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1)

眠春山上, 小鶴與羊生正在?商議近來發生的幾樁事。

小鶴皺着眉頭道:“山裏的妖精天?生地養,不通人情,又常去山下玩耍, 日後這類事恐怕少不了。”

羊生想了想,提議道:“不如叫山裏的妖精都不許下山去玩, 如此就生不出事了。”

小鶴卻?道:“哪裏禁得住, 腿長在?人家?身上, 又不能時時刻刻盯着——況且也不該禁,天?下之地, 皆屬衆生, 人也好,妖也罷,哪個不是天?地中的生靈,憑哪點把人家?圈在?山上,這裏也不許去, 那裏也不許去?

羊生說:“別的地方都是如此啊,人有人的地盤, 妖有妖的地盤。”

小鶴反問:“別的地方當真分開了麽?精怪常居山林, 人就不往山林裏去了麽?人常居城鎮,妖就不往城鎮裏去了麽?”

小鶴舉例道:“不說人與妖, 單說人與人,小到一村一鎮,大到一國一城, 都因争搶地盤時有打鬥,若強行給凡人和妖精劃分地盤, 到時兩方都不服,不知要?生出多少紛争, 多少隔閡。”

羊生問:“那你打算怎麽着?”

小鶴低頭思索片刻,說:“禁不住就不禁,只是要?設立法?規,叫人與妖都按規矩辦事,這樣?即便有所争執,也決計鬧不出大事。”

兩人計較已定,就埋首伏案,辛苦數日,定下種種規矩:叫山上的妖精不可傷人,不可偷雞摸狗,叫山下的百姓不可歧視妖精,驅趕妖精……

諸如此類,不可細數。

設立了規矩,還要?好生教導,不然再多的規矩也不過一紙空文?。

小鶴請了碧虛郎來教妖精法?規,他是山裏最有文?化的妖精,四書五經都精通,又時常妒忌呆頭呆腦的紅毛狐貍可以做山神廟的文?書,此次被請來做了教書先生,歡喜得身周咕嘟嘟冒筍:“好耶,我也端上公家?飯碗了!我是要?成仙了耶!”

為了辦好小神仙的差事,竹精使出渾身解數,盡心盡力教導山裏的精怪,務必使他們通曉法?規。

精怪們念書也認真,因小鶴說了:“通不過考核的妖精就要?就在?山裏一直念書,不許下山去玩。”

精怪壽命長久,一年考不過,就要?念一年,十年考不過,就要?念十年,哪個想念百八十年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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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都埋頭苦讀,賭咒發誓要?早些?考過。

至于山下的百姓,小鶴讓山神廟裏的道士肩負起這個責任來,說明了腰間帶着眠春山牌牌的妖精都是良家?好妖,不許驅趕欺辱,否則不說減不減功德,衙門也要?給牢飯吃。

小春莊的百姓哪個不信服山神老爺和小神仙?

神仙說眠春山的妖精是良家?好妖,那便是良家?好妖。

神仙說不許驅趕欺辱眠春山的妖精,那便不驅趕欺辱。

再者?先前?大家?也不是沒看到,那偷喝母豬奶的小豬精,那拐帶各家?母雞的公雞精,還有喜歡在?山神廟外?窺視的筍子精——人家?不曉得碧虛郎是棵成精的竹子,看他站的地方總有嫩筍,就以為他是個筍子精,這些?妖精不都給人賠禮道歉了麽?

可見眠春山的妖精确實是奉公守法?的好妖精啊。

小春莊的人和眠春山的妖精見得多了,相互間還會打幾聲招呼。

招呼打得多了,又漸漸可以閑聊幾句。

閑聊得多了,竟然連飯也可以坐在?一起吃。

若在?傍晚時分去到村口,可以瞧見一堆人和一堆妖精,抱着飯碗蹲在?那裏,一邊吃,一邊唾沫橫飛地擺龍門陣。

一日,小鶴隐去身形,去村子裏查訪。

走到田埂處,見勞累的農夫和兩只綠皮蛙精坐在?一處閑談。

兩只蛙精将将化形,只大致有個四肢健全?的人形,皮還是綠的,眼還是鼓的,一張大嘴咧到了腮幫。

那農夫坐在?蛙精旁邊,竟毫無懼色。

他拿出自?家?卷的旱煙,點上火,卻?不忙抽,而是先遞給左右蛙精,口裏說:“蛙兄先請。”

蛙精同這人混得熟了,也不跟他客氣,接過旱煙,叼在?嘴裏美滋滋地抽了起來。

一人兩蛙在?田埂上吞雲吐霧,好不快活。

抽完半支煙,小鶴聽?那人說:“蛙兄,我田裏的莊稼還請你們費心,幫我照看着些?。”

蛙精滿口答應:“你我是異父異母的親兄弟,還用說這些?麽。”

說是親兄弟,還真是親兄弟,兩只蛙精不玩虛頭巴腦那一套,人家?下田幹活時,他兩個還幫着插秧。

小鶴:“……”

雖說凡人和妖精處得來是好事,但一同抽旱煙……怎麽看着就這麽古怪哩?

等她走到山神廟外?,又看見幾個村裏的婦人,同幾個叽叽喳喳的雀精一起來山神廟裏進香。

這幾個婦人同雀精擺得鬧熱:“你們曉不曉得,王二狗他如今害了病了!”

“啊呀,我昨日看見他還好好的,怎麽就害了病了?”

說王二狗害病的婦人笑道:“他害的不是尋常病症,乃是個心病——前?些?日子不是有個貪嘴的小豬精去他家?裏偷母豬奶麽?他瞧見一只豬崽翻身變成了人,就落下個不敢吃豬肉的毛病,總疑心那些?豬成了精,可以變作人。”

雀精說:“我去看了,他家?的豬就是豬,不是豬精,可以放心吃。”

婦人道:“你看得出,他看不出呀。”

又說:“王二狗每日去豬圈喂豬,都要?同豬說話?,問'你是成了精的豬麽,若你是,就點個頭,哼兩聲'。”

若豬不哼哼倒也罷,若碰巧哼了兩聲,那不得了了,這一天?也不得安生,逮着豬圈裏的豬一個勁兒問:“你哼了,你當真是個豬精!”

一幫婦人和雀精說到此處,都轟然大笑。

婦人又道:“不單是豬,他殺雞殺鴨時,也要?反複問幾遍'兄弟,你成了精沒,成了精就說句話?兒,不要?叫我失手誤殺'。”

一只雀兒插嘴道:“不要?說人家?,你也一樣?,今早我在?你家?門口的老柏上歇腳,也聽?見你問家?裏的母雞是不是妖精。”

被戳穿的婦人尴尬一笑,讪讪道:“我那不是要?去摸它的蛋麽?”

愛講八卦的婦人和雀精熱熱鬧鬧說到廟門口,就不再閑聊,一同進入廟裏進香。

小鶴遮掩身形,在?廟裏逛了一圈,看見廟裏人來妖往,凡人與妖精雜雜亂亂跪在?一處,都上香,都燒紙,都念着一樣?的話?兒:“山神老爺保佑,小神仙保佑……”

房梁上的紅毛狐貍運筆如飛,把上香的禱詞都記下,忙得狐爪幾乎寫斷。

到了飯點,人和妖還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齋:大米飯,白饅頭,碴子粥,配上涼拌的小菜,炖煮的蘿蔔,清蒸的芋頭……素是素了點,個個都吃得香甜。

偶爾有争執,也是一些?小摩擦,類似“大嫂,你收着手,不要?摸我耳朵,再摸我要?惱了。”

或者?:“老兄,屁股挪一挪,坐到我尾巴上了。”

巡視一圈,發現小春莊的人和眠春山的妖處得格外?和睦,小鶴終于放下了心,不再為此事發愁。

這樣?的和睦傳到了其他地方,叫外?地的凡人精怪聽?說了這裏的好風氣,紛紛心向往之。

那鬧妖禍地方的凡人就心想:眠春山有真神,眠春山的妖精不吃人,我何不搬到眠春山去,免得日夜提心吊膽,不知何時被妖怪吃進肚裏?

那懼怕道士來捉的妖怪也想:眠春山民風淳樸,眠春山的人不打妖怪,我何不搬到眠春山去,免得日夜提心吊膽,不知何時被道士扒皮抽筋?

凡人和妖怪都這樣?想,都拖家?帶口搬到眠春山,眠春山的人口便越來越多。

星移鬥轉,日月如梭,原本只是個小村莊的小春莊,不知不覺成了個人妖混居的小春城,無數凡人與精怪居住在?此,竟都相處得和睦融洽。

這天?,小春城外?來了個頭發花白的老婆婆。

這老婆婆身穿藍布衫,手拄藤木拐,體态輕便,腿腳剛健,雖是雞皮鶴發,面貌倒挺精神。

她走進城中,見這裏屋舍整齊,街道寬闊,不由暗自?點頭。

又見街上人流如織,來來往往的人都面帶笑容,可想此地民生富足,百姓安居樂業,是個繁華昌盛的好地方。

街邊有個地方,聚了一大堆人。

老婆婆心生好奇,就擠進人堆去看。

人堆中心是個賣狗皮膏藥的小攤,賣膏藥的是個細皮嫩肉的後生,口裏叫着順口溜:“腰酸的大姐,腿疼的大哥,來一來,看一看,五百年蛇毒膏藥,一貼只需十兩銀子,藥到病除,包治百病!”

十兩銀子一貼的膏藥,竟有無數人争着去買:“小哥,給我來一貼,我爹腿摔斷了,正需一貼膏藥。”

“我也來一貼,治一治我這不中用的老腰。”

見衆人都在?瘋搶膏藥,老婆婆冷不丁出聲,叫:“不要?買,他賣的是假藥。”

四周忽然一靜。

賣膏藥的後生臉色不大好看,說:“老婆婆,你一把年紀,怎麽還幹這種誣賴人的事兒,我在?這裏賣了多少年膏藥,頭一回聽?見人說我賣的是假藥。”

旁邊的人也都為他說話?:“是呀,他賣的是真藥,他家?的膏藥最管用,從來不摻假的。”

老婆婆堅持說是假藥,甚至一拐杖掀翻了人家?的攤子。

賣藥的後生見自?家?攤子被掀了,氣得跳起來,揪住老婆婆不放:“誣賴人也罷了,竟還掀我的攤子,你這老虔婆,端地可惡,随我去見官,見官!”

老婆婆理直氣壯道:“見官就見官,不信哪個敢動我老人家?。”

巡街的差役見這一塊鬧嚷嚷的,隐隐有争吵聲傳出,就急匆匆趕來,喝來擁堵的人群,高聲問道:“發生了何事,怎麽在?街邊吵起來?”

老婆婆搶先告狀:“官爺,這後生賣的是假藥,你快把他關起來。”

差役看了賣藥後生一眼,說:“柳郎君在?這裏賣了十來年膏藥,我也買過他家?的藥,當真十分管用,不是假的,老婆婆,你莫誣告人家?。”

老婆婆振振有詞:“怎麽不是假的?他說他賣的是五百年蛇毒膏藥——五百年的蛇,早成了精,還能讓他做蛇毒膏藥?一聽?就是假藥!”

一聽?這話?,四周的人都笑了:“哪來的老婆婆,似乎不是我小春城的人。”

柳郎君好生氣苦:“你個沒見識的老太婆,分明是你自?己見識短淺,卻?說我賣的是假藥,還把我的攤子掀翻!”

他将身子一扭,變作一條大蛇,通體碧綠,眼如瑪瑙,體長約有十餘丈,占據了大半條街。

這條蛇紅信嘶嘶,口吐人言:“我昨日滿的五百歲,現吐現賣的蛇毒,哪裏有假!咄,你說,哪裏有假?”

見到這條會說話?的大蛇,老婆婆吓得跌坐在?地,戰戰兢兢道:“妖怪,妖怪!”

四周的人笑呵呵的,見到蛇妖也不躲避。

老婆婆喊道:“你們不見蛇妖麽,快跑呀,這麽大蛇,一口能吃十個人哩!”

有人好心勸道:“老婆婆,不要?怕,我們小春城的蛇妖不吃人。”

老婆婆不信:“哪有妖精不吃人!”

又央求差役:“快把妖怪抓起來。”

柳郎君冷笑道:“我是奉公守法?的良家?好妖,要?抓也是抓你!”

老婆婆一口反駁:“胡說,我是人,你是妖,怎麽就抓我了?”

這時那差役就說:“老婆婆,你砸了人家?的攤子,确實該抓你。”

當真把老婆婆抓了起來。

老婆婆哭道:“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不抓吃人的蛇妖,倒抓起我這個老人家?來了。”

差役說:“柳郎君沒吃人,你卻?無故生事,不抓你抓誰?按照律法?,你要?挨二十個板子哩。”

“二十個板子?”老婆婆直着眼珠,叫苦道,“我這老胳膊老腿,怎麽經得起二十個板子,怕不是要?被活活打死”!

衆人看這老婆婆,确實年紀不小,若挨上一頓板子,或許就要?進土了。

尋釁滋事的一般都是年輕氣盛的小子,誰能想到一個老婆婆會掀人家?的攤子?

年輕小子挨得住板子,老人家?可挨不住。

柳郎君雖氣這個老婆婆不幹人事,聽?到說要?打她二十個板子,心也軟了,他是想讓老婆婆挨罰,又不想她被打死。

于是變回人形,求情道:“官爺,不要?打麽,這老太婆挨不住板子,若打了她,恐怕要?出人命。”

幾個巡街的差役計較一番,便說:“老婆婆,看在?你年老的份上,就不打你,只是也不可輕易饒過你,你家?的子孫哩,叫來替你挨板子罷。”

老婆婆說:“我是個老孤寡,無子無女,丈夫也死了,故而沒得替我挨板子的子孫。”

聽?說她是個老孤寡,差役也不免憐憫,又問:“那你可有在?世的親人?”

老婆婆說:“我來這裏就是為了投奔侄兒侄孫。”

差役問:“你侄兒侄孫在?哪裏?”

老婆婆說:“還沒找到麽。”

差役又計較一番,作難道:“既然沒有子孫替你,又無親戚出面,只好罰你去挑一天?大糞,你認不認罰?”

聽?到要?自?己去挑大糞,老婆婆嘀咕道:“一把年紀了,要?我去挑什?麽大糞,說出去也丢人啊,若我不認罰,又把我如何?”

差役道:“那就只好請你去蹲大牢。”

老婆婆慌了,妥協道:“認罰,認罰,不要?把我關進牢裏,我去挑糞就是了。”

差役把老婆婆領到一條巷子。

這巷子不寬不窄,裏頭住了十來戶人家?。

差役指着巷子,對老婆婆說:“把這巷子裏的大糞挑完,就可以交差走了。”

形式比人強,縱然心不甘情不願,老婆婆也只好挨家?挨戶上門挑糞。

說來也稀奇,這小春城當真與別處不一樣?,人和妖竟也做起父子來。

老婆婆敲開的第一戶人家?,開門的是條黃毛狗。

黃毛狗聽?老婆婆說來挑糞的,扭頭朝裏頭喊爹,說:“爹,挑糞的來了。”

出來的“爹”卻?不是狗,而是個老匠人。

原來黃毛狗本是這戶人家?的看門狗,一日忽然啓智,張口便能人言。

老匠人舍不得把養了多年的看門狗送到山上,又不能把一條會說人話?的狗再當作狗來看待,就把黃毛狗收作兒子,讓黃毛狗叫他爹,還送黃毛狗去學堂念書。

今日正是學堂休沐,不然這條狗一大早就背着書箱去了學堂,哪裏還會在?家?。

老婆婆敲開的第二戶人家?,有個鎮宅的貍貓,是這家?子的老祖宗,家?裏的小輩從這貍貓旁邊走過,都要?恭恭敬敬彎腰問好。

貍貓面前?擺着個碟子,裏頭時時刻刻裝滿了酥小魚,若貍貓吃了兩口,就立馬給她添滿,務必不使碟子變空。

甚至來巷子裏賣雜貨的賣貨郎,都堂而皇之現出異樣?面貌:長臉大耳,鼻孔老大,乃是個化形不到家?的驢妖。

巷子裏跑來跑去玩耍的小孩子看到驢妖,也不怕不叫,拿着自?己攢下的零錢,争先恐後跑到驢妖那裏買糖吃。

老婆婆忍不住道:“是我見識短淺了,一輩子沒見過這樣?的景象。”

挑了幾戶大糞,老婆婆也累了,自?己給自?己捶着腰腿,坐在?巷口處歇息。

剛歇一會兒,就有兩個人吵着嘴從遠處走來。

高的那個是個年輕小道,身上穿着一件半舊的道袍,手裏提着半筐衣裳。

矮的那個是個十幾歲的少女,頭頂生着一對毛絨絨的耳朵,一條尾巴在?身後甩來甩去。

羊生氣呼呼埋怨道:“你這個麻煩精,做什?麽咬壞了小鶴半箱子衣裳?”

悄悄辯解道:“我牙癢癢。”

羊生惱道:“牙癢癢就去咬小鶴的衣裳?牙癢癢就惹出這樣?大的麻煩?要?是叫小鶴曉得了,可有我們好果子吃?”

悄悄不服氣:“犯錯的是我,又不是你,你幹嘛這樣?着急?”

羊生翻了個白眼:“是啊,我幹嘛着急,到時小鶴只會怪我'羊生,你怎麽做師兄的,為何不看好她',挨罵的都是我,你倒縮到一邊去。”

兩人争執不休,沒留意到巷口的老婆婆,不妨被她伸腿絆了一跤。

悄悄身形靈活,只晃了晃,就穩穩當當站在?原地,羊生卻?結結實實摔了個狗吃屎。

他從地上爬起來,見到絆倒自?己的是個老人家?,也不好發火,只是嘴裏嘀嘀咕咕的:“看這老婆婆,腿腳不收好,把我絆了好大一跤。”

老婆婆呵呵道:“年輕人,眼神不好就去找大夫,不要?怪到老人家?身上。”

若不是看在?她年老的份上,羊生高低得罵她幾句。

跟老年人罵架不體面,羊生懶得計較,拍去身上的塵土,擡腳就要?往前?走。

老婆婆又叫道:“如今這世道啊,不得了了,全?無半點尊老之心。”

羊生都走了兩步,仍是忍不住,回嘴道:你絆了我,我都沒怪你,你還怪我不尊老?委實不講道理。”

老婆婆說:“這麽大一個人,看我一個老人家?挑糞,怎麽不說幫把手?”

羊生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眼,說:“莫要?倚老賣老,一看你就是犯了法?,才被罰來挑糞的,我可不幫你。”

老婆婆嘟囔道:“不幫忙也罷,還罵我倚老賣老。”

她又拿眼睛去看悄悄,指望小姑娘心腸軟,看不得老人家?受累。

悄悄笑嘻嘻地扮了個鬼臉,說:“誰若替代受罰的人做工,就要?罰以十倍,我幫你挑了一桶糞,你我都要?再多挑十桶,這是小鶴定的規矩,我可不敢違抗哇。”

老婆婆聽?了,氣道:“那個小鶴是誰,心腸當真歹毒!”

這話?一出,羊生和悄悄都被惹惱了。

羊生說:“這老太婆嘴巴太壞,不是個好人,悄悄,我們不要?理她。”

悄悄深以為然。

兩人達成共識,翻着白眼走了,邊走還邊說老婆婆的壞話?。

無人幫忙,老婆婆只好自?己挑糞,好在?巷子裏住的人不多,中途挑累了要?歇息,也無人管她,只要?她把這條巷子挑完就可。

直挑到半下午,終于把一條巷子的大糞都挑完。

差役過來看了,說:“老婆婆,你可以走了。”

老婆婆卻?一把扯住差役,說:“官爺,我要?告狀。”

差役無奈道:“你要?告什?麽?”

老婆婆信誓旦旦:“我要?告開在?巷子旁邊那家?酒肆,他家?賣的猴兒酒是假酒!”

差役忍俊不禁,道:“老婆婆,你才挑了一天?大糞,怎麽這麽不長記性,又來誣告人家??我實與你說了,那家?酒肆賣酒的就是眠春山的猴精,你說猴子賣的猴兒酒是假酒,說出去可有人信你?”

老婆婆卻?堅持不肯改口,說:“就是假酒,我聞得出來。”

差役說:“你被大糞熏壞鼻子了罷?”

老婆婆說:“先夫就是賣酒的,便是被糞熏壞鼻子,我也聞得出來。”

見她說得認真,差役将信将疑,告誡道:“說這個話?可要?負責,若人家?賣的不是假酒,你是真要?挨板子的,想想你這身老骨頭,怎麽經得住打。”

老婆婆仍不松口。

差役無法?,只好按規矩辦事,帶了一幫兄弟去酒肆查證。

酒肆裏生意好得不得了,因這家?酒肆是猴精開辦的,人家?都說猴子賣的猴兒酒定然正宗,就都來這裏喝酒買酒,一幫猴子賺得盆滿缽滿,好不快活。

此刻有差役來到鋪子裏,對賣酒的猴子說:“有人告你們賣假酒,因此特?來查證。”

賣酒的猴子心裏一慌,手上的酒壺咕嚕嚕調在?地上。

看到猴子如此慌張,差役面面相觑,心內狐疑道:慌成這個樣?子,莫不是當真賣的假酒?

這時後頭走出一只老猴。

這老猴猴老成精,堅決不認:“胡說!胡說!我家?賣的猴兒酒還能有假,你看我是不是猴子?這些?酒都是我們自?家?采來的百果,在?洞中窖藏一冬釀造的好酒,誰說我們賣的是假酒,你把他叫出來,我與他當面說理!”

鋪子外?走進一個老婆婆。

這老婆婆高聲說:“是我告的你,我說你家?賣的是假酒!”

酒肆裏的酒客議論紛紛,不知哪邊說的才是真的。

老猴把老婆婆看了兩眼,認出她的模樣?,定神争辯:“這老婆婆是個誣告專業戶,才誣賴了賣膏藥的柳郎君,又來誣賴我們這些?老實本分的猴子,官爺,不要?信她,她慣愛扯謊,不可信!”

差役卻?說:“一碼歸一碼,柳郎君是一回事,你家?的酒又是一回事,我們也是按小神仙定的規矩辦事。”

見差役鐵心要?查,一窩猴子急得抓耳撓腮,老猴給差役塞賄賂,然而差役鐵面無私,不肯收受。

這一查,果然查出問題,猴子賣的酒只是尋常果酒,從旁人那裏低價進的貨,卻?當作深山窖藏的猴兒酒高價售賣。

查得是假,酒肆便被貼了封條,一窩猴子都被戴上枷鎖,枷在?衙門示衆,旁邊還貼了一紙公文?,言明:老字號猴兒酒售賣假酒,已被查封,不可再行買賣之事。

聽?說猴精也賣假酒,城裏的人一窩蜂來看,看見戴木枷的猴子,都指指點點,數落幾只猴子的不是:“萬萬沒想到,猴子賣的猴兒酒也能有假。”

“可不是麽,他家?生意那樣?好,若不售賣假酒,哪有那麽多正宗的猴兒酒賣?”

“……”

被一幫人指指點點,幾只猴子縱有再厚的臉皮,也覺得尴尬,再看到人群裏有幾個臉熟的精怪,更是羞恥難當,個個耷拉着尾巴,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

捱到黃昏時分,聚集的人群方才漸漸散了。

幾只猴子愁眉苦臉,沮喪道:“如今可怎麽好,鋪子被封了,日後做不得生意了。”

又說:“做不得生意還是小處,成了人人喊打的騙子,怎麽有臉出門。”

一時間長籲短嘆,憂心忡忡。

正喪氣時,就聽?得有人在?耳邊說風涼話?:“哎呀,現在?曉得要?臉了,當初又何必賣假酒?”

擡頭一看,正是狀告自?己的老婆婆。

老婆婆奚落道:“售賣假酒,心鑽到錢眼了,活該落得這個下場。”

告狀不說,竟然還來落井下石,一幫猴子氣得暴跳如雷,撲騰着要?打她。

老婆婆拄着拐杖,把地面點得邦邦響,口裏叫道:“你打麽,你若有膽,就打我麽?”

猴子卻?不敢下爪。

本就犯了法?,再打了人,怕是要?将牢底坐穿,一個弄不好,還要?被趕出眠春山的地界。

仇人在?側,卻?不能厮打,幾只猴精憤怒咆哮,亂蹦亂跳。

老婆婆譏諷道:“怎麽又不敢打了?”

老猴咬牙切齒道:“若非律法?約束,看我打不打你!”

老婆婆問:“是誰定的律法??”

老猴冷笑道:“自?然是小神仙定的,不然你今日又何以挑了一天?大糞,想必你挑糞挑出瘾頭了,還想再挑兩天?。”

說到挑糞,老婆婆臉一垮,似乎有些?不服:“這律法?也太嚴苛了,竟叫我一個老人家?去挑大糞。”

這幫猴子聽?到老婆婆似乎不服,頓時大呼小叫:“官爺快來,這個老太婆不服律法?,快把她脫了褲子打板子!”

此時羊生正巧捧着衣裳路過,他去找了繡坊的蜘蛛精,請她補好了悄悄咬壞的衣裳。

蜘蛛精心靈手巧,在?破洞處繡了花兒,補好的衣裳比原先還好看,只是要?價要?得高,羊生好不容易存下的私房錢,全?都填在?了裏頭。

正因如此,他臉色很不好看,一面走,一面埋怨悄悄:“都怪你,把我的私房錢都花光了。”

悄悄占了便宜,笑嘻嘻的,聽?他埋怨,也不回嘴,只一味地偷笑。

兩人從官衙路過,就聽?到猴子大呼小叫說“老太婆不服律法?”。

羊生扭頭問:“是誰不服律法?啊。”

猴精踴躍來告,七嘴八舌道:“是這個老太婆。”

“她說律法?嚴苛。”

“誰不曉得律法?是小神仙定的,她是抱怨小神仙,不服小神仙管束。”

“……”

羊生一看,這個老婆婆好眼熟啊。

他心裏還有些?記恨她說小鶴心腸歹毒,于是就說:“若不服眠春山的律法?,就不要?來眠春山的地界。”

老婆婆趕忙說:“這些?猴子亂說的,因我告了他們賣假酒,所以他們就誣告我。”

她唠唠叨叨講道:“我不是小春城的人,因無子無女,年紀又大了,才來小春城投奔侄兒侄孫,所以不大懂這裏的規矩,不想惹人厭煩,要?攆我走,我若被攆出小春城,又能往哪裏去,豈不要?死在?外?頭?”

老婆婆這樣?說了,羊生也不好再說什?麽。

他捧着衣裳,對悄悄說:“咱們快些?回去,趁小鶴還沒發現,把衣裳給她塞回去。”

悄悄眨了眨眼睛,沒心沒肺道:“補過的衣裳,早晚是要?被發現的。”

羊生嘆了口氣,憂愁道:“拖一天?是一天?罷。”

兩人回山時,老婆婆不遠不近跟在?後頭。

起初羊生還以為是順路,後來上山了,見她還跟着,不免肚內生疑。

羊生站住腳,扭身問:“老婆婆,你不是要?投奔侄兒侄孫,跟着我做什?麽?”

老婆婆說:“這路又不是給你一個人修的,我去投奔侄兒侄孫,也走這條路。”

羊生不信:“山上住的大多是妖怪,就連進山砍柴的樵夫,采藥的藥農,也都住在?山腳,我看你是個凡人之身,你侄兒侄孫怎麽會住在?眠春山?”

老婆婆堅持不改口:“我侄兒就住在?山上。”

羊生心裏犯嘀咕,暗自?加快了腳步,想要?把老婆婆甩脫。

然而無論走得多快,老婆婆始終不遠不近在?他身後。

羊生背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這可是山路,老婆婆腿腳得有多便利,才能一直跟在?後頭?

越想越古怪,便用了縮地成寸的法?門,一步走出百步遠,才終于把老婆婆甩脫。

剛松了一口氣,忽而餘光一掃,竟發現那老婆婆又跟在?身後。

羊生大驚失色:古怪,古怪!尋常人決計跟不上他!

偷摸去看老婆婆,從頭到腳都像個凡人。

悄悄索性停住腳步,脆生生問道:“老婆婆,你是鬼麽?”

老婆婆生氣說:“小姑娘生着恁大一雙眼,竟看不出我是個活人,說出的話?真不中聽?。”

羊生不由道:“你這個活人腿腳可真利索。”

悄悄聽?了,忍不住吃吃地笑。

老婆婆跟個鬼一樣?,實在?甩不脫,羊生便不甩了,黑着臉,在?前?頭悶頭趕路。

悄悄看一眼臉色黢黑的師兄,捂着嘴偷偷地笑。

又看一眼健步如飛的老婆婆,忍俊不禁地放聲大笑。

眠春山漫山遍野,都回蕩着她“咯咯”的笑。

一直快到自?家?院子,老婆婆還緊跟着哩。

眼看着越走越近,羊生沉不住氣,對老婆婆說:“前?頭是我家?了,你定然走錯了。”

老婆婆擺手說:“定然沒錯,我侄兒就在?這個方向。”

又看一眼羊生,故作驚訝道:“或許你是我侄孫也未可知。”

羊生語氣堅決:“決計不是,我師父是個石頭裏蹦出來的孤人,沒得親戚。”

老婆婆說:“有沒有見了你師父就曉得了。”

羊生嘀咕道:“這還消問,師父他要?有親戚,我還不曉得麽?他就是個孤家?寡人,除了些?喝酒的狐朋狗友,還有天?香山那位眼神不好的娘娘,就再沒交際來往,哪裏冒出來個親戚——老婆婆,你莫胡亂攀親。”

随他怎麽說,老婆婆都不肯走,羊生無法?,只好随她跟着。

走到籬笆外?,但見院子裏坐着個臉色不善的小鶴,手拿着黃荊條子,正端坐在?圈椅上等人。

她穿着一件狗啃的道袍——這件是羊生不慎漏下的,破破爛爛的道袍卻?不掩容色,雖不似嬌娘那般美豔動人,也不似窩裏呆那般清秀幹淨,也不如悄悄的機靈可愛,但一見到她,便可想到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她是眠春山養出來的小神仙,天?生就帶着山靈水秀之氣。

羊生心裏咚咚亂跳,心想:啊,我心肝怎麽撲通亂跳。

腦子裏胡思亂想着:定然是被她手上的黃荊條子吓着了,小鶴折了好粗一根條子,是要?打我麽?她如今越發有威儀了,我一見到她,膝蓋就要?挨地了耶。

正慌慌怕怕,悄悄也被吓到,連忙躲到他身上,手捏着他的衣角,慫恿他出去頂事。

羊生埋怨道:“不要?推我,我也怕得很。”

悄悄心腸大大的壞,專把羊生推到小鶴面前?。

小鶴慢聲道:“你們兩個舍得回來了呀。”

羊生擠出個笑,尴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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