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二月雨

兩人被叫進保安室問話,出來時,天邊一彎殘月透過雲翳散發着微弱的光,天色依然一片昏暗。

保安把兩人送回教室。六盞日光燈啪嗒啪嗒先後亮起,徐冽先進去,蘇好壓慢了腳步跟在後邊,因為心裏在想事。

剛剛保安已經把她想問的話都問過了。

徐冽會出現在那條小巷裏,原因跟她一樣,因為生物鐘半夜睡不着。他沒教室鑰匙,原本打算去門衛取,半路正好看到她往教學樓方向走,就沒費事,直接跟了上來。

這些都沒問題,蘇好想不通的是:徐冽說,他跟對方講了點道理,人家就走了。

現在連流氓都講道理了嗎?

蘇好有陣子沒跑出去渾了,也不認識那幾個人,但從前跟着陳星風走街串巷,對這種人的脾氣再清楚不過。

他們會主動走,只有兩種可能,要麽見了棺材,要麽撈了好處。

那幾個混子明顯沖着她來,具體想做什麽不知道,但看着不像跟她有私仇,而像受人之托收錢辦事。既然這樣,也只能是為錢而走。

所以蘇好猜,徐冽是不是破財消了災。

就像電視上演的那種闊少爺,跟對面說——他們給你多少錢,我出雙倍。

雖然說起來有點傑克蘇,但确實是最符合她同桌身份,也最符合常理的解釋。

不然難道徐冽嘴裏的“兩分鐘”,是指他能夠赤手空拳,在兩分鐘內打趴三個渾身腱子肉,還帶了鐵棍的壯漢打手嗎?

陳星風這種從小打架到大的人,體格瞧着也比徐冽結實多了,都不可能有這能耐。

可蘇好剛才問了徐冽兩遍到底怎麽回事,一遍當着保安面,第二遍背着保安,徐冽卻始終是一樣的答案。

事發地點在監控死角,真相無法還原,他不肯說,她也就不自讨沒趣地打破砂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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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徐冽已經沒事人似的回到座位開始看書,把那瓶沒用過的防狼噴霧原封不動地還到了她桌上,蘇好也跟過去坐了下來。

來回折騰出一身汗,她拉下衛衣拉鏈,脫掉搭在椅背上,又把焐人的長發往上梳,徒手打理被風吹打結的發梢。

擰成一股後,她左手抓着頭發,右手去筆袋裏摸索皮筋,摸了半天沒摸着,敲了敲徐冽的桌板:“哎我皮筋是不是落你那兒了?”

徐冽扭過頭來。

沒了長發的遮擋,少女修長的脖頸暴露在冷光燈下,明晃晃的白,耳骨上兩顆金屬色耳釘瑩瑩發亮,襯出瘦薄的耳廓。

往下,因為擡手的動作,校服襯衫下擺掩着的腰肢将露未露,好像下一眼就會現出雪色一線。

徐冽默了默:“什麽?”

“我說,”蘇好奇怪地看他一眼,把話放慢了說,“你找找你課桌裏是不是有我皮筋。”

徐冽把課本挪到一邊,翻開桌蓋,低頭找起來。

“算了算了……”蘇好等了會兒,沒了耐心,随手攥起一支鉛筆,斜斜插進绾好的發髻。

舒坦了。

蘇好籲出一口氣,終于記起自己趕早來教室是為了什麽,翻開課桌板去掏手機,結果拿出來一看,手機沒電自動關機了。

她又低頭去翻課桌裏堆得毫無章法的雜物,發現自己這不愛收拾的臭毛病真讓她要什麽找不到什麽。

“充電器有沒有?”蘇好晃了晃手裏的手機,問徐冽。

徐冽看了眼她手機型號:“沒有。”

蘇好把手機丢進課桌,重重嘆一口氣,百無聊賴地托起腮來,看看寂寥的窗外,看看幹淨的黑板,看看……

她的目光忽然在徐冽的襯衫上頓住。

剛剛沒注意,他的襯衫看起來皺巴巴的,手肘那塊還沾了點髒污,像灰又像泥。

昨天剛領的校服,一小時前才穿上,弄成這樣?

蘇好眼睛微眯,在徐冽似有所覺地轉過頭來之前,倏地收回視線。

徐冽挨揍了,多半是挨揍了,襯衫的褶皺和髒污就是證據,而且,這也就解釋了他為什麽絕口不提事發經過,看上去異常淡定——豪門人家的天之驕子,自尊心肯定特別強,這種時候當然會裝得若無其事。

這個念頭在蘇好腦海裏盤桓了一整天,直接導致她這天三門考試都沒答完卷。

雖然她本來也從不答完。

蘇好在考慮要不要把自己的懷疑跟老班說。

她原本一向看不起因為芝麻綠豆點大事跟老師打小報告的行為,但這事因她而起,人家平白無故扛了一頓揍,又不知道到底傷了哪,不及時醫治,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先不說她良心上過不過得去,經濟上可能就過不下去。

照她同桌那個家世背景,家裏人知道寶貝兒子因為她出事了,沒準就記恨上了她。

她爸媽還在北城做生意呢,人家地頭蛇,捏她爸媽說不定跟捏螞蟻似的。

考試結束後,蘇好和徐冽又被杜康叫去談話。

杜康聽說淩晨的事以後,一早就想找兩人,但考試時間安排緊張,這就拖到了四點多考完。

蘇好跟徐冽到了語文組辦公室隔壁的小談話間,聽杜康說,校領導高度重視這起事件,已經報了案,也封了那條存在安全隐患的小巷,跟施工方重新磋商了通行問題,還說要給兩位當事學生心理疏導。

蘇好心說屁大點事,有什麽好疏導,一口拒絕心靈雞湯。

也許看她大大咧咧确實沒往心裏去,而且真正跟那幾個混混打交道的不是她,是徐冽,所以杜康勉強放過了她,把徐冽推進了辦公樓的心理輔導室。

徐冽進去以後,蘇好就琢磨着得啓發啓發他們老班。

她神秘兮兮地把杜康叫到走廊盡頭,壓低聲說:“老師,聽過本末倒置這個詞嗎?”

杜康把手倒背在身後:“蘇好同學,你提出這個問題,是在看不起我這個語文老師嗎?”

“聽過啊?”蘇好哎地一聲嘆,“那學校預防PTSD的意識挺超前,怎麽不關心學生有沒有缺胳膊少腿?”

杜康一愣,趕緊上下打量蘇好:“不是說人沒事嗎?”

“我是沒事啊。”蘇好誠懇地眨眨眼。

杜康腦筋一轉彎,指指心理輔導室的方向:“你意思是,徐冽同學說沒受傷是假話?”

“那我可不知道。”蘇好攤手,“不過青春期男生嘛,打落了牙和血吞的多了去。”

杜康右手握成拳,往左掌心一擊,暗恨自己大意了,一溜小跑着往心理輔導室去。

徐冽走進輔導室後,門口就挂起了一塊粉藍色的牌子,上寫“唠嗑中”——有關心理方面的談話畢竟比較敏感,一般學生都有些抗拒,所以校方用了這種不會給人施加太多壓力的字眼。

杜康在門外報了姓名,片刻後,有人來開了門。

蘇好剛跟過去,門又被“砰”一聲無情阖上。

大概是心理輔導室的特殊,這房間的隔音效果比宿舍樓好千萬倍。蘇好把耳朵湊近門板,只隐約聽見低低的,斷續的男聲,卻分辨不清裏邊到底在說什麽。

直到屋裏傳來一陣椅子挪動的聲響,靜了會兒,她聽到杜康差點破音的驚呼:“怎麽傷成這樣!”

“……”蘇好靈魂都震顫了一下。

可接下來,裏邊說話聲又聽不清了。

她扒着門,耳朵使勁往門上貼,還沒聽到有用的訊息,胳膊忽然被人朝後大力一拽。

下一秒,政教主任那張寫着“哦我的老天怎麽會有這種道德品質敗壞的學生”的臉就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蘇好反應過來,輔導室門口挂着牌,而她剛剛的樣子,像在偷聽人家私密的心理談話。

崔華一看是她,也不給她開口的機會,直接把她拉到走廊盡頭開訓。

蘇好為了趕緊回去聽牆角,也沒多費口舌解釋,“是是是”地敷衍一通。

然而崔華果然從不辜負他“辣手崔(摧)華(花)”的名號,對女學生一點額外的顏面也不留,訓過她竊聽隐私的事,又繼續發散思維,指着她說:“你看看你,成天蓬頭散發,伥鬼似的招搖過市,我就不懂你們這些小姑娘了嘿,這不梳頭發有什麽好看,到底有什麽好看?”

蘇好嘆了口氣,将碎發別到耳後,指着耳釘給他看:“那我要是不蓬頭散發擋着點,您又要說我把自己‘紮得千瘡百孔,這花裏胡哨有什麽好看,到底有什麽好看’了是不是?反正兩樣事總得違紀一樣,您看着挑吧,您說哪一樣?我馬上照辦。”

“……”

心理輔導室裏,徐冽站在辦公桌前,将解開的襯衫紐扣從上往下一顆顆扣實。

杜康還沒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木讷了會兒,又攔住他,仔細打量他身上這些青青紫紫的淤傷。

“你說,這些淤青都是舊傷,不是今天弄的?”杜康擡起他的手肘,“今早就這手肘和肩上蹭破了點皮?”

徐冽點點頭,繼續扣紐扣。

“老師也瞧不出這些淤青多久了,你可別騙老師啊?”杜康懷疑地看着他。

徐冽穿好校服,朝他攤開左手,給他看虎口附近那道暗紅的痂:“這也是舊傷。”

這痂結在左手掌不太顯眼的位置,一般留意不到。

不過徐冽的意思,杜康聽懂了。不懂醫不好分辨淤青時間長短,這種外傷就好判斷了,沒個幾天肯定結不了痂。

徐冽在拿這道痂證明,自己來學校之前就遭遇過一些不好的事。

杜康還在将信将疑,一旁心理老師下了結論,指指徐冽:“鑒定了一下微表情,沒說謊。”

“哦,那你這些傷都是怎麽來的?”杜康又問,“家裏人知道嗎?”

“知道。”徐冽直接忽略了前一問。

見他不肯多說,杜康越發不放心,從褲袋拿出手機:“不行,我還是得跟你家裏人打個招呼。”

“欸,”一旁心理老師阻止道,“杜老師,這你可就不守信用了。剛不是你說,只要人家脫掉校服給你檢查傷在哪裏,你就不通知家長,孩子才答應的嗎?”

“那是沒想到有這麽多其他的傷啊!你瞧這孩子,斯斯文文,安安靜靜的,一看就容易給人欺負,我得把這事好好弄清楚!”杜康堅持撥這通電話,聯系上了送徐冽來的那位高特助,跟對方深切表達了學校失職的歉意,把事情經過講了一遍。

“實在沒想到,您剛把孩子送來,就發生了這樣的意外,幸好孩子沒大礙……”最後,杜康自責地說。

“啊?”電話那頭炸出一個憂心忡忡的男聲,“那對方人沒事吧?傷殘鑒定做了嗎?需要程總給彙賠償金不?”

杜康:“……”

徐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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