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浮華(二)

文朗明顯被狠狠的觸動了,他瞬間彌漫上來的震驚又迷茫的眼神也觸動着我,一切想要出口的抱怨消弭于無形,并且讓我話出口立刻就悔了。

他的突然出現,想必是與太後之間有着一場不愉快的對話,但是這樣一個時辰,又決不可能是從仁壽宮直接來,那麽最有可能的便是在睿蓉那裏聽到了什麽,他在自己心愛的女子面前受到了指責,到我這裏我又一句句的與他對着說,難怪惹得他橫眉豎眼,到最後我如此口不擇言,對他其實并不公平。

他畢竟是皇上,他沒有時間和機會去理解我與睿蓉本質的不同,也沒有那個精力和義務去站在我們的角度思考,我的指責實在沒有任何立場。

“對不起,臣妾失言。”

我垂下眼睛向他道歉,同時後退了一步,與他隔開距離。

“你又打算跪了是麽?”文朗卻忽然一把抓了我的手臂,“你這個表情,就代表着等級和規矩,代表着疏遠。”

“這樣子也算朕開始了解你了吧,”見我一愣,他苦笑了一下,有點自嘲,有點自欺,卻還有着濃濃的真誠和期待,“不要這樣,愉兒,不要輕易就退了開去,你說的那些,朕會盡力,給朗哥哥一點時間好不好?”

淚一顆顆落下來,文朗退讓的如此徹底,他的愛委屈到近乎卑微,如此深刻的情感擺在我面前,我卻甚至還沒有理清自己的心,又讓我拿什麽回應。

“別哭,別哭,”文朗溫言哄我,“朗哥哥答應你,不再為難你,就讓你陪在朗哥哥身邊,有什麽困難,咱們一起面對,你要的,是這樣麽?”

我雙手抓住他的衣袖,哭得更肆然:“朗哥哥,你怎麽可以這樣,你是皇上啊,怎麽可以妥協到這個份上,我不知道……我……”

“如你所願呵,愉兒,”我的語無倫次讓文朗淡淡的笑了,并非歡喜,只是絲絲欣慰,“愉兒,你是特別的,你聰穎、堅強、執着,美好得如此獨一無二,留在朕身邊吧,便是你一時難以接受,那麽做知己,做夥伴,都好。咱們——去創造一個未來。”

我再一次以昭儀之位侍寝到天明,最終卻并沒有獲得貴妃的封號,但沒有人再敢嘲諷于我,文朗的重視有目共睹,人人皆知只是因着皇後的關系才委屈了我,況且我明目張膽的歸入靜妃麾下,這讓靜妃就算想隐藏立場都很難,我很快擁有了更高于貴妃的榮光。

睿蓉最終認定了我被文朗和太後,甚至被整座皇族所利用,成為了一顆可悲可泣的棋子,她難過了好一陣,卻無能為力,其實以她的心思,日子久了,不見得看不明白,但我還是沒有跟她說出真相,至少她這樣能讓我心安一些,讓她自己也好過一些。

我想,文朗也是沒有說。

九月,二哥聲勢浩大的迎娶了陸言美,我的親自出面賀喜給了陸家莫大的臉面。

我也見到了藍裳,一個細眉順眼的女子,有着安靜的容顏,配一雙聰慧的眼睛,遠遠站在最後頭,我刻意的認真看了她,雖然因着賓客衆多,場面盛大,我并沒有機會與她說上什麽,但是從她與我相視的眼神中,我知道這個女子是明白的,那就很好。

十一月,在倪慕陸宋四家連續兩個月在朝堂上的此唱彼和下,在後宮裏皇後愈來愈不順利的壓力下,文朗成功收回了京城附近守軍的兵權,分別交給二哥和石睿堯掌轄。

首戰告捷,文朗和我迅速收斂了氣焰,給陳家足夠的空間喘息,以求未來更大的突破。

弘元三年正月,我第一次平安無事的過了一個年,打破我逢正月出事的魔咒,我緊張慶幸的模樣叫文朗和睿蓉笑了好一陣子。

不過,卻有別人在正月裏出了事。

文朗借着過年的由頭,将西南邊陲三省的将領召回京城,後來在**之間,三位将領兩位調職,一位獲罪,全都失卻了權限,随即文朗派了早就預備好的新官員就地接管邊陲兵力,行動之迅速和出其之不意,讓陳将軍完全措手不及,元氣大傷,随即稱病在家不再上朝。

這一招是極險的,我和二哥都曾勸文朗不要操之過急,一下子更換三位邊陲将領,幾乎削弱了陳家四成實力,一旦将軍惱羞成怒,眼下根本無從對抗,後果将不堪設想。但也許是陳家黨羽順風順水太久了,進京領賞不但招搖,且全無防備,文朗也沒想到事情竟順利至此,實在舍不得放棄如此大好機會,也就铤而走險了。

但後事還是要料理,我們研議了許久,得出了一個最保險的權宜之舉。

二月初九夜,良婉儀足月産下一名皇子,文朗頗為歡喜,前朝後宮大肆慶祝,甚至遠遠超出了皇長子和長公主的排場。文朗對這位皇子的重視喜愛溢于言表,良婉儀本是極高興的,然而接下來的事情卻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其實從良婉儀産下皇子後晉為容華之時,就已經有明眼人看出端倪,皇子如此受重視,良容華卻只匆匆晉位一級,家裏也沒有任何封賞,實在大大不合常理,就只有她糊塗而已。靜妃和涵嫔都曾與我探聽過皇上是否有旁的打算,我卻只道不知。

果然,文朗甚至沒有等到小皇子滿月,很快就賜名致銘,下旨交由皇後撫養,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立時前後震動不已,陳家得了一個大大的臉面和念想,這個麻痹很有效,二月底,将軍病愈臨朝。

良容華哀痛不過,幾次三番遣人來求我,後又不顧身子尚未出月,親自到乾元宮和景和宮聲淚俱下,我雖心有不忍,卻實在無法言明,只得盡力安撫,教她不要急于一時,來日方長。

三月,又是選秀,文朗只草草點了三四名秀女,加上其餘皇後選的,一共也不足十人,是歷屆選秀中選人數最少的一次。結束後,文朗欲将每年三月的選秀改為三年一次,後因着內務府和禮部的齊聲反對以及太後的阻力,最後頒旨改為隔年一選。

由于選秀時頌芫病了幾日,睿蓉擔心得要死,我一直陪在她身邊有十來日,所以并沒有關注參選中選之人,直到四月間新秀女冊封的時候才發現,陸言美的親妹妹陸言玉赫然在列,封了才人,一問才知是皇後選的,文朗根本就沒留意。

這讓我不禁開始揣測陸家是打了什麽算盤,一個女孩兒嫁入我家,卻還要送一個進宮來,難道是真的野心大到那個份上,未免太不自量力。而皇後又是為何選了她,無意還是示好,抑或是什麽旁的打算。

于是我開始留意,關注起這個十四歲的小女孩。

陸才人卻并沒什麽異常,如同所有初進宮的秀女一般,循規蹈矩并四處膜拜,常常到各娘娘主子宮裏請安,不敢多說話,也不敢落下一處,不一定尋求提攜,只是不想無意間得罪了哪一個。

由于有着我這一層關系,陸才人多少還是受到一些禮遇的,很少被拒之門外,只可惜每每見了娘娘主子,卻說不出什麽來,許是年紀還小,窘了怕了都會臉紅,倒也十分可愛,很多人樂得去逗她說話,她卻沒幾句就會睜圓了眼睛不知所措,如個受驚的小鹿般。

只有每次來我這裏,她才會大着膽子多說幾句,也不外乎是按禮數的那些客套,然後就安靜的坐一會兒,再離去。

她的容貌不如她姐姐的精致美麗,卻也算得上玲珑怡人,圓臉大眼,天真謹慎,毫無心機,讓人看了總不禁愛憐。

我本對她是有些懷疑的,從不與她多說什麽,也極少提及我們之間的親眷關系,一來陸家與我家的結親實屬權宜,并非兩情相悅,二來她是無聲無息的入了宮,甚至無人提前知會我一聲,總是讓我覺得不快。

但我不提,她也從未提過,對我雖然親切,卻也不曾逾越,謹守着位份禮數,沒有半點差離。她不得寵,守着我這樣一個極佳的通道,卻也不曾邀寵,況且她似乎很怕文朗,每次文朗來景和宮,她若是在,定會匆匆告退離去,一句話都不敢多說。

日子久了,人人皆看出她的無用,與她來往的人也就漸漸少了,連開始對她十分客氣的皇後族人也不再理會她。在這個後宮裏,不聰明又不得寵的女子,從來都不是各方看重拉攏的對象。

也可能,就是因為她的平庸,皇後才選了她,一如一同選進來的這些個秀女,仔細看了,才發現沒一個出色的,其中有個姚佳琳,還是已故慶貴嫔的堂妹,卻沒有慶貴嫔的氣質,毫無可取。

看來皇後是看清了文朗的用情不多,沒打算扶植新人了。

我冷眼看了好一陣子,才終于确認了陸言玉的無害,這才卸下防備。對陸家我是沒什麽好感,但我對陸言美多少有着感激,畢竟她是扭轉乾坤的那一個,她的妹妹在宮裏,于情于理我都沒理由不去照應,于是對陸言玉逐漸親切起來,有閑工夫也會叫她來一起消磨時間,看得出她極歡喜感激。

有一次我問她為什麽要進宮,這女孩子眨眨眼,表情天真中竟帶了一點世故:“娘娘,我爹不在了,在家裏都是祖父叔父們做主,姐姐出嫁時,娘是不願意的,可是她也攔不住,娘說早晚我也會這麽嫁出去,不知道會嫁入什麽樣的人家,與其那樣,還不如進宮,只要不得寵,還是不錯的。”

我聽了有點哭笑不得,嘆這女孩子也太沒心機,在我面前直言說她娘不願意陸言美嫁入我家,真真的口無遮攔。

不過想想她娘雖然軟弱,倒也說得沒錯,像陸言玉這樣子的性格品性,若是嫁入哪個大戶家,不但成不了事,還非被欺淩壓迫不可,真不如進宮躲個清靜。

“你怎麽知道一定不得寵呢?”我有些好奇,她娘還教了她什麽,“見到皇上就躲起來麽?”

不想那陸言玉竟然點頭稱是,當即讓我啞口無言。

後來我到底是尋了個機會,讓文朗給了她一個貴人的位份,賜了封號為和,盡管已經是新晉幾人的頭一號,但依舊是毫不得寵,人皆知她只是借了我的光,倒也無人與她為難。

頌芫周歲了,因着睿蓉的要求并沒有設宴慶祝,文朗下賜了封號為漪瀾長公主,卻是比大肆慶祝更加有分量的恩賞,正式的公主封號與皇子封王相當,雖然歷來公主冊封都早些,但頌芫僅僅周歲,的确早得太多,歷朝歷代都是少有。

皇後有了致銘後忽然低調了許多,為人在端莊之中更添了和善,極少訓斥指責什麽,整日裏除了把後宮打理妥當之外,大多數時候都是圍着小皇子轉,這讓宮裏頗平靜了一段時間,盡管洛婕妤幾個依舊不安分,但是她們的那些小風浪在後宮這個深淵裏根本濺不起水花。

到後來,連文朗都感嘆着,給了皇後一個皇子實在是極有效的手段,早知如此,不如當初就把皇長子給了她,也不至後來那麽多風波。

我表面上點頭稱是,心裏總是隐隐的不安,覺得一切來得太過容易,就算皇後做了母親性情大變,陳家也絕不能是肯吃啞巴虧的角色,被削弱兵權半年多以來,從未見他們有什麽額外的要求,與文朗在朝政用人上也是再無什麽或明或暗的沖突,這到底是被迫無奈的蟄伏,還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

弘元三年就在這不明不白的忐忑中走到了深秋,我以為這一年将要在風平浪靜中過去,殊不知,這一年既然能轟轟烈烈的開始,就注定了要天翻地覆的結束。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