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五月雨

蘇好愣了一愣, 隐約記起來,這是她認識徐冽的第一天,為掩飾被他發現裸體人物素描的尴尬, 虛張聲勢出口的狂言。

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她這金魚腦子一回想起跟徐冽有關的事——尤其是那種尴尬到腳趾蜷縮的細節, 會像開了挂一樣。

她現在甚至還清楚地記得, 自己當時是怎樣故作姿态地斜倚着徐冽的課桌,向他展示她筆下的裸男們,說這是她的理想型,又是怎樣用不屑的語氣, 嘲諷他那仿佛沒見過世面的表情。

一切都是那麽的言猶在耳, 歷歷在目。

蘇好臉上火辣辣地疼, 但仔細想想,又覺得這事也不怪她。

她自诩走南闖北多年,酒吧網吧深入淺出,算得上半個“社會姐”, 調戲個文弱書生還不綽綽有餘,那誰能想到這不是個“弟弟”是個“爸爸”?

而且,她都沒跟徐冽算他當初大灰狼裝小綿羊的賬, 他倒心安理得地調侃起她來!

蘇好惱羞成怒地張開五指,把指尖上滴滴答答的水往他臉上彈撥, 壓低嗓門說:“處起來很困難那就別處了,來啊,一拍兩散啊!”

徐冽側過頭一邊笑一邊躲, 被她窮追不舍到角落,後背抵到冰箱門,無路可去,只得箍住她兩只手的手腕,輕聲說:“沒事,有困難可以迎難而上。”

乍一聽挺一本正經,那不還是在說她不open,說她沒見過世面?

蘇好手腕被鉗制,五指還有活動空間,張牙舞爪地去掐他脖子:“誰給你上!”

話音落下,兩人齊齊靜止。

都是混過江湖,聽過粗口的人,當然也認得“上”這種內涵豐富的多義字。

徐冽确定,自己純粹只是在講成語。

但被蘇好這麽一說就有點不得了,尤其是剛剛目睹過某些畫面的情境下。

中華文化,果真博大精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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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冽垂眼看了她三秒鐘,心神浮動,驀地松開了她的手腕,像是一個投降的姿态。

恰好這時候,客廳傳來鄒恺敲筷子的聲音:“姐,面盛出來了沒啊?我都快餓死啦!”

“哦,來了。”蘇好心跳快得像擂鼓,理了理淩亂的碎發,轉身想去端面,左右腳打了下架,莫名其妙走到了水槽邊,又洗了一遍手。

徐冽清了清嗓子,到廚臺邊端起意面走了出去。

三個人的午餐,有兩個人沉浸在暧昧古怪的氣氛裏自我冷靜,餐桌上只剩了鄒恺嘚吧嘚吧誇意面真好吃的獨角戲。

沉澱了一頓飯的情緒,等三人都吃空餐盤,蘇好把三個盤子疊在了一起,端去廚房之前,跟平常一樣若無其事地罵癱上沙發的鄒恺:“剛吃飽飯站着動動,別跟老大爺似的癱在沙發上!小小年紀就有小肚子了,小心以後找不到女朋友!”

“我才不會找不到女朋友!”鄒恺擰着眉頭回嘴,理直氣壯地回完以後,忽然覺得身下的沙發有點發燙,怎麽都躺不住了,又一骨碌爬了起來。

徐冽看了眼蘇好走進廚房的背影,起身跟鄒恺說:“我去幫你姐洗碗。”

“用不着,哥!我姐她懶得很,才不用手洗碗,她都用洗碗機!”

“……”徐冽默了默,“那我去洗鍋。”

“等會兒哥,你先別走,”鄒恺神神秘秘地走到徐冽身邊,小聲問,“哥,有小肚子真的會找不到女朋友嗎?”

徐冽挑了下眉,想說不會,話到嘴邊,見小鬼頭支不開,幹脆點了點頭:“會,你現在最好去院子裏站着消化消化。”

“我不信!你和我姐合夥騙我!”鄒恺搖頭。

“那你看我有沒有?”徐冽指指自己。

鄒恺瞅瞅徐冽紮在西褲裏的襯衫,伸手去摸他的腰腹,摸到一手結實的腹肌,像被劈了道驚雷似的,整個人打個晃,難以置信地抱住了腦袋。

十一歲孩子的世界觀崩塌起來是很容易的。

鄒恺渾渾噩噩地去院子裏消化食物了。

徐冽看了看廚房裏默默洗鍋的蘇好,移開玻璃門走了進去:“我來洗。”說着接過鍋,擰開水龍頭,讓她洗手。

蘇好跟他胳膊捱胳膊,擠在水槽前,還有那麽一絲不自然,沖洗掉手上的泡沫以後,沒話找話地問:“欸,你怎麽這麽會做菜?”

徐冽搖頭:“也就會幾樣早午西餐。”

“學做菜還偏科?”

徐冽垂眼觑她:“在美國學什麽中餐?”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帶笑,态度随意,蘇好卻一下子明白了他為什麽刻意表現得這麽輕松。

原來所謂的會做菜,是酒吧裏的生存技能。

蘇好忽然寧願今天的早飯和午飯都是黑暗料理。寧願徐冽跟她一樣,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會把需要解凍的豬肉煮熟的“傻白甜”。

因為中午那段插曲滋生的不自然消失了,蘇好盯着徐冽的臉看了一會兒,一把挽過他的胳膊,嘆息道:“男朋友這麽全能,會不會很搶手?”

徐冽笑了一下:“不會。”

蘇好觑觑他:“那你還挺……”

“因為不全能的時候已經夠搶手了。”

“……”蘇好收回了還沒出口的“謙虛”兩字,一把抽出挽着他胳膊的手,捶了拳他的後背,捶完想起什麽,偷雞摸狗似的往廚房的玻璃門看了眼,“恺恺呢?”

“去院子裏重塑世界觀了。”

“啊?”

徐冽把她剛才沒聽到的對話講了一遍。

蘇好的耳朵自動劃分信息重點,注意力全在徐冽的腹肌上,最後欲望戰勝了臉皮,她伸出五指問:“那我能摸摸看嗎?”

雖然徐冽這人偶爾會一本正經地“狗”,但總體對她還是很不錯的,所以蘇好問出這話的時候,并沒有預想自己可能會被拒絕。

沒想到徐冽把洗好的鍋晾在鍋架上,擦幹手後,淡淡說了句:“不能。”

“為什麽?”蘇好瞪他。

“未成年摸什麽腹肌?”徐冽挑眉。

“那恺恺不也未成年嗎?怎麽他行我不行?”

徐冽用食指輕輕彈了下她的額頭,認真作答:“因為他摸我,不會讓我有犯罪的念頭。”

“……”

因為徐冽負傷,蘇好沒留他畫畫,趕他早點回去做作業做課件,這樣晚上可以不用熬夜。

第二天周日下午,蘇好窩在書房搗鼓周一升旗儀式上國旗下講話的演講稿。年級主任讓她分享在期中考試裏一躍進步兩百名的學習經驗,但她最大的經驗就是愛情,又不能廣而告之,于是陷入了僵局,磨了半天也就寫出一句“敬愛的老師,親愛的同學”。

蘇好暴躁地想撕文稿紙的時候,想到了她萬能的男朋友,給徐冽撥了通語音電話,讓他給她列個提綱。

徐冽了解她各科優劣勢分別在哪裏,也沒怎麽思考,随口一說就正中要害,蘇好記錄的速度甚至跟不上他的語速,不停地喊“慢點慢點”,等挂斷電話,再下筆就如魚得水了。

大功告成已經臨近返校時間,蘇好在家随便扒了幾口晚飯就去了學校,一進到教室,見裏面滿堂雀躍,她在座位上坐下,問徐冽這是怎麽了。

徐冽還沒答,郭某積極分子先轉過了頭:“費喆剛才已經把請願書有驚無險地投遞到了校長室。”

“有驚無險?”

“對,路上被老班撞見了,差點露餡,幸好費喆機智地圓了過去。這事可不能提前讓老班知道,不然他肯定不許我們搞事!”

蘇好恍然:“他們周末效率挺高啊,最後收集到多少人請願?”

“三十九,牛掰不?”

蘇好點點頭,班上一共四十八個人,除去莊可凝,剩下個別幾個同學或者是膽子小,或者是本身對杜康确實存在意見,倒也正常。

蘇好放下心來,看了看周圍幹了場大事後格外興奮的同學:“那就等等看結果吧。”

“費喆說校長助理很感動,還表揚大家有心,肯定是好結果!”郭照激動地搓搓手。

徐冽看了眼兩人,沒有參與她們的對話。

徐冽不說話,是因為不想在所有人齊心協力擰成一股繩,熱血沸騰的時候,去給他們澆一盆冷水,不想提醒他們,小孩子誇你,是真心覺得你好,大人誇你,卻可能有很多種意思。

可是這盆冷水不由他澆,也遲早會由現實澆下來。

只是,方式戲劇得出人意料了一些——

第二天早自修下課後,吃過早飯的班委課代表們聚攏在教室外的走廊唠嗑,正猜測“校長今天來不來學校”“校長看信了嗎”,謝一舟蔫頭耷腦地走上樓梯,到衆人面前舉起手說:“都別猜了,校長不會看到信了。”

大家一愣,等看清謝一舟手裏捏着什麽以後,齊齊懵在了走廊上。

那是他們花了一個周末,凝聚了三十九個同學的力量一字一字寫成的請願書。

而此刻,整個信封,包括內裏的信紙都被切割成了無數細小的紙條。

這是紙張從碎紙機裏出來以後的樣子。

“我在校長室門口蹲點,想看校長來沒來學校,”謝一舟垂着眼說,“結果看到保潔阿姨在倒垃圾桶裏的垃圾。”

衆人整齊劃一地陷入了沉默。

聒噪的郭照,直言直語的尤歡歡,一慣擅長主持大局的費喆,所有能說會道的人全都啞口無言。

他們第一次體會到,原來人在憤怒到極點的時候,根本罵不出髒話。

落針可聞的安靜裏,坐在窗邊的蘇好站了起來,問窗外的人:“信拆過嗎?”

謝一舟塌下肩膀,舉着那堆紙條給她看:“我看過了,封口沒拆,是直接碎了。”

徐冽皺皺眉,沉出一口氣,擡頭去看蘇好的表情。

蘇好比他想象得冷靜。

她沒有罵人,沒有發怒,只是冷靜地點了點頭,過了會兒,又再次點了點頭。

廣播裏,運動員進行曲忽然響起,是升旗儀式的時間到了。

蘇好看了眼課桌上的國旗下講話演講稿,朝謝一舟攤開手,冷聲道:“請願書給我。”

“蘇姐你要幹嗎?你這架勢看得我怕怕的,我們再想想辦法吧,你別沖動……”謝一舟為難地捏着信。

“請願書給我。”蘇好平靜地重複了一遍。

徐冽沒有攔她。

因為他大概知道,她要做什麽了。

運動員進行曲響過三遍之後,各班都陸續抵達了操場集合。

五月中旬的豔陽天,烈日當空,金色的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大家都被曬得蔫答答,更別提乍得噩耗,集體情緒低潮的七班人。

萬年不變的升旗流程一項項按部就班地走,所有人都在底下打着呵欠熬時間,直到主持老師宣布了本次國旗下講話的學生代表姓名:蘇好。

年級裏的人或多或少聽說了蘇好期中考試絕地反擊的事跡,卻不知道還有國旗下講話這一出,都以為自己被太陽曬暈聽錯了,交頭接耳地相互詢問起來。

蘇好穿着規規矩矩的短袖白襯衣和深藍百褶裙,捏着一疊稿子,在四下騷動裏走上主席臺,站定在立式話筒前,目光緩緩掃過底下一衆學生老師。

“敬愛的老師,親愛的同學,大家上午好,我是高二七班的蘇好,很榮幸可以站在這裏,作為學生代表做這次國旗下講話。”蘇好的聲音透過話筒響徹操場,底下立馬安靜下來。

“雖然這是一件很光榮的事,但上周年級主任通知我來做演講的時候,老實說,起初我并不是很願意。可我的班主任跟我說,我從前在大家面前一直是吊兒郎當不學無術的樣子,希望我做一次漂亮的國旗下講話,改造我在老師們眼裏留下的刻板形象。”

底下傳來一陣窸窣笑聲。

蘇好也扯了下嘴角:“一開始我也跟大家一樣想笑,覺得我們杜老師太天真了,一次演講哪那麽容易扭轉我在各位老師心中根深蒂固的壞印象?直到上周五我明白了,原來杜老師也知道這也許并沒有太大用處,但就算是一點點用處也好,因為他能教我的時間不多了,他在盡力為我,為他的學生争取以後不要被新班主任戴着有色眼鏡看待。沒錯,上周五,我和我們班同學得知了一個消息——杜老師下學期就要被調走了。而據我們所知,這并不是一次公平、公開、公正的調動。”

主席臺下一片嘩然。

杜康在七班隊尾拼命給蘇好打手勢,急急擠開人群沖上前來。一旁的主持老師也怔住,猶豫着是否要來奪走蘇好的話筒。

蘇好摘下架子上的話筒,加快語速說:“我知道現在很多人要來攔我,也知道廣播室有人準備切斷我的話筒電源,但我懇請每一位打算阻止我的老師思考一個問題——假如今天,無奈接受這次調動的是你們,你們會希望有人為你們站出來發聲嗎?”

主持老師搶話筒的手僵在半空。

沖到主席臺樓梯邊的政教主任腳步一滞。

杜康被七班幾個男生死死拉住。

四下死寂,蘇好一手握着話筒,一手扔掉了之前準備的演講稿,舉起手裏剩下那堆殘破的紙條:“這周末,我們高二七班三十九位同學聯名寫了一封萬字請願書,遞交到了校長室,今天早上,請願書又回到了我們手裏,以被碎紙機粉碎,沾上腐爛垃圾的樣子。”

“我們不知道杜老師這次調動的背後,牽涉到怎樣的人物關系,怎樣的矛盾糾紛,以至于我們這四十八分之三十九的意願,連被正視一眼的機會都沒有,成年人的規則,交給成年人關心,我們只關心一個兢兢業業的好老師不該受到這樣不公的待遇!”

“我現在說出這些,或許依然改變不了什麽,依然無法讨到我們想要的說法,但我希望杜老師即便妥協,也不要為成人世界所謂的規則寒心。今天是我們三十九位同學為您奔走,明天,您去到其他地方,一定還會擁有更多愛戴您,尊敬您的學生。”

“少年會老,但這個世界永遠會有少年,所以我相信,這個世界将會永遠熱血。”

蘇好擱下話筒,面朝衆人鞠了一躬,往主席臺下走去。

雅雀無聲的操場沉寂數秒後,爆發出雷動掌聲,起先是學生,然後慢慢有老師也在無人注意的角落悄悄拍起了手。

不知是誰帶頭喊了一聲“蘇姐”,緊接着,應援聲像洶湧的潮水,一浪高過一浪——

“蘇姐——!”

“蘇姐——!”

“蘇姐——!”

政教主任崔華的腳終于“恢複”了行動力,沖上主席臺,拿起話筒,指着走上塑膠跑道的蘇好說:“一派胡言!蘇好,你真是天生反骨,一派胡言啊?”崔華八字眉倒豎,“擾亂升旗儀式秩序,膽子大得很吶,趕緊的,給我罰跑十圈!”

蘇好聳聳肩表示無所謂,從起點處跑了起來。

底下還有人在高喊“蘇姐”,崔華往綠茵場怒瞪一眼,對着話筒罵:“誰那麽沒眼力見還在喊姐?要不都跟着你們姐一起跑?”

七班隊伍裏,徐冽從後排走了出來,默不作聲地踏上塑膠跑道,跟上了蘇好。

七班其他參與請願的同學反應過來,紛紛擠出綠茵場追了過去。

九班文銘、李貌、陳星風、苗妙、施嘉彥也跟着沖上了跑道。

幾十號人轟轟烈烈地在日頭下跑起了圈。

崔華嘆息着搖了搖頭,讓主持老師喊話疏散其他班學生,走下主席臺,看見杜康眼眶通紅地站在底下,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老杜,值了啊!”

杜康抹着濕潤的眼角點點頭,望向塑膠跑道上的那群學生。

少年會老,但這個世界永遠會有少年,所以這個世界将會永遠熱血。

你看這群少年呀,他們迎着烈日奔跑,笑到熱淚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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