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五月雨
蘇好薄薄的耳垂被他出口的熱意染得火燙, 電影再也沒能看進去,剩下一百分鐘滿心都在想,徐冽會不會真的親她, 如果親她,會親哪裏, 她又該作怎樣的反應。
銀幕上是快節奏, 快鏡頭的動作片,蘇好在底下靠着沙發椅默默腦補演練着可能發生的事,腦袋裏也像有一顆高速旋轉的陀螺,轉得她頭重腳輕。
直到電影進入片尾, 影廳燈光亮起, 徐冽揉了揉她的發頂, 牽着她站起來,蘇好才意識到——
哦,白轉了。
也不知是期待落空,還是如釋重負。
晚上的聚餐定在一家龍蝦館。
赴約的路上, 蘇好和徐冽都沒像一般觀影完的觀衆一樣評價電影。蘇好是壓根沒看進去劇情,至于徐冽,她不知道, 或許也跟她一樣看似專心致志實則心猿意馬,又或許他看懂了電影, 只是發現她在神游天外,所以照顧她的面子,刻意沒提她接不上茬的話題。
因為遇上周末晚高峰, 兩人打車到龍蝦館的時候比約定時間晚了近半個小時。包廂裏一群人嗷嗷待哺,看着餐桌上幾盆紅紅火火的小龍蝦直流口水,卻誰也沒敢動手。
等兩人并肩進來,衆人等得饑腸辘辘兩眼翻白,起哄着讓他們罰酒。
蘇好要不是沒有眼鏡,就該大跌眼鏡了。
徐冽替她拉開座椅,她在“C位”坐下,觑觑這一桌子人:“你們這不是雪碧可樂局嗎?”
“蘇姐你看不起誰呢,”謝一舟拎起一瓶沒開的啤酒,往轉桌上啪地一擱,給蘇好轉了過去,“大家已經說好了,這種大日子必須突破禁忌,毀滅理性,今晚誰不喝酒誰是烏龜!”
“那什麽,”郭照挽過尤歡歡的胳膊,“我和尤歡歡可就一人一杯啊。”
“知道知道,不會喝的意思意思就行。”謝一舟催促蘇好,“蘇姐和冽哥就不一樣了,你倆可是老江湖,遲到不罰三杯說得過去嗎?”
“就是就是!”滿桌的附和聲。
蘇好搖了搖頭,剛要去拿轉到她眼前的那瓶啤酒,徐冽比她先接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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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替她喝。”徐冽拎起啤酒瓶,往桌沿一磕,嚓一聲開了瓶蓋。
謝一舟遞開瓶器的手頓在半空。
一群沒見過世面的人直直望了過來,滿臉驚嘆。
徐冽擡眼看了看他們,目光平靜裏帶着一絲疑問。
蘇好忍了忍笑,決定忽悠一下這群小學雞:“那老江湖給你們講講這個自罰三杯的流程啊,空腹喝酒呢容易胃出血,所以現在一般我們罰酒之前都會先吃點東西墊肚子,這是時代新潮——養生罰酒。”
“哦,這樣,那先吃再罰先吃再罰。”費喆主持着大局敲定了流程。
“終于可以開吃了餓死我了!”郭照摸着空癟癟的肚子熱淚盈眶。
一桌子人紛紛戴起一次性手套去抓盤裏的小龍蝦。
蘇好用手肘輕輕撞了下旁邊的徐冽,掩起嘴笑嘻嘻地說:“你看着,一會兒他們就忘了。”
結局果然不出蘇好所料,這群平常不喝酒的人一沾起酒,一個個不是思維放空,就是大鬧天宮,別說忘了罰酒,恐怕連自己姓甚名誰都已經不記得。
酒過三巡,包廂裏的人趴的趴睡的睡,游蕩在包廂外的幾個四處吟詩作對,只剩蘇好和徐冽還穩如泰山地坐在餐桌邊,剝最後一盤小龍蝦。
準确地說,是徐冽在剝,蘇好在吃。
這是之前大家喊“沒吃夠”,另加的一盤十三香小龍蝦,結果上桌的時候除了他倆,其他人都失去了吃小龍蝦的神志。
蘇好看了眼滿桌狼藉,捱着徐冽的肩膀得意洋洋:“這麽一看,我酒量是不是還挺好的?”
徐冽把剛剝出來的蝦肉喂進她嘴裏:“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誰是上?你嗎?”蘇好嚼完龍蝦肉,看了眼他面前的酒杯。
今晚她和徐冽都喝得不多。她是怕跟許芝禮生日那回一樣丢人現眼,所以不動聲色避開了好幾次勸酒,徐冽是以前在酒吧打工的時候常被客人灌酒,變得不喜歡碰酒,也就為了不掃大家興意思意思喝了點。
“欸,如果讓你放開喝,你喝多少會醉?”蘇好好奇道。
徐冽又喂她一顆蝦肉:“啤酒不知道,可能有點難。”
“說什麽大話?”蘇好推了他一把,“要點臉。”
“騙你幹什麽?”徐冽挑了挑眉,“胃會先撐,我沒試到底。”
蘇好托起腮思考:“那喝白的總能醉了吧?”
徐冽點頭,看她一眼:“打什麽主意?”
“誰要打你主意?”蘇好嘟囔着用嘴接過他喂來的蝦肉,支着額角打量他娴熟的剝蝦手勢,見他每次都技巧十足地把一節節蝦殼摁松,又有一搭沒一搭地問,“欸,你沒談過戀愛為什麽這麽會?”
“你指什麽?”
蘇好指指他的手:“比如剝蝦,又比如上次我說想吃吐司,你卻知道我其實想吃歐姆蛋,再比如送禮物啊約會啊,還有,怎麽讓女生面子挂得住,怎麽哄女生開心。”
“我只會哄你開心。”
“你看看你這嘴,一本正經油腔滑調!”
“我說真的,”徐冽确實沒開玩笑,“知道怎麽哄你,是因為你跟我姐性格上有幾點相像的特質,我從小被她煩大的。”
所以他打從一開始,就比旁人更容易聽懂蘇好的口是心非,容易理解她作出某些抉擇的原因,一舉一動背後代表的隐含意義。
或許也是因為這樣,他才更輕易被她吸引。
看得懂一個人,才明白她珍貴。
“哦,”蘇好這下相信了,“那得謝謝你姐把你教這麽棒,讓我在這兒坐享其成。”
徐冽笑了一下。
“哎可是,我上回聽你跟她打電話态度好冷淡,照你說,我跟你姐性格有點像的話,那你這麽跟我說話,我肯定暴揍你一頓。”
徐冽收斂了笑意。
看蘇好這個反應,施嘉彥上次應該只跟她講了一部分徐家的事,并沒有和盤托出。
“怎麽了?”蘇好觀察着他的表情。
徐冽搖頭,避重就輕地說笑:“這點你們不一樣,她嬌氣,動手倒是不多。”
“你意思我鋼鐵,我粗糙咯!”
蘇好提高的聲吵醒了趴在桌上的幾個同學。
正巧還算清醒的費喆也推門進來,說他哥哥的車到了樓下,可以送大家回家,讓徐冽幫忙把這幾個同學扶下去。
兩人旁若無人的聊天在徐冽惹怒蘇好的時刻終結。
蘇好給他個眼神讓他去,意思秋後再算賬。
徐冽和費喆把幾個瞌睡朦胧的同學一個個攙下了樓。
因為座位有限,費喆的哥哥得分批送人,兩人就在樓下幫忙安排順序。
蘇好獨自等在包廂,過了會兒,聽到餐桌上傳來一陣震動。
是徐冽落下的手機在響,來電顯示一個沒備注的手機號。
她以為是推銷電話,瞟了一眼就沒再管,可一通響滿之後,這個號碼很快又打了進來。
第二通的時候,蘇好猶豫了下,最後還是沒敢接,怕萬一是他家裏人會不太方便。
直到第三通打進來,蘇好聽煩了,心想她就自報家門說自己是跟徐冽一起在聚餐的同學,也沒什麽大不了,幹脆摁了接通鍵。
只是還沒等她禮貌性地“喂”一聲,那頭的女聲就尖利地炸了起來:“終于肯接了啊!你就是那婊子的兒子吧!”
蘇好一愣之下連出聲否認都忘了。
對面連珠炮似的開罵:“你媽在美國給人當小三你都知道吧?卷走前夫的錢抛家棄女,帶着你這寶貝兒子遠走高飛還嫌不夠,躲債到美國又勾引人家老公揩油水,真是賤吶!這麽多錢還不夠你媽養活你嗎?你們母子也不怕給人唾沫星子淹死!我告訴你,母債子償!你媽對你爸,對你姐,對人家無辜的家庭造下的孽,遲早報應到你頭上!”
蘇好聽得膽戰心驚,一頭霧水地說:“你誰啊你……你打錯電話了吧……”
她話是這麽說,心裏卻有些虛,因為對方這些話的信息,似乎都能跟徐冽的家庭背景一一對上。
剛好這時候,徐冽推門走了進來。
見她臉色發白,他邊問着“怎麽了”,邊接過她手裏的手機,看一眼屏幕上顯示的陌生號碼,對那頭“喂”了一聲。
那個女人還說了什麽,蘇好就聽不見了,只看到徐冽的眼神在詫異過後陰沉下來,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
最後他什麽也沒講,直接掐斷了電話。
空蕩蕩的包廂裏一室死寂。
蘇好的耳邊仿佛還回蕩着那個女人的唾罵聲和詛咒的話語,整個人像泡在一缸冰水裏,窒息,僵硬,冷徹心扉。
徐冽沉默地捏着手機,一動不動站了很久,半晌後,他穩了穩心神,上前來抱住她,拇指摩挲了下她的後頸:“吓到你了。”
蘇好緩緩搖了搖頭,呆滞地站着,不知道說什麽,也忘了伸手回抱他。
看徐冽的反應,電話明顯不是打錯的。
如果不是确有其事,這樣惡劣的指控和污蔑,他一定會反駁。
可他只是一聲不響地挂斷了電話。
蘇好回想着那通電話的內容,恍惚間明白過來,徐冽為什麽會對姐姐态度冷淡。
就像當初許芝禮不願意蘇好牽涉進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所以跟她鬧絕交一樣,遠離有時并不是因為讨厭。
徐冽的媽媽做了不好的事情,徐冽把這些“債”記在自己頭上,所以才疏遠姐姐,認為自己不值得姐姐的好。
也是因為這樣,他才選擇獨立生活,希望姐姐別再為他付出更多。
看蘇好木讷的樣子,徐冽不太确定她聽到什麽程度,松開了她問:“那人跟你說了什麽?”
“她說……”蘇好只開了個頭就哽住,難以啓齒下去。
“沒事,”徐冽摸摸她的臉頰,“我送你回家。”
蘇好這下醒了神,搖起頭來:“我不想回去。”
她不想回去,她不能回去,她只是一個聽衆,徐冽才是這通電話真正的受害者。她這時候怎麽能落荒而逃,留他一個人消化那些負面情緒。
而且,如果那人的電話再打進來呢?
徐冽皺了皺眉:“嗯?”
“不是還早嗎?”蘇好也不知怎麽忽然無師自通了撒嬌的技能,抱着他的胳膊晃了晃,“我想跟你多待一會兒。”
徐冽當然沒法拒絕這樣的蘇好。
但兩人也都沒有心思特意安排什麽行程,蘇好不想繼續待在封閉的空間,提出一起去壓馬路。
這個季節,晚風的溫度恰好宜人,蘇好這地頭蛇又知道哪裏人少,哪裏可以抄近道,帶着徐冽東走西竄,從人聲鼎沸的馬路穿到附近的羊腸小路,再繞到一條種滿鳳凰樹的景觀大道。
道旁鳳凰花開得正盛,一團團火紅綴在樹梢,放眼望去滿目烈焰,即便在溫柔如水的月光下也難掩炙熱。
蘇好拉着徐冽的手走在樹下,問他:“你在美國的時候,就知道你媽媽那些事嗎?”
徐冽偏頭看着她,有點意外她會直接問。
蘇好其實也意外自己能夠這麽直截了當。
換作從前,她可能會讓自己跟徐冽的秘密保持安全的距離。每個人都有秘密,不要過分去窺探,這是蘇好處世的準則。
可是今晚她忽然發現,比起徐冽對她的了解,她對徐冽的了解實在太少。
徐冽是因為懂她,才能哄她開心。
而她不知道他的心結到底在哪裏,就沒法幫他解開它。
徐冽“嗯”了一聲。
“那你當初之所以會流落到酒吧打工,不是因為沒錢,而是因為不肯用你媽媽那些錢,不希望她為你去做不好的事?”
“嗯。”
“那你離開美國以後,你媽媽還聯系過你嗎?”
徐冽搖頭:“我姐夫保密了我的聯系方式。”
蘇好猜他不願主動說,所以用提問的方式去拼湊答案,可真等拼湊出了答案,她卻覺得自己的心髒肺腑全都擰巴在了一塊,又疼又難受。
從徐冽姐夫切斷他們母子聯系的做法看,徐冽的媽媽當時一定很執着地想争取到徐冽的撫養權,想把他留在美國。
可是讓一個孩子怎麽接受自己的母親為了養活自己,去破壞別人的家庭呢?
徐冽會逃離美國,一點也不奇怪。
蘇好忽然記起來,當初開學第一天,她因為剛從美國集訓回來,時差還沒倒順呵欠連天,杜康跟她說,那個轉學生也是剛從美國回來的。
她起初還以為,那不過是有錢人的一趟旅行。
卻沒想到,那是徐冽一場差點醒不過來的噩夢。
沉默良久後,蘇好握緊了徐冽的手,說:“不要相信剛才電話裏那個人的詛咒。”
“嗯?”
“我們生時是一個人來,死時也是一個人走,這個世界上,哪怕是跟我們聯系最緊密的父母,和我們也是獨立分開的個體,哪有什麽母債子償?”蘇好揚起下巴,“我男朋友已經做得夠好啦,憑什麽給人欺負?”
徐冽笑了一聲,捏捏她的臉。
蘇好挽住他的臂彎,腦袋歪下去靠着他的肩膀:“不怕,蘇姐保護你。”
兩人沿着景觀大道一直往前走,不知不覺接近了春庭灣。
看到距離春庭灣兩公裏多的一處紅綠燈路口時,蘇好一怔:“啊,都快到家了,我們走了這麽久嗎?”
徐冽注意力也在別處,看了眼手機時間,說:“走一個小時了,累不累,打個車?”
蘇好搖了搖頭。
今晚她終于徹底明白了徐冽打工的背後藏了多少厚重的心事。她是真的心疼他賺錢辛苦。
可他今天一整天都不肯讓她買單,這時候打個車,他肯定又要付賬。
“我想走回去,還能搶個微信運動的封面!”蘇好意氣風發地一揮手,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
徐冽落在後面望着她的背影,遲遲沒有動作。
他當然知道,她為什麽要走回去。
徐冽捏了下鼻子,輕輕沉出一口氣,追上去拉住她的手腕,在她跟前蹲了下來:“上來,我背你。”
“我不累啊。”
徐冽笑着回頭看她一眼:“跟你累不累沒關系,是我想背女朋友了。”
蘇好拗不過他,趴上了他的後背,雙手摟住他的脖子。
徐冽牢牢托住她的腿彎,步伐穩當地沿着馬路朝前走去。
“朕又坐上朕的專屬坐騎啦!”夜深了,馬路上人煙稀少,蘇好像當初喝醉的那天一樣興奮地放聲大喊。
徐冽低着頭笑。
蘇好垂眼看他:“坐騎還是有點瘦,不過沒關系,朕會養你的。”
徐冽斂起笑,扭頭看她。
蘇好壓低了聲,認真地重複:“我以後會賺很多很多錢養你的。”
徐冽知道了她在說什麽。
她在說,她不介意他的過去,也不害怕他的未來,她會賺很多很多錢養他的。
徐冽有一瞬間停滞了呼吸,只聽見自己的心髒一下又一下沉沉搏動的聲音。
他收回了視線,覺得自己不能再看她。
他怕再看下去忍不住。
蘇好照例被徐冽送到家附近的路口,在監控照不到的地方跟他黏糊了一會兒,然後賊兮兮地進了家門。
心情跌宕起伏了一整天,驟然落幕,忽然覺得有點疲倦,蘇好放輕腳步上了樓,走進盥洗室準備洗澡,清理掉身上的酒氣。
剛整理好換洗衣服,忽然聽見盥洗臺上的手機傳來一聲震動。
是徐冽發來的微信消息。
X:「還記得你欠我三秒鐘嗎?」
蘇好愣了愣,回複他:「啊?」
“啊”完以後,她記了起來,之前溫安妮來南中的時候,跟徐冽單獨說了7分24秒的話,她計時之後,讓徐冽也給她7分24秒。
結果徐冽陪她跑了趟1500米,多用了三秒鐘。
在“對方正在輸入”的時候,蘇好又發送過去一條消息:「想起來了,怎麽啦?」
X:「現在有沒有時間還我。」
蘇好:「怎麽還?」
X:「來後窗。」
蘇好的心髒怦怦怦地跳了起來,在原地愣了一會兒,她不太确定地趿着拖鞋走了下去,起先腳步很慢,到後來越來越急。
一路走到一樓洗手間門口,她忐忑地深吸一口氣。
這是她曾經偷偷放徐冽進來的地方。
蘇好撫了撫心口,推開洗手間的門,果然看到窗前有道熟悉的人影。
她走上前去,移開了窗戶,還沒開口問究竟,後腦勺忽然被一股強硬的力道壓了下去。
兩人的唇瞬間只差分毫距離。
蘇好懵懵地撐着窗臺,手腳發軟地屏起呼吸,看見溫軟的月光下,徐冽的眼底暗潮洶湧。
那浪潮漲了又退,退了又漲,時間和呼吸都變得靜谧而綿長。
掙紮到最後,他閉了閉眼,輕輕滾動着喉結,将唇挪向她的額頭,在那裏烙下一個滾燙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