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

張桂芝十幾歲嫁給範晉良, 為他生了三兒一女,那時候條件十分艱苦, 兩人為了養大孩子受了不少罪,甚至坐月子時張桂芝還要下地幹活,是不是赤腳泡在冷水裏澆地。

別人歇晌,她抓緊時間替人洗衣服做活賺取微不足道的零花錢, 早早落下一身病。

範晉良是木匠,經常晝夜不休地給東家幹活, 因為太過勞累,一次走神不小心削掉了兩根手指。

大約是過夠了苦日子, 三個兒子長大各自娶媳婦後,他們雙手一撤, 什麽活都不管了,只管伸手跟幾個兒子要錢花。

開始時,吃喝花銷, 三個兒子平攤, 光是這樣,兒子們為了孝順父母自然什麽也不說。但是自從範國峰成了市裏機械廠的正式工, 這種平衡就被打破了。

那時候農民一年下來平均收入僅三四十塊錢, 範國峰一個月工資加上各種補貼能達到二十元左右, 後來娶了人人羨慕的售貨員當媳婦, 夫妻二人一個人的收入就跟他們一年的收入持平。

張桂芝和範晉良不再盯着老二和老三要錢要糧,而且轉移視線專門搜刮老大一家子。隔三差五就來市裏索要生活費。

範國峰和蔣書蘭每次都是掏錢掏票,再好吃好喝地伺候二老。

按照二老的說法, 二弟和小弟在農村出人出力伺候老人,身為大哥的範國峰既然不能在他們身邊盡孝,那便出錢出票好了,很公平。總不能他在市裏享福,把父母扔在農村受罪而他什麽也不管吧,可沒這等好事。

範國峰和蔣書蘭商量過後,一致同意每個月給張桂芝和範晉良七塊錢生活費加兩張工業票。

糧票不能給,他們自己的糧食尚且不夠吃,再說農村糧食比城裏稍微寬裕點,張桂芝和範晉良想了想同意了。

後來範國峰長工資,他的父母鬧過幾次要加生活費,被他沉着臉拒絕了,因為他自己家連着生了兩個兒子,需要的花銷太大,負擔不起過多的生養費。

張桂芝和範晉良因為這件事四處宣傳大兒子大兒媳婦不孝順,差點弄臭了兩人的名聲。

鬧了幾次,見範國峰态度堅決,二老也就不了了之了。他們不趕真的惹急了大兒子,免得一分錢都撈不着。

憑借從大兒子那得到的生活費和工業票,二老成功成為村裏最富裕的、被其他人嫉妒得眼紅的老夫妻。光大兒子一年給的錢就比人家農戶辛苦一年掙得多上不少。

老家的兩個兒子和兒媳婦對他們更加上心,伺候的也更加精心,特別是小兒媳婦,嘴巴跟抹了蜜一樣,天天把他們哄得心花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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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錢在手,大權在握,二老使喚起兒子兒媳婦來越發理直氣壯,腰板邦邦硬。

經濟欲望被老大一家滿足,擺譜和控權的欲望在老二、老三家得以釋放,張桂芝和範晉良的小日子過的美滋滋的。

他們整日不上工,只四處溜溜達達,看着村裏同齡的老人還在餓着肚子為兒女們拼命幹活,一個個憔悴瘦弱、滿臉溝壑的模樣,得意地嘲諷幾句,然後潇灑離開。

後來,老兩口掏錢給家裏翻蓋五間青磚大瓦房,在村裏一時風頭無兩。

當然,錢基本都是範國峰兩口子省吃儉用攢下的,被張桂芝和範晉良心安理得地“借”走了,十幾年了他們完全不提還錢的事,也沒打算還。

在他們心裏,花兒子的錢就是應該的,談什麽還錢,生恩養恩大過天。如果範國峰不給他們花錢養老,當初何必生他,直接溺死得了。

兒子養老子,天經地義。

老子花兒子錢,也是天經地義。

要是張桂芝和範晉良對三個兒子一視同仁還好,可是他們的心偏到了咯吱窩裏。

對範國峰需索無度,對範國茂和範國棟卻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僅一分錢生活費不要,還倒貼錢給兩個兒子的孩子們買零食買玩具,範衛東、範衛華和範晴雪從小到大沒感受過爺爺奶奶的丁點關愛,更別說收到他們送的玩具和吃的了。

他呢簡直是趴在範國峰一家身上吸血的血吸蟲。

“奶奶,您別吵了,我們又沒說不給您和爺爺養老,至于父親的撫恤金,這不是還沒發下來嗎?您再鬧幾次也是沒有。”何詩曼輕聲勸慰。

範衛東頭疼地揉揉太陽穴,鋒利的眉尾随着他的動作移動,平添幾分黯然。

在父母的葬禮上,他們已經大鬧過一次,弄得場面很糟糕。

說不怨恨他們是不可能的。

這麽多年,孝順的父母對他們幾乎是掏心掏肺的好,要錢給錢,缺票掏票。

有次母親想置辦一身新衣服,才湊夠布票,在奶奶表示想穿新衣服後二話不說就把布票送給了她,自己則穿着舊衣服縫縫補補着勉強過了一年。

爺爺喜歡抽煙,尤其喜歡遼北煙葉的嗆辣味道,父親有次到那附近運貨,忙完公事,又撐着兩天兩夜每合的眼睛,開了三個小時車替爺爺到處收煙葉。

父親母親沒有一星半點對不起他們,可是最後換來了什麽?為什麽他們為了一點撫恤金就要大鬧葬禮現場呢。

範衛東只想安靜地送父母最後一程,這麽一點小小的願望被爺爺奶奶無情地打破,變成遙不可及的奢望。

那天天空陰暗低沉,雷聲轟鳴,像是暴雨将至。兀然騰起的大風帶起了街道兩側的泥土灰塵,吹得人抱頭捂臉,根本睜不開眼睛。

範衛東至今記得範衛華當時的表情,一貫明亮的眼睛生起兩簇火焰,眉頭皺的死死的,氣息低沉,仿佛黑雲壓境,山崩欲摧,俨然下一刻就要暴起傷人。

伸手重重抓住範衛華肌肉卉張的手臂,範衛東隐忍着默默沖他搖了搖頭。

範衛華将牙齒咬的“咯咯吱吱”直響,眼神兇狠,像要擇人而噬的狼崽子,但當他觸及範衛東壓抑到極點的目光後,下一秒,大腦慢慢清明起來:他們是自己這具軀殼的爺爺奶奶,不是仇敵。

擡起右手貼在範衛東手上,手指用力收緊,然後驟然松開,他嘴角牽強地扯出一絲苦笑,低頭沉默不語。

發現兄弟二人之間沉寂的悲傷氛圍,何詩曼不得不推着兩人去繼續完成葬禮,自己則拖着疲憊的身子周旋在兩個自私冷血的老人中間,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終于在她精疲力竭之前說服了他們不再發難。

豆大的雨滴突然撕開天幕傾倒而下,砸在臉上有種冰冷刺骨的痛楚。

比起範衛華的意難平,範衛東看向張桂芝和範晉良的眼神就像是在看兩個不想幹的陌生人。

張桂芝和範晉良雖然常年在農村生活,但優渥的生活讓他們養出一身迥異于其他村戶的白皮膚,皺紋也比同齡人少很多,加上穿着講究,走在大街上,所有人都會認為他們來自大城市而非偏僻的小山村。

歸根結底,是大兒子範國峰“寵”出來的。

乍聞大兒子出事死了後,老兩口也悲傷過一瞬,但緊襲而來的恐慌填滿腦海,直接把悲傷擠走。

他們心裏清楚,如今美好的生活都是靠着大兒子的孝順堆砌出來的,沒有大兒子和大兒媳婦給予的錢和好東西,他們在家裏什麽都不是。

二兒子家和小兒子家願意捧着他們,不過是看中他們手上源源不斷的錢和物,一旦這些消失,肯定會棄他們如敝履。

在那之後,不僅要拼命辛苦地勞動從兩個兒媳婦手裏讨要不足以飽腹的野菜糊糊,還要承受同村人無休止的嘲諷和譏笑,想想就覺得恐怖。

為防止這種暗無天日的日子到來,他們在聽說什麽“因公殉職”的人員,國家和工作單位會給家屬發放撫恤金,大兒子有470元,大兒媳婦有405元後便開始一而再再而三地讨要撫恤金。

擔心要的太多,大兒子的子女們狗急跳牆,老兩口商量過後,就只索要大兒子的撫恤金,大兒媳婦的留給她的孩子們。

470元加上以前攢下的幾百元,勉強湊夠1000元,安度晚年完全沒問題。

老兩口小算盤撥的啪啪響。

範晴雪在人群中靜靜地看着張桂芝和範晉良眼中不加掩飾的小算計,柳眉輕蹙。

昨天何詩曼和她閑聊時提起過她們爺爺奶奶做的一些事,真是讓人氣憤。

一雙白皙得過分的手慢條斯理地把襯衫袖口往上打了兩折挽起一點,露出酥軟玉滑的皓腕。

“我跟我孫子說話,你個外人插什麽嘴,這是範家,哪兒有你說話的份?”張桂芝白了何詩曼一眼,不客氣地推了她一把。

何詩曼沒想到張桂芝會粗俗地直接動手,她不小心被推了一個趔趄,後腰差點撞到桌角,要不是範衛東手疾眼快地摟住她,後果不堪設想。

回頭沖範衛東安撫一笑,何詩曼穩住瘦小的身軀後,向前一步離開他的懷抱,示意自己無礙。

可她微微泛紅的眼角卻騙不了日夜相伴的愛人。

範衛東冷肅着一張臉,不容拒絕地扶着何詩曼骨感十足的手臂坐在一旁的凳子上。

她現在肚子裏懷着他們的寶寶,大夫說她胎象不穩,身子又虧的厲害,要是再繼續天天吐下去,很可能會因為嚴重的營養不良而流産,她的身體也會垮掉。

握着何詩曼只剩一把骨頭的手腕,範衛東心裏難受的厲害。

如果張桂芝動手讓何詩曼出一點意外,他想他一輩子都不也會原諒她。

“奶奶,我敬你是長輩,可你也別太過分,詩曼是我的妻子,她說的話就代表我的意思。依我看,這個家裏最沒有話語權的是你和爺爺。”

範衛東出言維護何詩曼,态度強硬。

聽到他的話,張桂芝氣的捂住胸口,聲音尖銳:“範衛東你個小兔崽子,敢跟奶奶這麽說話,翅膀硬了是不是?我今天就替你死去的爹媽好好教訓教訓你,讓你知道什麽叫‘尊老’!”

說着,她細長的眼睛亂瞟,試圖尋找趁手的武器。

發現櫥櫃上的牡丹花瓷瓶裏插着兩個毛色鮮豔的雞毛撣子,張桂芝眼睛一亮,短腿兩個蹬蹿間來到櫥櫃邊,踮起腳尖,身手敏捷地掏出一個雞毛撣子,作勢欲打範衛東。

範衛東擋在何詩曼身前,不躲不避,雙手張開護住身後受不得刺激的愛人。

“嗖——”

“啪!”

雞毛撣子的破空聲後緊接着就是竹竿與書包碰撞的悶響。

張桂芝動作一頓,扭頭對上了一對淚眼汪汪的清瞳。

青蛙鳴聲斷斷續續,翠柳的枝葉随風飄蕩,左晃一下右晃一下,被挖空花草種上青菜的花壇不時飛來幾只才成年的燕子,啾啾叫着啄飲植物葉片上殘留的水滴。

範晴雪好似裝滿委屈的乳燕,眨動着長而卷翹的蝶羽,櫻花瓣一樣的嘴唇輕輕抿起,捧着素白纖手,輕聲控訴:“奶奶,您打得我好疼啊。”

眼淚順着臉頰蜿蜒而落,畫下兩道清晰的痕跡。

張桂芝回憶一下剛才打人的觸感,确定沒打中她,當即橫眉怒目地指責這個以往乖巧聽話的孫女,“說什麽胡話呢?老娘什麽時候打到你了?小小年紀,滿嘴謊話,你爹娘到底怎麽教育你們的?大的不孝順忤逆長輩。小的謊話連篇張嘴就來,你們全家真是沒一個好東西!”

“奶奶,您說沒打就沒打吧。您罵我們可以,能不能別帶上我們的父母,他們是天底下最好的父母,不應該因為我們,在死後還受到質疑。”

範晴雪以退為進,不再哭泣,只留兩滴淚水在眼眶打轉,像是被張桂芝吓到,身子往後縮了縮,抱着右手,對着上面腫起來的紅痕小心翼翼地吹着。

剛才看到張桂芝動手打人,範晴雪情急之下舉起帆布包替範衛東擋了一下,自己的手背一不留神被雞毛撣子的竹竿尾部掃到,嬌嫩的皮膚立刻傳來火辣辣的痛感,不出兩秒傷口就腫了起來,在白玉無瑕的手背上十分顯眼。

她的聲音清軟,像一簇甜甜的栀子花。

周圍的鄰居見範晴雪眨巴着委屈的雙眸,貝齒咬住漸失血色的下唇,整個人仿佛害怕似的輕輕顫抖着,心裏不由得閃過一絲心疼。

她們是看着範晴雪長大的,知道她是個容易害羞的乖乖女,雖然平時不大愛說話,但是人很善良,偶爾還會幫助街坊四鄰,在家屬樓裏口碑不錯。

現在小小的少女克制着膽怯,為了父母的名譽同奶奶據理力争,看的她們母愛泛濫,不自覺偏向範晴雪一家。

“這位大娘,說話就說話,動手幹嘛?欺負人家小姑娘沒了父母呗,為老不尊的,還指望人家孝順你,你臉皮咋那麽厚呢,真是好笑。”

“人家小姑娘爹娘剛死,屍骨未寒,你們就逼上門要錢,看不出來你們怎麽那麽冷血呢?範國峰和蔣書蘭都是好同志,怎麽趕上這一對心黑的父母。不會不是親生的吧?”

“是呀,照我說就應該一分錢也不給他們,他們還有兩個兒子在,輪不到孫子孫女來養老。”這是清楚張桂芝老兩口底細的一個大嬸,邊納鞋底邊支援範晴雪。

“晴雪,別怕,嬸子們保護你,保證讓這個死老太婆動不了你一根手指。”

将範晴雪家門口圍成一圈的老少婦女們一人一句争相替她撐腰,範晴雪感動地沖大家鞠了一躬,深深吸了一口氣,噙在眼眶的淚水滴落,劃出一道絢爛的光暈。

夕陽的橙紅光芒透過窄小的玻璃窗打在範晴雪身上,令她披上一層缥缈的輕紗,驚豔無比。

衆人呼吸一窒,幾秒後堪堪回神:那個純稚的小丫頭已經成長為一個可以吸引所有人視線的人間尤物。

草木茂盛,煙氣朦胧,山茶花清雅的氣息随風而動。

範晴雪對着腫起來的傷痕輕輕呼了一口氣,然後勾唇對憂心忡忡的大嫂盈盈一笑,頰側的一個小酒窩甜甜地展現出醉人的風姿。

“謝謝大家,但是她畢竟是我的親奶奶,管教我們兄妹幾個是天經地義的。”她的鼻尖紅通通的,淚水洗過的眸子無辜極了,整個人瑟瑟的。

“奶奶,您打我吧,這次我絕對不躲,也不會喊疼的。”音調越來越低,最後像是認命般閉上雙眼,她的兩只小手伸向張桂芝,任她打罵。

範晴雪的舉動如同一塊投入小溪的石頭,激起千層浪花,衆人更是紛紛譴責起張桂芝來。

“晴雪是多麽善良的孩子啊,真不明白你怎麽忍心打她呦,她要是我的孫女,我天天捧在手心裏疼她。”

張桂芝見外面的一堆人沒一個向着自己說話,鼻子差點氣歪了,握緊手中的雞毛撣子在空中威脅地晃了晃。

“我管教自家孩子,跟你們這群八婆有什麽關系。你們仔細點自己的手,伸太長管太多的話容易被抽。”她嫌她們管得太寬,自己的家務事輪不到外人插手。

“咳咳。”

範晉良注意到自家老婆子那張嘴已經得罪不少人,連忙在桌上磕磕煙杆,咳嗽兩聲。

“大家別見怪,老婆子不會說話,我們指定不會打孫女的。這麽多孩子裏,我最疼的就屬晴雪了,當然舍不得讓她受委屈。”

緩緩吐出一個煙圈,範晉良沖範晴雪揚起一個堪稱慈祥的笑容,露出滿口黑黃不整齊的牙齒。

“來,乖孩子,讓爺爺看看你的手,剛才的事是你奶奶不對。她自從國峰兩口子死後傷心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覺,脾氣難免暴躁些,你是好孩子,會原諒奶奶一時的不小心,對不對?”

他眯着眼睛又吸了一口煙,眼尾皺紋奇異地勾起,怎麽看怎麽慈眉善目,和藹可親。

範晴雪內心冷笑,面上不動生色依然怯怯的。

範晉良避重就輕、重拿輕放的本事真是爐火純青,這兩人一個唱白臉一個唱黑臉,配合的□□無縫,真是天生一對。

剛才範晴雪故意幫大哥擋了一下,把張桂芝的怒火轉移到自己身上,就是利用自己這具身體還沒成年,又是嬌柔的女孩子,讓輿論傾向她。

如果是已經成家的大哥或二哥反抗張桂芝,相信張桂芝有許多辦法借機碰瓷,到時候這塊狗皮膏藥就徹底撕不下來了。因為說出去他們完全不占理,不敬長輩,很多不明真相的人會同情身為“弱者”的老人,直接将他倆釘在恥辱柱上。

眼見張桂芝上了她的當,不料她的算計居然被範晉良一眼識破,幾句話的功夫,不僅叫張桂芝恢複了理智,還洗白了他們老兩口,同時給範晴雪下了套。

如果範晴雪不原諒張桂芝,就證明她不是“好孩子”,如果範晴雪原諒了張桂芝,那麽外面的鄰居就沒有立場再置喙什麽。孫女都原諒奶奶了,一群外人再鳴不平純粹就是自讨沒趣了。

範晉良老神在在地摸摸煙袋,吸了一口煙,幾許煙霧從鼻孔溢出,袅袅向上,最後消失在空氣中。

何詩曼不适地咳嗽幾聲,胃裏的酸水争相恐後的漫上喉嚨,壓了兩下沒壓住,她捂住嘴匆匆跑到樓道裏“哇”地一聲吐出來。

範衛東眉頭皺的緊緊的,跟上愛人的身影,輕輕拍着她的後背,小聲安慰。

何詩曼按住胃,含着淚又咳嗽兩聲,才用略微顫抖的手接過範衛東遞過來的手帕,擦掉唇角的穢物。

扶着腳步虛軟的何詩曼回房間躺好,範衛東走到客廳拿起鐵皮暖壺倒了一杯熱水,端進房間,然後腳步沉重地回客廳坐好。

自始至終,沒想過為張桂芝和範晉良倒一杯水喝。

張桂芝說了半天話,早就口渴得嗓子冒煙了,結果孫子孫女們沒有一個有眼力見兒的,一杯水都不給倒。

不知道蔣書蘭怎麽教育孩子的,一點兒禮貌也沒有,也不懂待客之道,真是白瞎了她那高中文憑,還不如自己這個沒上過小學的老婆子會教孩子呢。

眉毛一豎,張桂芝正要發作,就被了解她心思的範晉良拉了拉衣袖,示意她不要添亂。

範晴雪沒管老兩口之間的眉眼官司,用眼神向範衛東詢問何詩曼的情況。看到他嘆息着搖頭,少女擔憂更甚,右手無意識地扭動襯衫鈕扣。

現代社會裏很多孕吐嚴重的孕婦,是要到醫院去輸營養液的,否則長時間嘔吐會導致脫水和營養不良,對母體和寶寶的健康産生不良影響。

何詩曼的情況十分不好,必須卧床休息,不能再為其它事情操心。

想到這裏,範晴雪收回扭動鈕扣的小手,假意在眼睑下試了兩下,拭去并不存在的眼淚。

她咬着唇,濃墨似的眸子孺慕地望向範晉良,杏眼微彎,“爺爺,我的手沒事,您和奶奶今天過來有什麽事嗎?”

避開範晉良給她挖的坑,把話題轉移到正題上。

既然你跟我演戲,那我就奉陪到底。

沒等範晉良回答,張桂芝迫不及待地上前一步,眼睛漆漆,“我們來讨要屬于我們的撫恤金。”她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剛才自己被範晴雪的三言兩語牽着鼻子走,因而臉色沉沉的,聲音不悅。

範晴雪故作疑惑地歪着腦袋反問:“那是父親母親的撫恤金,怎麽能說是您和爺爺的呢?你們不是還健在嗎?”

說完,害怕地退後半步,捂住嘴巴,嬌甜的聲音從指縫間傳來,有點悶悶的,“奶奶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和您犟嘴的。我性格比較直,事實是什麽就會直接說什麽,對不起啊。”

意思是張桂芝胡攪蠻纏,得寸進尺,總是肖想不屬于自己的錢。

張桂芝的眉宇間眨眼的功夫籠上一層戾氣,她舉着雞毛撣子猛地向前幾步,心中暗暗發誓要抽死這個處處跟她作對的臭丫頭。

這幾十年她過的順風順水,從來沒有人敢如此踐踏她的權威,突然遇到一個,當然要揪着她把她打到服氣為止。

随着她的動作,少女連連後退,動作迅速地躲到鄰居們身後,嘴裏不停向張桂芝道歉。

左看看情緒波動得厲害,明顯在爆發邊緣的張桂芝,右看看膽怯不已、弱小無助的範晴雪,衆人心中的天平偏的不能再偏。

“小姑娘說的都是大實話,有什麽不對嗎?本來就是人家範國峰兩口子應得的錢,都給你們算怎麽回事?”

李大娘從頭到尾聽到了她們的對話,眉峰一挑,不贊同地指着張桂芝的鼻子尖罵道:“你這個老太婆真是好大的臉,還想拿走範國峰所有的撫恤金,也不怕貪多撐死!看着和和善善的,沒想到心這麽黑。國峰怎麽有你這樣的娘親呦。”

“說話歸說話,總想動手幹嘛?人家小姑娘說的也沒錯,你憑什麽打她?”

“有這樣不慈的奶奶,真是倒黴。當初你們可是經常樂呵呵地跑到國峰兩口子這裏連吃帶拿,站在人家兩口子才剛走,你們立刻變了臉色上門欺負他倆的孩子。他們頭七還沒出呢,你們也不怕做噩夢。”

……

面對衆人毫不客氣的指摘,張桂芝氣的胸口劇烈起伏,刻薄的嘴唇哆哆嗦嗦地指着她們說不出話來。一股屈辱感從內心深處升起,随即她怨恨的目光直直射在躲在別人身後的範晴雪身上。

她張桂芝從小到大沒受過這種責難和非議,範晴雪今天倒是讓她嘗了個遍。

她絕對不會放過她的!

眼看着好轉的形勢再度逆轉,輿論向着範晴雪那裏一邊倒,範晉良皺了一下眉頭,把煙鍋兒翻倒,重重磕了兩下凳子,未燃盡的煙絲和煙灰立即散落一地。

蠢老婆子沖動易怒,容易被激起情緒做出不理智的事,想必這點已經讓範晴雪看透了,所以她才一直在她的情緒底線反複試探。一旦蠢老婆子上當,打了範晴雪,恐怕不好收場。

範晉良擡眸,第一次正式這個不怎麽在意的孫女。

少女穿着白襯衫,袖子小小地卷起一點,淺藍色的褲子同樣折起一截,露出分外纖細的手腕和腳踝,通身有種幹淨而柔婉的氣息,很是惹人憐愛。

此刻她眼睫低垂,半遮住濕漉漉的黑眸,瑟縮着站在那裏,如同突然見到狩獵者茫然無措的小白兔。

目光垂下來,範晉良用煙袋鍋敲了兩下猶自惱恨的張桂芝的後腰,然後把煙杆別在棕色皮帶上。

“別鬧了。”

明明他的聲音很平靜,可張桂芝愣是從其中聽出了幾許壓抑的怒氣,只是這怒氣不知是對她還是對範晴雪。

張桂芝知道自己不夠聰明,遇到的大大小小的事,一向是她在前面沖鋒陷陣,謀算深遠的範晉良在後方做軍師,兩人配合默契,雙劍合璧,鮮少有事不能達到目的。

因此感受到範晉良傳遞出的“停止沖鋒”的信號後,張桂芝便恨恨地扔掉雞毛撣子,走到自家老頭子身後站定,氣哼哼地不再言語。

滿意地點點頭,範晉良輕笑着朝範晴雪招招手,“別怕,回頭爺爺幫你說說奶奶,自己的親孫女就算不懂事愛頂嘴也不能伸手就打啊,說幾句得了。”

揉揉眉心,他落寞地嘆了一口氣,“孩子長大了,我們也老了,管不動喽。”

範晉良長得慈眉善目,刻意向誰示好時,端的一股良善和藹的味道,讓人不自覺放下防備之心,對他産生好感。

範晴雪心裏知道他才是兩人中最難對付的,面對他的示好,不僅沒松口氣,反而提起十二分的謹慎。

她沒打算當中忤逆範晉良,因而故意露出一個忐忑的微笑,腳步輕移,靠近範晉良。走了幾步,卻又像畏懼張桂芝般停住腳步,不遠不近地站着。

夏夜有些熱,她把土黃色的帆布包卸下放在櫥櫃上,帆布包的背帶在她的襯衫上留下兩道斜斜的汗暈痕跡,不難看,反而平添一抹說不出的绮麗之感。

“爺爺,究竟是不是我不懂事大家都看在眼裏,奶奶太過咄咄逼人,您回家是該好好說說。碰到我們這些小輩還好,我們可以不放在心上,若是這些事發生在外人身上,他們恐怕不會這麽客氣了。”

範晉良微微眯起眼,笑容愈發慈祥可親,接過她的軟釘子,看着範晴雪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個調皮不守規矩的小孩子,滿滿的寵溺。

“好好好,爺爺說不過你這個小丫頭。奶奶年紀大了,性格就是這樣,說話辦事容易得罪人,其實她本性不錯,估計是那副火爆脾氣想改也不好改了,咱們多體諒一些好不好?她還能有好幾個年頭活呢?說到底,是被白發人送黑發人給刺激的。”

範晴雪輕輕勾起櫻唇,圓潤的唇峰浮動,她眼底滲出一絲嘲諷,很快又被藏起。

老爺子真能倚老賣老,說話滴水不漏,不好對付啊。

燥熱的晚風吹動薄紗一樣的窗簾,窗外知了叫的更加煩人,一直低着頭異常沉默的範衛華忽地擡起頭,目光灼灼地盯着範晉良,語氣不善。

“別扯一些沒用的,你們今天過來不就是來要錢的嗎?告訴你們,門都沒有,別說現在撫恤金沒下來,就算下來了,我們寧願全都捐給國家,也不給你們一分錢!”

範晉良被範衛華吼的一愣,緊接着笑容慢慢淡下來。

青年眉眼冷厲,聲音透出沁骨的寒意。

範衛東脾氣稍微溫和一些,随了範國峰和蔣書蘭的優點;範衛華則有些暴躁,做事不問青紅皂白只憑一時腦子發熱行動,這點多少有些像張桂芝;至于範晴雪,範晉良一直把她當成無害的小白兔,沒想到她深藏不露,倒令他有點刮目相看。

原本以為好拿捏的兄妹三人,因為範晴雪,局面變得有些不可控。

“我們是國峰的爹娘,他的命都是我們給的,他的錢除了我們誰也沒有資格碰!小兔崽子,你敢捐出去試試!我打死你!”

一點就燃的張桂芝不顧範晉良的阻攔,彎腰想撿起剛才扔在地上的雞毛撣子,卻發現範晴雪更快一步,早就把它和瓷瓶裏另一把雞毛撣子丢出了窗外。

惡狠狠地瞪了躲得遠遠的範晴雪一眼,她轉身一巴掌甩向範衛華。

範衛華索性站起身,面無表情地俯視她,嘴角挂起一抹危險的笑。

張桂芝一巴掌甩在他肌肉堅硬的胳膊上,疼的自己手麻了幾秒鐘。她只在年輕時吃過苦,後來這二十多年養尊處優,連家裏的碗都沒洗過一個,力氣當然比不上村裏那些常年勞作的村婦。

因此,她打人的力道不僅沒讓範衛華皺下眉頭,反而讓自己的手又疼又麻,得不償失。

不服氣地左右開弓,連續打了範衛華幾下,張桂芝才氣急敗壞地要找範晴雪算賬。

“奶奶,您別激動,二哥說的都是氣話,做不得數。我們肯定會給你們錢的,這是我們身為小輩應盡的義務。”她杏眼彎彎,比秋天的蜂蜜加倍甜蜜的星眸閃閃發光。

“小妹!”見範晴雪竟然臨陣倒戈,範衛華大聲吼出一句,“不許胡說八道,你明明知道……”

範晴雪狡黠地眨眨眼,一副“全交給我,我有辦法”的模樣,成功阻止了範衛華後面未說完的話。

他刀鋒般的視線柔和下來,薄薄的唇不再死死地緊抿,身上緊繃的肌肉線條漸漸放松,仿佛亟待爆發的火山啞然熄火。

範晴雪不疾不徐地扶着平靜些許的張桂芝坐下,扭頭對範衛華說:“二哥,爺爺奶奶給了我們生命,我們不能不孝順他們的,父親的撫恤金全部交給他們也不無不可。畢竟咱們各自有了穩定的工作不缺錢花,而爺爺奶奶沒有經濟來源,這些錢就當是給他們的養老錢多好呀。”

範晉良狐疑地盯着範晴雪看,他可沒張桂芝那麽單純,被哄得心花怒放地抓着她的手不放。

“多孝順的孩子啊,這丫頭要是我孫女該有多好。”李大娘眼睛亮晶晶的,從頭到腳看了範晴雪一圈,越發稀罕她。

“晴雪是難得的好孩子,我老家有戶人家,兒子一死,孫子把老人往外一攆,根本不管他們的死活。現在老兩口早都僵了,死的時候孫子連張草席都舍不得給蓋,可憐呦。”

“有這樣孝順的孩子,你們可享福喽。”這話是對着張桂芝和範晉良說的。

範晴雪似是被誇的有些不好意思,一縷緋紅從臉頰蔓延至耳尖,低頭輕聲說:“謝謝大家的誇獎,我們小輩贍養老人本就無可厚非,這都是應該的。父母從小教育我們要孝順爺爺奶奶,他們言傳身教,我們只是學個大概,比不上他們的。”

停頓一下,她撓撓有些發燙的臉頰,“父親總說因為工作的原因不能在二老身邊盡孝是他的遺憾,幸好二叔和三叔體諒他,替他守在老人身邊,而父親則在市裏賺錢加倍補償他們。”

“國峰和書蘭也是好的,這一家子都不賴。”

“是呀,我經常看見書蘭有點兒好東西就給婆婆留着,每個月發的工業票自己舍不得用,攢起來給公公婆婆寄回去。”

微笑地看着街坊四鄰對範國峰和蔣書蘭表示肯定,範晴雪輕輕抽出被張桂芝握的有點疼的手,飛快地低下頭,不讓人看出她對張桂芝碰觸自己産生的嫌惡。

再擡頭時,她恢複了雲淡風輕的淺笑,“奶奶,贍養老人是每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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