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青樓樂師(3)

卷耳皺了皺眉,她把盒子扣上,轉頭看着臉色蒼白的粟荷,“怎麽了?”

粟荷眼中盛滿了焦急,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陛下遇刺了!”

“什麽?”卷耳眉目一厲,她下意識地往外走了幾步,頓了頓,轉身,目光陡然射在沈知禮身上,神色風雨欲來。

沈知禮迎着她的視線,瞳色平淡,不慌不亂。

卷耳深深看了他一眼,拂袖快步走出門。

輪椅上的人看着窗外明晃晃的太陽,淡淡笑了笑。

從白天到黑夜,乾清殿裏的氣氛一直低沉又壓抑,攝國殿下坐在主坐上,禦醫圍着床榻上小小的身子,冷汗流個不停。

若之前他們還懷疑陛下遇刺是攝國殿下所為,可如今看攝國殿下陰沉沉的臉色,再無人有這等大逆不道的想法。

在場的禦醫毫不懷疑,今天若是陛下有事,他們都得去陪葬。

一堆人進進出出,柔嘉在床頭眼睛通紅卻沒發出聲音,卷耳死死捏着手裏的茶杯,緩緩吐出口氣。

她不能慌,她要是慌了,這天下就亂了。

苦澀的藥味彌漫在殿裏每一個角落,柔嘉眼睛通紅的走到卷耳身邊,“阿姐……”她說了一句就開始流眼淚。

卷耳擡手,輕輕擦了她臉上的淚,又吩咐宮人扶着柔嘉,清泠泠的嗓音溫柔堅定,“別哭,阿炎會沒事的。”

“嗯!”柔嘉點點頭。

阿姐說的,柔嘉都會信。

夕陽收進了最後一縷光,星河鋪滿夜空,像是灑在黑布上的一把鹽,直到月上中天的時候,禦醫們才松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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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小皇帝的命總算是救回來了。

“殿下,陛下已經無事了。”禦醫轉身跪在地上,顫顫巍巍的給卷耳行禮。

卷耳面色一松,禦醫們終于見到正襟危坐一下午的攝國殿下總算有了笑臉。

“賞。”

卷耳走過來摸了摸小孩子溫熱的身子,終于放了心。

她面色冷然,吩咐了粟荷重賞禦醫之後,神色沉沉地走出門。

這皇宮被她掌控的如同鐵桶,沒有什麽東西能輕易混進來傷到阿炎。

除非經過她之手。

比如宮宴之上,她喂給阿炎的吃食。

那時,沈知禮坐在她身旁。

公主寝殿內,沈知禮的輪椅還在原地。

夜色深深,一路上,卷耳心裏埋怨或是失望,有種種想質問沈知禮的地方。可走到殿門前,卷耳突然就平靜下來。

沒什麽好怨的。

是父皇欠沈家的。

他們立場不同,若說誰錯了,也是她的錯,不該把沈知禮留在身邊。

門被推開,沈知禮側頭看着走進來的人。她樣子有些憔悴,卻依舊不失半點華貴。

“可惜了。”沈知禮淡淡道:“竟然沒毒死他。”

夜裏的風有些涼,卷耳沒關門,風卷進屋子裏呼呼作響,她身上的衣袍随風動着。

沈知禮喉頭一癢,他輕聲咳了咳,擡眸,便看着攝國殿下對他笑了笑。

他們相處的不久,這段日子來,卷耳經常對他笑,敷衍的,真誠的,假裝的,甚至帶了嬌嗔的。

可這次,她眼裏帶了些別的什麽東西。

“是我的錯,不該把你帶到身邊來。”她款步走過來,兩手在身前交疊着,腰肢纖細,袅袅婷婷,貴氣天成。

沈知禮靜靜等着她的下文。

是殺是剮,他并不是多麽在意。

“明日我讓人送沈公子回敘芳樓。”卷耳平靜道。

心底動了動,沈知禮擰眉,有些古怪,“你不殺我?”

卷耳淡淡道:“這是父皇欠沈家的,我不怪你。”

“但也不會原諒你傷害阿炎。”卷耳嗓音沒有波瀾,緩慢敘述着。

她不笑的時候便一點也不像柔嘉了,淩淩冽冽,自成風骨,帶着足夠讓人沉迷的資本。

像是不想和沈知禮多呆,說完這句,卷耳深深看了他一眼,轉身離開。

她背影幹脆,宮裝曳地,貴氣疏離。又回到了初見時那個攝國殿下。

門重新被合上,沈知禮眼底沉了些莫名的情緒,心底說不清什麽感受。

皇帝沒死,他沒有太多的失望,反而是卷耳的眼神讓他有些喘不過氣。

方才有那麽一刻,沈知禮曾想開口讓卷耳留下來。

可他最終還是沒有。

沈知禮眼裏聚了團黑氣,浮浮沉沉,望不到眼底。

沒關系的,誰走都可以,他本來和攝國殿下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她笑靥如畫喚他知禮,那她便是卷耳。

她神色疏離喚他沈公子,她便是萬人之上的攝國殿下。

沈知禮收回視線,輕輕吐出口氣,注意到桌上那個木匣子。

匣子被卷耳開了一半,結果被粟荷的通報聲打斷,此刻鑰匙還插在上面。

沈知禮鬼使神差地伸手,輕輕打開那個匣子。

那裏面靜靜躺着一張鬼面面具。

沈知禮涼薄的眼底漸漸染上什麽,整個人怔楞在那裏,久久未能發出聲音。他手有些抖的拿出其中一張,空空盯了半晌。

那個人,是她。

他尋了那麽多年的人,在他身旁,他卻不知。

“殿下……”

沈知禮猛然擡頭,目光看向窗外。

宮人安靜垂首立在殿外,那裏平靜一片,早就沒有卷耳的身影。

直到沈知禮回到敘芳樓,他再也沒有機會見到卷耳。

卷耳一但放開他,沈知禮才徹底的感受到這皇權的溝壑。

攝國殿下。不僅僅是四個字而已。

有些人,他一輩子都觸不到。

新歷八年的冬天,暴雪一個月未停。

日光被風雪攪着,昏沉沉的沒有光彩,卷耳呆在府裏更加不愛出門了。

侍女收了傘打着簾子,挽着婦人發髻的柔嘉抱着歲歲,甫一進來便笑,“還是阿姐這裏待着暖和,可比我的公主府強多了。”

她臉頰圓潤光滑,和懷裏的小姑娘像是一個模子。

柔嘉懷裏剛滿兩歲的小丫頭甜甜地叫,“皇姨姨~”

卷耳放下手裏的折子,向小姑娘伸手,笑着道:“來姨姨這,讓你娘親自個兒在那酸吧。”

“阿姐!”柔嘉撇了撇嘴。

盡管已經成婚三年,可柔嘉的性格并沒有變化多少,陳庚寵她,卷耳更是不會允許有人欺負她。

殿內溫暖如春,柔嘉把小姑娘遞到卷耳手裏,一邊道:“我今天過來,是和阿姐說給阿炎找老師的事。”

阿炎今年八歲了,國政要事自然有肱股老臣來教,只是這六藝書畫,柔嘉還沒找到更滿意的。

“那個徐大人不是一直教着阿炎麽,再加上陳庚這個姨夫,你倒是不用怎麽擔心。”

柔嘉嘴角帶了絲笑,有些狡黠,“阿姐也注意到這徐大人了?”

攝國殿下今年二十有三,這個年紀在女子裏還未成婚的已經不多了,卷耳大權在握自然沒人敢說什麽,能提這話的也只有柔嘉一個人。

徐大人是新歷六年的狀元,滿腹詩書儀表堂堂,和阿姐也算相配,他們關系看起來也不錯,徐大人現在還是阿炎的老師,柔嘉免不得動了心思。

卷耳無奈,她頭上的流蘇釵随着她的動作晃了晃,“你這都是想些什麽亂七八糟的。”

那徐銘是有小青梅的,她可不去做那棒打鴛鴦的事。

柔嘉撐着腦袋,犯愁地對着女兒道:“你皇姨姨嫁不出去了可怎麽辦呀~”

小姑娘奶聲奶氣的,手裏還玩着卷耳随手遞給她的珠花,“那便不要嫁啦~”

卷耳看着一大一小兩個姑娘,皺着眉笑了。

“阿姐。”柔嘉想了想,抿唇道:“你是不是,還對那位沈公子念念不忘?”

卷耳擡眼,“當然沒有。”

柔嘉不信。

三年前阿姐突然把那位沈公子送回敘芳樓,柔嘉雖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可柔嘉直覺,阿姐應該是對那公子有情義的。

一年前阿姐平反了當年沈尚書家的案子,柔嘉才知道那沈公子原來是沈家後人。

可沈家早就沒有人了,沈知禮并沒有回沈府,而是仍然留在敘芳樓做個樂師。他本來是書香世家的貴公子,如今在敘芳樓那樣的地方茍且着,倒是讓人唏噓。

而且柔嘉總覺得,阿姐和那位沈公子,還有別的故事。

卷耳盯着香爐裏袅袅青煙,有些出神。

沈知禮午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未時了。

如今他成了這敘芳樓的主人,自然沒人會來煩他。

卧房裏燃着暖爐,但他的膝蓋的經脈還是跳痛,沈知禮面色麻木,早就已經習慣。

敘芳樓裏迎來送往,樓下的聲音有些吵,沈知禮靠在床頭,捏着眉心,喉間動了動。

他又夢到了那天。

沈家被抄家的那天,是上元燈節。

闵國習俗,上元燈會那天,人們會帶着面具在盛京大街上嬉笑玩耍,熱鬧又繁華。

夜色中的燈樓三丈三,照亮半個盛京。

那天刑部帶了人,把他們家團團圍了個遍,沈府血流成河。

他父親被先帝安了個罪名,是通敵。

可大家心知肚明。

先帝嗜戰多疑,所謂通敵,不過是狡兔死,走狗烹罷了。

沈府中哭聲與哀嚎聲不斷,街上慶賀上元的活動仍在繼續,一邊是盛世繁華,一邊是人間地獄,像是百鬼夜行。

忠仆帶着他偷偷從後門溜走,可終究躲不開追兵。身邊的人一個又一個在沈知面前倒下。

他不是沒有害怕過的。

就是這個時候,那個帶着鬼面面具的姑娘出現在他面前。

隔着半張面具,那姑娘只露出半張精致的臉。

她把手裏的另一個面具不由分說的扣在他的臉上,他背後是堅硬牆壁,那姑娘把他推在牆上,一雙手臂攀上他的脖子,墊腳吻他。

像是上元燈節所有幽會的情侶那樣。并沒人注意到他們。

身前萦繞着淡淡的女兒香,她的背後,是重甲在身的皇室追兵。

沈知禮身子僵硬,心髒跳的像是快要炸開。

生與死,他第一次這樣近的感受到。

那姑娘帶着鬼面面具,聲音很輕。

“你想活着,就聽我的。”

那并不算是個吻,只是兩個人冰涼的唇相貼着,呼吸輕輕交纏。

沈知禮垂眸,不去看四處搜尋的侍衛。

直到追兵漸漸走遠,那姑娘才退開身子。

她身子柔軟貼在他身上,初時不覺,推開時沈知禮才覺得,今夜的風這樣冷。

她看了他一眼,低低說了聲什麽,轉身就走。

沈知禮看着她的身影漸漸消失,神色空曠。

他是沈尚書獨子,君子六藝樣樣出衆,沈家是書香世家,沈知禮前半生遂意過了頭。

可也因着沈家的關系,從此,他這輩子都不能光明正大的站在這個天底下。

沈家滅門半個月後,沈知禮廢了自己的一雙腿,入了敘芳樓。

那日的吻成了揮不去的夢,他想着,留在京城,早晚有一天可以見到她。

那姑娘給他的面具他一直留着,也一直在查它的主人。

當年他以為面具是柔嘉公主的。

直到三年前,他看到攝國殿下的那個木匣子。

“篤篤——”

沈知禮回神,看向門口,“誰?”

“公子,徐大人到了。”

“知道了。”

沈知禮掀開被子,撐着床沿把自己挪到輪椅上。又在上面蓋好毯子。

他不喜歡別人伺候,所以一直是一個人照顧自己。

操控着輪椅來到門口,沈知禮打開門,站在門口的阿秀立刻過來推他。

阿秀是汝城過來的,小姑娘今年剛剛十六歲,她長得不漂亮,在盛京這地方也找不到什麽生計,沈知禮便讓她來敘芳樓打打雜。

阿秀在村子裏的時候就是出了名的能吃苦,此刻她也不覺得伺候人有什麽不好的,她推着沈知禮來到上房門前停下。

“公子,阿秀可以和你一起進去嗎?”她想到了什麽,臉上泛着紅。

沈知禮自然知道徐銘和阿秀的關系,聞言只是淡淡‘嗯’了一聲。

房門打開,徐銘幾步走過來,看到沈知禮先是作了個揖,待看到他身後的阿秀時,目光軟和了幾分。

阿秀推着沈知禮到桌前,她規矩地站在沈知禮身後,視線再不能從徐銘身上移開。

她和徐大哥都是汝城人,不過她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鄉下丫頭,徐大哥可是正經的讀書人,如今又是狀元郎,風光無限。

徐大哥的父親不讓他娶自己,阿秀膽子也大,竟然就直接偷偷跟着徐銘來了盛京。

如今徐銘還未在朝中站穩腳,得知阿秀在敘芳樓過得還算安穩,再加上她喜歡這份差事,徐銘也沒強娶,打算等自己有點成就再來娶她。

一來二去,徐銘和沈知禮也就相熟了起來。

可徐銘覺得還不到成婚的時候,阿秀想法可不一樣。

這男人,還是得自己抓緊了的好。

阿秀想,她得做點什麽。

兩個男人在房間裏談事,阿秀給他們帶上門,去給他們泡茶。

徐銘今日來,是有事和沈知禮商量的。

近日暴雪不斷,盛京周圍一些偏僻的地方,有許多房屋因着這場雪災而坍塌。

官員瞞着不敢往上報,徐銘不忍心,再加上沈知禮也有意幫扶,敘芳樓有錢,這才算是緩解了一些,只是讓沈知禮拿這麽多錢,徐銘有些不好意思。

今日來,徐銘是說轉機的。

“有位貴人願意幫我們一起,幫助這些百姓重建。”

沈知禮挑眉,不置可否。

這盛京裏官官相護,若真是幫了那群百姓,勢必會得罪管事的人。

沈知禮跟他說明,誰知徐銘卻笑着道:“沈兄放心,這位貴人身份尊貴,這件事情她不能明面上幫助,但私下裏還是可以支持的。”

若是不能明面上幫助,那就是不能用權,只能用錢了。

可這不是一筆小錢,敘芳樓不窮,沈知禮也算是有錢,只是給流民找暫住的地方,再加上房屋重建,實在是一筆不小的數字。

沈知禮不知道盛京誰有這份能耐。

他斂目細細思索,雪白狐裘在他身上帶了點書卷氣,徐銘忍不住想,若是當年沈家沒有出事,沈知禮該是多麽出色的一位貴公子。

阿秀端着茶水進來,給兩個人面前各擺了一杯。

沈知禮淡淡道:“你說的貴人,是指誰?”他眼睛狹長,眉目朗朗,但随意掃人一眼,卻透着淡淡陰鸷。

他性格有些奇怪,徐銘也不是在意這些的人,聞言道:“我跟她約好今日來敘芳樓商讨此事,想來是快到了。”

凜冬大雪,窗外樹木枯枝被厚雪壓斷,發出一聲脆響,門外适時傳來一陣敲門聲。

徐銘眼神亮了亮,“到了。”

門被侍女推開,一道帶着笑意的女聲響起,是盛京地道的官話。帶着股清雅。

“徐大人謙謙君子,本宮倒是沒想到你會約在這個地方。”

沈知禮聞聲擡頭,怔然的看着進來的人,眼底剎那幽深。

卷耳看到屋子裏的人,挑了挑眉。

那人眼中驚詫糅合執拗,仿若兩灣烏黑深潭,讓人深陷其中,不願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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