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三月雨

他單膝屈地, 握住她的手,以一種無關旖旎遐思的支撐姿态将她用力抓緊,把她的冷汗包裹進幹燥的掌心。

這裏是走廊盡頭一個半包圍的弧形轉角, 沒有人看到他們。

他的寡言在此刻成了最好的良藥,讓她可以不用回答還好嗎, 怎麽了, 為什麽,只接受他的力量。

蘇好背對他,從蜷縮的姿勢漸漸緩轉過來,後知後覺地發現, 原來男孩子的力氣可以這麽大, 大到能夠把她自己怎麽也止不住的顫抖輕易逼停。

而且, 僅僅只用抓着她的手而已。

哦,那不然你還想怎樣?

蘇好被這個奇異的念頭拉回現實,腦海裏像現出一條光怪陸離的時空隧道,倏地把她從兩年前扯到了此時此刻。

只是顏料而已。

只是顏色像了點的顏料水而已。

過去兩年, 她從一看到紅色顏料就頭暈嘔吐,到可以直視它,再到可以重新用它正常作畫——她明明已經克服得差不多了。

一定是今天做數學試卷做得頭昏腦漲, 狀态不好,才又發生了這樣的應激反應。

太丢臉了。

草泥馬草泥馬!

蘇好的手指又顫了一下。

徐冽敏銳地察覺到, 這個顫抖不是因為不舒服,而是因為懊惱。

他松開了她的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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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好蹲在角落,像一顆沮喪的白菜, 裙擺四散,發絲因為冷汗黏在額角。

不用照鏡子她也知道現在自己一定很狼狽,很有失大佬風範。她慢騰騰地,不太情願地回了他一聲“哦”。

“起來?”他又問。

“你去教室給我接杯水。”蘇好依然背對着他。

這是要支開他。

徐冽揚了揚眉,轉身朝教室走去。

一過轉角,就看到桑綿綿和尤歡歡站在教室後門邊,踮着腳朝這邊轉角望,想過來又不敢過來的樣子。

“徐冽,蘇好還好嗎?”桑綿綿問他。

“沒事。”徐冽繞過兩人走進教室,看到莊可凝正拿着拖把打掃一片狼藉的地磚。

餘光瞥見他走近,她動作一頓,握着拖把的雙手微微收緊,擡頭道:“對不起啊,都是我不好,她要是不舒服,要不就別硬撐着畫板報了……”

徐冽淡淡垂眼看着她,沒說話。

莊可凝有點尴尬:“她……”

“讓開。”

莊可凝一愣,一時沒反應過來,等回過神,慌忙握着拖把讓開道,臉色變得煞白煞白。

徐冽拿起蘇好桌上的水杯,去教室前面接水,一半冷一半熱,又捎帶上她桌上的一包濕巾,重新走出去。

再經過莊可凝身邊的時候,她一聲不響地拖着地,把頭埋得很低。

教室外,蘇好已經站在轉角若無其事地在吹風。

徐冽看了一眼她不太健康的臉色,先把濕巾給她,等她擦完手和臉,又擰開水杯杯蓋,把水杯遞過去。

蘇好垂眼一看。

啧,很會嘛。

陳星風那個鋼鐵直男給女生遞水遞飲料的時候就從來不會開蓋。

不過……

蘇好接過水杯,又拿來徐冽另一只手上的杯蓋,重新擰回去,再擰開。

徐冽:“……”

這個自我證明真的還蠻無聊。

蘇好咕嚕嚕喝了半杯水,把濕巾垃圾和水杯塞給他,轉身朝樓梯走:“幫我跟宣委說一聲,今天沒空畫板報了。”

蘇好回到宿舍,在樓裏的公共浴室洗了個熱水澡,讓苗妙替她跟畫室老師請了個假,晚自修哪也沒去。

她留在宿舍,把開學以來一直懶得整理的行李全都搗鼓好,然後裏裏外外打掃了一遍宿舍,最後實在無所事事,看看晾幹的衣服,好像洗得不太幹淨,把它們浸濕,又洗了一遍。

就這樣一直忙到臨近熄燈,她在桑綿綿回宿舍之前,戴起眼罩躺上了床。

這一覺睡了特別久,久到她好像在夢裏用上帝視角重新活了一遍這十七年。

第一年,她在産房呱呱墜地。雖然家裏已經有一個女兒,爸爸媽媽還是很歡喜她的降臨。他們說,大女兒叫蘇妍,小女兒也取個女字旁,就叫蘇好吧。

第二年,她牙牙學語。爸爸媽媽上班,她跟比她大四歲的姐姐一起住在爺爺家,第一個學會的詞不是爸爸媽媽,是姐姐。她很喜歡長得漂亮又很會畫畫的姐姐,到哪都要黏着她。

第三年,畫了一輩子油畫的爺爺在教姐姐畫畫時,偶然發現她比從小學美術的姐姐更有藝術天賦,問她想不想一起學。

第四年,她跟姐姐一起在爺爺那裏學起畫畫。姐姐文氣,畫畫時總是優雅又專注,而她好動,畫畫時總是嬉皮笑臉,見縫插針地摸魚。可偏偏每次都是她的畫更讨爺爺歡心。爺爺說她是個小神童。

……

慢慢地,她長大了,一路念上姐姐念過的幼兒園,姐姐念過的小學,姐姐念過的初中。

她還是那樣活潑又張揚,好像也不用很努力,不用像其他美術生一樣犧牲學文化課的精力,只要課餘時間随便下點功夫,繪畫比賽最高的獎杯是她的,爺爺的誇獎也是她的,爸爸媽媽跟親戚朋友吹噓家裏兩個女兒,也總是先提到她的名字。

她越長越大,姐姐卻似乎變得越來越文靜。

而她和姐姐相處的機會也越來越少。

姐姐初高中都是寄宿,高中時甚至周末也不太待在家裏,整天泡在畫室,不眠不休地練習畫畫。

在她十四歲那年,姐姐費盡千辛萬苦考進了英國一所著名的藝術院校,如願出國留洋,然後一整個學期沒有回家。

她在半年後的寒假裏跟媽媽說,她想去看看姐姐。

媽媽工作忙,騰不出時間,托朋友帶她去了英國,囑咐姐姐照顧好她。

她到了英國,住進姐姐的宿舍,跟姐姐的舍友三兩天就打得火熱。她去參觀她們的大學。她很喜歡那裏,跟姐姐說,她以後也想考來這所大學。

姐姐笑着說,好啊。

那是姐姐最後一次對她笑。

如果她可以不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就會發現,姐姐笑的時候好像有點不開心。

她打從出生開始,就分走了家人對姐姐的寵愛,後來的十幾年,又一直讓熱愛畫畫的姐姐活在她的陰影裏。

幼兒園、小學、初中,那裏曾經喜歡姐姐的人,都在遇到她以後說——

兩姐妹長得好像哦,不過我還是更喜歡好好這性格,小姑娘嘛,這麽活潑可愛的多讨喜。

兩姐妹畫畫都很厲害,姐姐之前在這個比賽拿了銀獎,好好應該可以拿個金獎回來吧。

這樣姐姐要怎麽開心。

她最後一次見姐姐,是在她英國宿舍的浴室。

姐姐安靜地躺在滿是血水的浴缸裏。

浴室的白瓷牆上,是姐姐用血畫下的最後一幅畫。

瘋狂,颠倒,扭曲,觸目驚心。

姐姐留下的遺物裏,有一本日記。

日記本的最後一頁,是姐姐來到英國的第一天寫下的話:這裏只有蘇妍,沒有蘇好了。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蘇好感覺身體疲憊得像被車輪碾過。

桑綿綿已經在陽臺水槽洗漱,提醒她該起床了。

她做了一晚的夢,八個鐘頭的覺好像白睡了,困倦地讓桑綿綿給她請個假,說上午頭兩節課不去了。

“身體不舒服嗎?”桑綿綿擔心地看着她,“是不是生病了?要不我陪你去醫務室?”

桑綿綿是知道蘇好對紅顏料過敏的。之前宿舍文化節的時候,學校要求每個宿舍設計特色文化,好多女生都在宿舍門上花了大心思,那陣子,走廊裏都是舉着顏料盤畫畫的人。

當時桑綿綿在蘇好面前不小心打翻了一罐紅顏料,蘇好突然就有了跟今天一樣的奇怪反應。

桑綿綿起初不知道她怎麽了,想陪她去醫務室,蘇好卻輕描淡寫地說,她只是對紅顏料有點過敏,就跟有人對芒果過敏一個道理。

桑綿綿當時還以為這是蘇好為了不去醫務室找的托詞,畢竟學畫畫的人怎麽會對顏料過敏?今天才發現,原來是真的。

“沒事,”蘇好懶懶擺了擺手,“我再睡個回籠覺,別吵我。”

說是回籠覺,但桑綿綿離開宿舍後,蘇好其實并沒有睡着。

閉目養神兩個鐘頭,一看手機裏的課表,見是體育課了,蘇好來了點“上課”的動力,打算去操場曬太陽。

南中的體育課男女分開上,具體課程又分不同的門類。

蘇好不喜歡體育館裏地坪的怪味,沒選在女生中非常熱門的乒乓球課和羽毛球課,選了能在操場呼吸新鮮空氣的田徑課。

她到課上報了個到,騙體育老師說來例假了,在大家開始跑圈的時候順理成章跳上看臺,一個人占據三個座椅,優哉游哉地躺了下來。

另一邊,體育館裏,正在跟郭照兩人一組練習乒乓的尤歡歡有些心不在焉,一連三次都沒接到球。

“你今天魂不在啊?”接連幾次過後,對面郭照忍不住吐槽她,“能不能打順一回了?”

尤歡歡擱下乒乓板,煩悶地吐出口氣:“還不許人有心事了嗎?”

“你能有啥心事,對徐同學愛而不得嗎?”郭照嗤笑一聲,語氣相當遺憾,“尤歡歡同學,請你拎拎清,知道今天徐同學為什麽會在語文課上被批評沒專心聽講嗎?”

“哎喲,要你提醒啊!不就是因為蘇好沒來上課嘛!昨天體活課看他追出去,我就知道他跟蘇好有貓膩了!”

郭照剛要讓她講話注意點,怎麽就叫“貓膩”了,話到嘴邊先一愣:“等會兒,什麽追出去?我錯過了什麽大新聞?”

昨天體活課只有個別學生在教室,郭照并不知道蘇好怎麽了,還以為她今早是單純起不來才不想上課。

畢竟蘇好之前也不是沒做過這種懶蛋事。

尤歡歡不小心把這事沖口而出,被郭照催促着說清楚,只能跟她講了事發經過。

郭照兩眼發光:“難道蘇姐這是功夫不負有心人,快把鐵杵磨成針了嗎?”她拍拍尤歡歡的肩膀,“看來你離徹底失戀不遠了,難怪連我的乒乓球都接不住了,我充分理解你今天的心情。”

“哎呀,我不是因為這個!”尤歡歡蹙起眉頭,“算了,我實在憋不住了,告訴你吧。”

“告訴我啥,還有啥內情?快說快說。”

尤歡歡看了看四周,把郭照拉到角落,小聲說:“你先答應我,絕對不能告訴別人,尤其是蘇好,不然我不說。”

那這還用考慮嗎?

郭照從善如流地給嘴巴拉了道封條。

尤歡歡嘆息一聲:“昨天出事的時候,我就站在旁邊,當時看到莊可凝下椅子之前,往地上看過一眼……”

“什麽意思啊?”郭照一懵。

“你是不是傻呀!”尤歡歡拍一下她腦袋,“她下來的時候明明看了一眼地上,卻還是踢翻了顏料桶,那你說這能是不小心嗎?”

“……”

郭照渾身寒毛一豎:“不會吧?”

“本來我也覺得是我看岔了,可是昨天徐冽跟莊可凝說,蘇好暫時沒空出板報了以後,我跟莊可凝講,那就等蘇好身體舒服了再說吧,反正學校規定的時間還早,也不着急交差。結果莊可凝說她不想拖太久,超積極地繼續出板報,一整個晚自修作業一個字沒寫,硬是把板報繪畫部分搞定了。”

“你是說……”郭照摸了摸手臂上的寒毛,“莊可凝可能之前就知道蘇姐對紅顏料過敏,為了不讓蘇姐參與板報,才故意踢翻那個顏料桶?可是出板報這事,不是莊可凝先找蘇姐幫忙的嗎?”

尤歡歡搖搖頭:“我仔細想了想,其實不是,那天我跟莊可凝提議找蘇好畫板報的時候,莊可凝一直說蘇好不願意,不麻煩人家了,我以為她是害怕蘇好,就多嘴講了幾句,讓她放寬心,當時不是剛好被蘇好聽到了嗎?蘇好主動問起板報的事,莊可凝才硬着頭皮回答的。”

“唉,”尤歡歡一臉喪氣,“都怪我會錯了意,這下搞得這麽尴尬,煩死了煩死了!”

尤歡歡整節課都沉浸在郁悶裏,還拖了郭照下水,讓郭照也陷入了情義兩難的糾結中。

下課鈴一打,兩人嘆着氣走出體育館,正好看到莊可凝跟班上幾個剛打完籃球的男生有說有笑地經過。

兩人心情複雜地望着這位讓她們變得不開心,自己卻很開心的室友,突然看見劇情急轉直下——

莊可凝跟人打鬧的時候往後一躲,肩膀擦到了剛好從籃球場出來的徐冽。

她驚呼一聲,回頭看清是誰,臉上笑意一下子消散得無影無蹤,急忙低頭道歉:“對……對不起……”

徐冽站在那裏,淡漠地看着莊可凝,等附近幾個男生走開以後,對她擡擡下巴,意指器材室:“過去一下?”

“哦莫哦莫什麽情況……”郭照驚訝地碎碎念着,眼睜睜看莊可凝臉色發白地跟徐冽走進了那間無人的器材室。

器材室角落,莊可凝攥緊雙手,看着眼前一言不發的人,盡量鎮靜地說:“徐同學,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撞到你……”

“莊可凝,”徐冽垂眼瞥了瞥她,“是叫這名字嗎?”

他的語氣分明非常平靜,莊可凝卻莫名感到一股黑雲壓城的壓迫感。

她不敢看他漆黑的瞳孔,垂下眼,點了點頭。

“莊可凝,”徐冽語氣帶笑,“只是不小心撞到我,不用這麽緊張。”

莊可凝一愣,擡起頭來。

徐冽扯了扯嘴角:“你很怕我?為什麽怕我?”

莊可凝緊張地吞咽了下:“我沒……”

“在這個學校,”徐冽打斷了她,“只有一個人應該怕我。因為那個人,知道我在兩分鐘裏打趴了三個專業打手。”

莊可凝瞳仁一縮,倉皇地朝後踉跄退去,後背猛地撞上牆。

器材室外,蘇好曬完太陽走下看臺,遠遠望見器材室裏的這一幕,望着徐冽把莊可凝堵在牆角——就像之前堵她那樣。

“嚯……”蘇好愣愣眨了眨眼,嚴肅地叉起了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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