捏他的小臉和小手(的左手無名指),他微小的心願反倒給年幼的源賴光帶來了本不該發生的災禍:綁架,搶劫,車禍,縱火……每一次都突發于他想觸碰源賴光之前,就仿佛世界在向他嚴厲地警告:你不屬于這裏,你不受歡迎,你沒有觸碰“他”的資格,快離開!

——若我不願?若我偏要觸碰?如果我就是要反抗你呢,世界?

——那便消除你“不願”、“偏要”、“反抗”的根“源”。

雖然憑借矯健的機械之軀,他每次都令源賴光逢兇化吉,但追根究底,還是他攪亂了源賴光平靜的生活與安穩的成長,這令他在慶幸之餘自責萬分。終于,在數十次嘗試後——尤其是最後一次嘗試,他被源賴光看見了……非人而醜陋的那一面——他選擇了放棄,不再前往太過久遠、鬼切還未成年、與源賴光的命定之日關聯尚淺的過去。

“妖怪……武士嗎。你太……不,是你和滿仲大人太擡舉我了。”被勾起的回憶令O悵惘,他在雜亂無章的思緒中沉浮,既恍惚又清醒,仿佛淚水能流出,卻在面頰上凝固。他像是回頭了,卻看不見回頭路,可此時源賴光的聲音又如呼喚伴侶的鹿鳴,寥遠地響起:

“說是‘武士’,但真的存在連姓名都不告知主君的武士?自我剛出生,到我十八歲成年,你每次來見我,都是那副十三歲的少年武士的模樣。你來去無蹤,助我一臂之力便消失,從不對我開口說話,也從不解答我的困惑,你是我年少時最大的謎題,O。然而有一次,唯一的一次,你為帶我逃出大火,被墜落的房梁砸掉了臉上的面具。透過濃煙,我第一次看見你的臉……像極了鬼切,但鬼切在那時才八歲,分明還呆在孤兒院玩積木。當你把我護在懷裏,沖出火場,我還看見你面部的皮膚在灼燒後脫落,露出了金屬質感的骨骼,像是某種只存在于未來的機械有機體。”

“屬于我的‘妖怪武士’,在被我看到臉後,仿佛躲着我般不再出現。但我一直記得那張臉,并據此不斷尋找,終于在五年後、我二十三歲,而鬼切步入十三歲的年紀,他的臉和你留在我記憶中的面容完全重合。真沒想到當年的小妖怪就是我的‘妖怪武士’,這般命運的交織與時間的錯亂超出了我的理解範圍。但如父親還在世,一定會說‘這也是人間浪漫的一種’吧。”

源賴光輕輕微笑,感慨般小幅度地搖了搖頭,他的發尾掃動浴衣的白色絨領,發出沙沙的溫柔之聲。O聽着電話那一端細碎的聲響,似乎苦澀的回憶也在發酵後變得甘美,他情不自禁地鼓起腮幫,露出了源賴光看不見的深深酒窩。

只聽源賴光又道:“今年八月,鬼切在十八歲的生日會上不小心碰了酒精,他的朋友們一時沒拽住他,他像小瘋猴般沖出了大江山酒吧。當晴明來電,讓我趕去現場,我看見的是他抱着一根電線杆,醉醺醺地告白,那傻孩子對着一根電線杆不斷地重複,‘先生,我對你一見鐘情’。”

“可在我看來,我與那孩子更偏向于‘一見如故’。如你站在既是鬼切、又不是他的角度,你的觀點又是什麽,O?”

“……嗚、呃……那、那個,嗯……”事實上O給不出明确的回答,他那引以為傲的、明可鑒月的利刃之心,在此刻也是懵懵懂懂而稀裏糊塗。又或許,就算是監視着所有信息流的世界本身,也無法對絞纏在他與源賴光之間的因緣,下一個滴水不漏而無懈可擊的定義。

又像是人類對愛情、恩情、親情包含哪些要素,總能誇誇其談,但一旦迎頭撞上真正的情熱,往往如墜炙火,立刻就開始理智蒸發,開始結結巴巴——譬如O,譬如他此刻,張口就是不知所措的呢喃:“源、源賴光……別總問我問題,我不知道,我才不在意呢……管他‘一見’什麽什麽的,我才不……我、我在意的就是……就是源賴光。”

“不、不過我雖然在意源賴光,但源賴光是鬼切的,我、我很清楚……我是O,我不是鬼切,所以,所以我只在意,只是……只是在意,就夠了。不需要其他了。”

他說得着實含混,像是齒間粘了星星糖,但電話另一端的源賴光顯然聽懂了,他用汩汩流淌般的聲音柔和道:“O……是嗎,我明白了。你已經做出了自己的選擇。你有你的堅持,不希望被任何人改變。但我仍想知道,真的沒有什麽,哪怕再離奇、再瑣碎、再微小,我能幫助你?”

O猛地梗咽,電子腦內霎時間蹿出了宛如中毒般的千萬張畫面:擁抱、親吻、摸摸頭、捏捏耳垂、碰碰小紅角(Wi-Fi信號接收器),被捋順亂糟糟的黑色短發、被束起小小的馬尾、被重新戴上戒指,戒指被卡在指根再也取不下來、就像是源賴光頭頂那撮銀發總也壓不下來,就像是膠囊咖啡機“嗡嗡”運作時飄來油脂醇厚的香氣,他藏進枕頭下堵住耳朵卻被源賴光揪着後頸提出被窩,他蜷在源賴光的懷裏打瞌睡、手中記單詞的小本本“啪”地落地,而源賴光将他圈在懷裏看一本厚部頭的論文集、由着小丈夫将腦袋擱進他的肩窩,他們又去看電影但這次他右邊的座位一直坐着他的愛人,源賴光一直牽着他的手并在他笑得前仰後合的時候拍拍他的背,讓他別笑岔氣了但他卻要頂嘴:我在源氏本宅生活連怎樣笑都要被管家爺爺提醒!做源家的入贅女婿好累規矩好多我好煩你還是跟我姓吧先生!我帶你離家出走好不好啊我的丈夫,就由你的妖怪武士大顯神威,帶你離開這将你束縛的家族與讓你疲累憂慮的世界——

他在走馬燈般的幻想中,仿佛重新過了一生。這一次,既無生離又無死別,五十個春秋既平淡又完整,讓年少時的背叛與隐瞞不足為道。當他在日歷上畫了紅圈的那一天來臨,他笑嘻嘻地用指尖繞起自己如染霜華的鬓發,對源賴光說:“紀念日到了!金婚快樂,先生。”源賴光也許會坐在輪椅上,但更可能拄着他藏了各種武器的拐杖,對他點點頭,微微一笑:“金婚快樂,鬼切。你想怎樣慶祝,我的小傻丈夫?”

“我……”O感覺自己變成了一顆小檸檬,既酸得發苦,又甜得發膩,就像他想要的太多、太多、太多,但脫口而出的卻是一句簡簡單單的:“源賴光,我不要你為我做什麽,無論大事,還是小事,都不需要。但我要你為鬼切完成一件事,而且你必須做到——健康平安,長命百歲。”

“我既是祈求你,又是命令你,一定要珍惜自己的生命,和鬼切一起活下去。如果可以,請讓鬼切走出你的羽翼之下,請依賴鬼切,允許他做你的刀與鞘,讓他既護住你的後背,又擋在你的身前,為你斬除對你圖謀不軌的一切惡念!就算他現在還很稚嫩、還很靠不住,但你必須相信,只要給鬼切成長的機會,他會變成非常、非常、非常厲害的武士!他會為了守護自己的主君,成為無所不能的存在。”

“假使真有萬一……也請允許那臭小子先你一步離開這人間。他真的很怕被你丢下,就像小狗離不開主人。但如果主人願意帶着小狗一起上路,小狗一定不會讓主人在路上孤獨!”

“這就是我最後的心願了。你能做到嗎,源賴光?我只給你三秒時間,無論你回不回答,我們都要永別了。一——二——”

源賴光簡練的回複和O的“三”一齊響起:“可以。”

O掐斷了通話,是終止,亦是訣別。就像他劈落“鬼切”的最後一斬,既無遺憾,又無後悔,無愧于他丈夫賜予他的名——至剛至柔的至強之刃,“鬼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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