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八月雨
蘇好太受傷了。
好不容易碰上一次頭腦發熱的契機, 給徐冽打了一通電話,結果卻被一個陌生女人接了。
而且這個女人根本沒有心,對全世界都用同一套臺詞, 同一種機械的語調說話,開頭永遠都是sorry。
如果sorry有用的話, 還要男朋友幹什麽?
這下徐雨諾真不相信她有男朋友了。
蘇好在徐雨諾面前故作從容地解釋, 說這個時間國內已經是深夜,她男朋友有睡覺關機的習慣,自己卻知道這種說法站不住腳。
這話騙騙沒談過戀愛的人還好,可徐雨諾國內的男朋友擔心因為時差接不到她電話, 每天都會徹夜開機。徐雨諾肯定知道她在說借口, 估計心裏對她充滿同情, 認定她得了“男朋友臆想症”。
蘇好的心情被這通電話搞砸,夜裏回到宿舍以後,躺到床上思考徐冽關機的原因。
之前跟徐冽談戀愛的時候,她确實沒有深更半夜聯系過他, 但徐冽當時的手機幾乎就是為她一個人開機,但凡兩人不在一起,他就會對手機震動很敏感, 所以她覺得他肯定不會有睡覺關機的習慣。
難道他還在因為媽媽受到攻擊騷擾,所以才在這個點關機?
可這也沒道理, 他早就回到姐姐和姐夫身邊生活,他姐夫一聲令下,牛鬼蛇神全都退散, 誰還騷擾得了他。
那麽或許是徐冽覺得,他沒有在夜裏為誰留電話的必要了。
深夜想心事總是容易得出消極的結論,屁大點事也會想出毛病來,所以蘇好這一年來養成了一個習慣,就是不讓自己在夜裏思考感性的問題。
這一晚是個例外,蘇好沉浸在這個讓人沮喪的結論裏半夢半醒了一整夜,次日上午,被徐雨諾從床上拖起來。
蘇好目前住的是學校的三人間宿舍,宿舍整體構造類似酒店套房,不分上下鋪,床比一般的酒店标間稍小一些。
不過住宿條件還不錯,廚房陽臺浴室都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桌椅空調冰箱電磁爐微波爐之類的配置也一樣不差,浴室還帶泡澡的浴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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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宿舍除了她和徐雨諾,還有另一個中國女生。
那個女生跟她們在夏校生時期才相識,加上性格比較高冷,和她們氣場不太合,待在宿舍的時間很少,通常一大清早就自律地起床出門,所以這會兒宿舍已經只剩她們兩人。
“今天上午油畫課!再不起要遲到了!”徐雨諾把蘇好拽起來以後,推她進浴室。
蘇好困得魂還留在床上,洗臉刷牙亂七八糟一通胡來,紮了個随性的馬尾,然後出來拆了包吐司,熱了杯牛奶,匆忙解決早飯,把日用雜物一股腦倒進一只托特包,跟徐雨諾一起狂奔着往教學樓趕去。
到的時候剛好踩着點,公共畫室裏已經坐滿人,兩人心裏剛咯噔一下,看見講臺上站着的是一個年輕的中國男人,松了口氣。
這是她們夏校期間接觸到的唯一一位中國老師,中文名叫邊燃,年紀大概三十左右。可能是因為國籍的關系,邊燃對她們幾個中國女生不會過分嚴厲。
果然,邊燃沒批評她們的踩點,推了下鼻梁上的金絲邊眼鏡,對她們點了點頭,無聲一指底下,示意她們回座位。
兩人朝他鞠了個躬,到自己的畫架前坐下。
徐雨諾看了看周圍同學,發現大家都在作畫,悄聲問蘇好:“這是直接畫的意思?”
“是。”邊燃從後門繞到兩人身後,用英文說,“今天繼續自由作畫,下次油畫課不是我來,記得提早到。”
兩人回頭跟他道了聲謝,揭開畫架上的遮塵布。
蘇好這次的作品有點特殊,并不是國際标準尺寸,寬近半米,長五米,是整個畫室占地面積最大的一幅油畫,畫架都是組合拼裝。
所以起身揭遮塵布的時候,蘇好非常小心翼翼,生怕布一牽扯磕碰到畫。
徐雨諾在旁邊給她搭了把手,等遮塵布揭開,畫躍然眼前,目光忍不住被吸引過去。
這是一幅很特別的油畫。
五米長的畫被分成七格,蘇好已經從左至右畫到第六格。
這六格,每一格都是一幕雨景。
第一格是傍晚的校園圍牆邊,雨後初晴,天色尚亮,坑窪的水泥路積了一灘雨水,被微風吹皺的水窪倒映着明淨的藍天。
畫背後有一行很小的題字,是February Rain,二月雨。
第二格是黑暗的小巷,大雨如注,在巷子裏鋪下一道蒙蒙雨幕,巷口立着一盞老舊的路燈,光暈黯淡,隐約照見地上的鮮血和塵泥。
背後題字March Rain,三月雨。
第三格是出租車後座視角,彙成一股股細流的雨水在車窗上蜿蜒流淌,窗外霧茫茫一片,行人車輛都模糊成了虛影。
這是四月雨。
第四格是學校操場,烈日當空,炙烤着綠蔭場和紅白相間的塑膠跑道,太陽雨淋淋漓漓落下,将淺鐵鏽紅色的跑道染成深鐵鏽紅色,操場上一群少年少女正迎着雨歡呼奔跑。
這是五月雨。
第五格是夜晚閣樓的窗邊,昏黃的壁燈将閣樓染上一層幽暗的氣氛,窗外青紫的閃電劃破天空,玻璃窗上布滿豆大的雨珠。
這是六月雨。
第六格是學校宿舍樓下,一輛黑色轎車駛遠的背影,天空灰蒙蒙,飄着纏綿悱恻的細雨。
這是七月雨。
六幕雨景畫風基調各不相同,但每一幕之間并不是幹幹淨淨的泾渭分明,都做了色彩過渡和畫面銜接,從左至右,仿佛穿梭在時空隧道,讀到一個被時光掩埋的故事。
雖然徐雨諾不知道故事的腳本,但隐約能看出其中的起承轉合,打個比方,就像……一對戀人從寧靜的相識,到澎湃的相愛,再到心碎分離。
徐雨諾在旁邊低聲嘀咕:“你怎麽這麽喜歡畫雨,是不是因為我名字裏帶雨?”
“人啊,少一些自以為是,多一些自知之明,會活得更快樂。”蘇好拿畫筆填充着細節,看都沒看她一眼。
徐雨諾磨着牙壓低聲說:“你這個見異思遷的女人,你認識我第一天還說我名字好聽呢!”
“是嗎?”蘇好仔細回憶了一下,“哦,這跟你沒關系,跟你爸有關系。”
“啊?”
“我只是覺得你的姓不錯。”
“……”
徐雨諾差點氣厥過去,看她一直在墨跡着填充細節,沒去畫第七格,battle欲起來了,哼一聲說:“江郎才盡了吧,構不出圖了吧,這次我肯定比你先畫完。”
蘇好淡淡點了點頭,說:“我也覺得。”
徐雨諾一愣。
蘇好一向争強好勝,随随便便就會被挑起勝負欲,這麽淡定倒像反諷。
“你在暗示我不自量力嗎?”徐雨諾眉毛一挑。
蘇好搖頭,認真道:“我真畫不出第七格。”
“為什麽?”徐雨諾懵了懵。
“因為,”蘇好筆一頓,目光定格在那場七月雨,“我的八月雨缺席了。”
後半節課,蘇好一直對着留白的第七格發呆。
邊燃在畫室走動時注意到她在神游,到她身邊提醒了她一次。
她抱歉地說,她沒有靈感。
她不知道這位雖然年輕,但看上去閱歷很豐富的老師是不是看懂了她畫裏的故事,邊燃跟她說,空等是等不到靈感的,如果沒有靈感,那就去尋找靈感。
或許老師并不存在一語雙關,只是單純那麽一說,但蘇好卻像被觸動了某根神經。
記起昨天那通沒打通的電話,下課以後,她忽然有種強烈的,想要立刻得到答案的欲望。
距離吃飯還有一段時間,徐雨諾要拉她去圖書館,她說有事不去。
徐雨諾就跟她約了晚點餐廳見,先行離開畫室,獨自去了圖書館。
蘇好一個人留在畫室,拿起手機,做了一會兒思想準備,再次給徐冽撥了一通電話。
結果依然得到了關機提醒。
她看了眼時間,換算時差。
國內現在也才晚上十點,實在沒道理這麽早睡覺關機。
難道徐冽換了手機號碼?又或者會不會發生了什麽不好的事?
焦躁不安的感覺在蘇好心底彌漫開來。
她在手機上搜索起微信登錄不了的解決辦法,按照步驟一步步作着驗證,因為煩躁,不停輸錯密碼,頭暈眼花地操作了好一會兒,終于成功找回賬號。
蘇好深吸一口氣,登錄微信。
來自四面八方的新消息像洪水一樣瘋狂湧了進來。
跳躍的紅色數字看得她眼花缭亂,一直等到所有消息傳輸完畢,她才終于看清楚置頂消息框的那一條新消息。
蘇好顫抖着手指點開它。
界面上滿屏的綠色背景,那是她進入封閉式學習之前給徐冽發的消息,說自己得用功讀書了,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不碰手機。
發完消息以後她就去了學校,并不知道徐冽有沒有回複她。
現在她看到了。
他回過她的消息。
雖然只有一個字,卻好像足夠撫慰她此刻所有的不安和不确定。
他說:「乖。」
課已經結束,有管理員過來鎖門,蘇好不好繼續在公共畫室逗留,拎包走了出去,下樓梯的時候,透過樓梯間的窗看到外邊天色微陰,下起了毛毛雨。
她摸了摸手裏的托特包,發現自己早上走得太匆忙,忘了往裏裝傘。
不過蘇好現在沒什麽心思管自己會不會被淋濕。她一邊往下走,一邊攥着手機,在跟徐冽的微信對話框裏輸入了一堆字符,然後又删掉。
開頭第一句話該說什麽呢?
說“你手機怎麽關機”?可這是天天聯系的戀人才有的熟稔。
說“我可以用手機了”?可這消息明明應該第一時間就告訴他,現在再若無其事地提起算怎麽回事。
說“你最近還好嗎”?這也太別扭了。
說“在嗎”?她又不是要賣保險。
蘇好擰着眉反複糾結,走到教學樓門口,跺跺腳沒了耐心,幹脆直接撥了語音通話過去。
熟悉的通話鈴聲在耳邊響起,蘇好攥着手機站在門廊下,緊張地靠住柱子。
鈴聲響過了十秒,沒人接聽。
二十秒,沒人接聽。
就在蘇好的心一點點沉下去,将要沉到底的時候,鈴聲忽然中斷了。
她一愣,以為到了時限,一看手機屏幕卻睜大了眼。
屏幕上的時間正在一秒秒走動。
是電話接通了。
明明只是一個見不到面的電話,蘇好卻突然不知道手腳該往哪裏擱,匆忙把手機放回耳邊,張了張嘴,想說一聲“喂”,但嗓子眼根本發不出聲音。
電話那頭也是同樣的安靜。
安靜到她仿佛可以聽見那邊空氣流動的聲音。
天空無聲飄下一絲一縷的細雨,一根根牽扯着人的思緒,像極了她畫上最後那一場七月雨。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屏幕上的數字越攢越多。
可是誰也沒能開口打出一聲招呼。
最後蘇好甚至變得不确定,接通這個電話到底是不是徐冽的主觀意願,她猶疑着說:“你接錯了嗎……”出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抖得厲害。
電話那頭仍是沉默,沉默到蘇好真以為徐冽是手滑才摁到接通鍵的時候,一道久違的聲音響了起來:“你打錯了嗎?”
蘇好的眼眶裏一瞬間熱潮上湧。
因為她聽到徐冽的聲音也在顫抖。
“沒有,”蘇好忍着哭腔,趕緊否認,“我沒有打錯。”
“我也沒有接錯。”徐冽啞聲說。
蘇好點了點頭,點完之後才記起他看不見。
電話裏再次陷入死寂。
“我昨天給你打了電話……”蘇好生硬地找話說,“剛才也打了,你手機怎麽一直關機?你是換了號碼嗎?還是因為你已經睡了?你那邊幾點了……?”
蘇好語無倫次,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麽,只是拼命說話,拼命想用這些或許本無意義的話去堵住這一年的缺口。
大概是這些問題太颠來倒去,徐冽也無從答起,最後只答了她的最後一個問題:“十點半。”
“哦,是,時差十二個小時,剛好颠個倒,你那裏晚上十點半,我這裏上午十點半。”她叨叨叨繼續說着廢話。
“我是說,”徐冽幹澀道,“我這裏上午十點半。”
蘇好一懵:“什麽?”
“我這裏,”徐冽頓了頓,“紐約時間,上午十點半。”
蘇好擡手去揉自己的耳朵。
“不用揉,沒聽錯。”徐冽的聲音終于帶了一絲笑意。
蘇好猛地跳起來,東張西望地往四面去看。
“三點鐘方向。”徐冽提醒她。
蘇好驀然回頭,往三點鐘方向望去。
細雨裏,那個穿着白襯衫黑西褲,撐着黑傘的少年正遠遠注視着她,一步步朝她走來。
這是她不知做過多少次的美夢。
這是她因為不願夢醒後失落,而寧可不要的美夢。
現在,她朝思暮想的少年從夢裏走了出來。
和她記憶裏的模樣一成未變。
天上的雨分明沒有下大,還是那樣綿綿密密,細如牛毛,蘇好卻好像聽見洶湧的驟雨被狂風拍落,驚天動地,震耳欲聾。
她呆在原地,勾在指頭的托特包忽地從指尖滑下去,發出重重一聲悶響。
然後她終于被這聲悶響徹底驚醒,飛奔進了細雨裏。
一如一年前,她聽說他離開的消息,飛奔進那場細雨。
徐冽沉甸甸的腳步在看到她飛奔而來的那一瞬像重獲了新生。他目光閃爍地望着她,拉大步伐迎向她。
蘇好跑進他的傘下,兇猛地撞上他的胸膛,将他一把死死抱緊。
徐冽被她這一撞,竟然差點沒拿穩傘,遲疑一剎,他一手攥緊傘柄,一手攬過她的後背,把她用力揉進懷裏,用力到像要将她揉進他的骨血裏。
蘇好緊緊閉着雙眼,感受着被他抱緊的真實觸感,在他懷裏淚如雨下。
她的八月雨,終于塵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