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番外魏洵心事

三歲

魏洵逐漸能記得許多事情了。

脫離了孩童的無知懵懂,他漸漸知道身邊那個大部分時間都嘶聲力竭、少部分時間會抱着他說阿洵乖的女人,是他的母親。

也是被廢棄的梅妃。

一個瘋了好幾年的女人。

魏洵偷聽宮女和太監的話,大概知道了一些梅妃的過往:出自普通小吏之間,因為容貌極盛,所以一入宮就被聖上相中,寵了許多年後生了魏洵。

那後來又是為什麽被打入冷宮了呢?

小小的魏洵躲在牆角,就聽外面的太監冷笑一聲:“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別人把她當貓兒一般愛,她卻以為自己落在了人家的心尖尖上,竟然還妄圖對皇嗣下手。落到今天這般境地,實在是咎由自取。”

什麽叫做心比天高、命比紙薄?這貓啊愛啊,又是什麽?

魏洵抱緊了自己的雙膝,一點沒聽懂那些人說的是什麽。

五歲

這宮裏的主子不少,沒人會去在意冷宮裏的人過得是否安好。

晚上太監只送來了清粥白菜,魏洵只吃了一半——事實上他還是很餓,可是這是他和梅妃兩人的晚膳分量,他得給梅妃留一點。

如今正是寒冬,今年掌管冷宮事宜的李公公只送了很少分量的煤炭來,沒過幾天就燒完了,于是剩下的日子只能硬生生挨着。

好在魏洵過慣了這種日子,抱着破破爛爛還有些潮氣的被子蜷縮在床上,還是很快就睡着了。

半夜間卻被迫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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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呼吸困難,睜開眼睛,就看到自己血緣上的母親正掐着自己的脖子,雙眼哭得紅腫,她憤怒地大喊:“你是他的孩子!你身上流着他的血!你欠我的!”

魏洵努力擡起手,感受到眼前一陣發黑。他顫顫巍巍地開口,艱難地喊:“母妃……放開阿洵……阿洵……難……受”

這聲音似乎喚起了梅妃的一點神智,她猛地松開了雙手,震驚地後退,抓住自己的頭發死命扯:“我在幹什麽?!我竟然要殺了我的兒子!”

看了一眼床上奄奄一息的魏洵,她仿佛再也承受不住,尖叫一聲,奪門而出。

魏洵伏倒在床上,拼命地咳嗽。

脖子很難受,應該被掐出了淤青,他雙眼空洞,沒有死裏逃生的喜悅,眼眶也幹涸,流不出一點眼淚來。

九歲

今年冬天徹底沒有炭火了。

禦膳房送來的夥食也是一日差過于一日。

魏洵經過這些年的幾次大病,漸漸覺察出活下去的重要了。

梅妃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并且已經有些自殘的傾向。

前幾年她第一次拿頭往牆上撞的時候,魏洵還害怕地上去阻攔,沒想到被她抓住腦袋,往牆上撞,一邊撞一邊喃喃:“阿洵,這世間苦得很,母妃帶你一起走。”

魏洵很快額頭就出了血。幸好他反應快,身子小又靈活,咬了舌頭清醒後便一把推開梅妃,跑了出去。

自那次之後,一旦梅妃又開始瘋癫,他便只冷冷地在一旁看。

沒想到這次她似乎鐵了心要死了。

魏洵看她以前所未有的大力向牆上撞去,然後很快倒地,額頭的血順着臉慢慢地淌在了地上,彙聚成了一片血泊。

不知出于何種心思,魏洵過了一會兒才跑出去喊了宮女和太監。

她果然死了。

當太醫說出消息的時候,魏洵察覺出自己心中竟然放松了下來。

他總算是擺脫她了。他慶幸。

十歲

之後的一切都順當了起來。

搬出了冷宮,住進了東五所,雖然不如其他皇子,但至少每日有吃有喝,冬日天氣冷還有炭。一切都是他能想象到的最好的樣子。

并且開始讀書。

魏澹和魏琰剛開始還在他進學的時候欺負過他,故意扔了他的書本和筆墨,還說些話刺激他,最後發現他就是個不還手的悶葫蘆後,對他逐漸喪失了興趣。

生活充實又無聊。

直到有一天,少傅牽了一個小胖子的手進來。

那孩子長得和團子似的,穿着一身綠衣裳,比那春日剛冒尖的柳葉還要新鮮,笑得暖呼呼地和大家打招呼。

聲音也糯糯的:“大家好,我叫戚善,家裏人都叫我阿善。”

哦。

戚善啊。

魏洵低頭又開始寫字。

那時候他沒能想到,有一天這團子會長在他心上。

十二歲

戚善太粘人了。

魏洵不過在禦花園裏的假山後面躺了一會兒,就聽見外面戚善的大嗓門。她大聲吶喊:“阿洵!阿洵!你在和我玩捉迷藏嗎?”

她怎麽就不懂呢?

他只是嫌棄她話多,擾得他都讀不進書了。

魏洵嘆氣,到底是覺得自己的名字被人這樣吶喊有點丢人,懶懶應答了一聲。

戚善聽到他的聲音,興奮地跑到假山上,低頭就看到拿着一本書躺在石椅上的魏洵。她眼神亮亮的,笑嘻嘻地說:“阿洵,你藏得真好。”

還以為是捉迷藏呢。

魏洵皺眉:“戚善,少傅讓你讀的書你讀完了?”

沒讀完就趕快去讀。

戚善便自信地昂首:“我早就讀完了!少傅考了我許久,還是沒把我考倒,我就馬上出來找你玩啦。”

她張揚又肆意,炫耀自己的天賦。

魏洵拿她沒辦法,只好嘆了口氣:“那你也拿一本書來我身旁看吧。”

戚善就開開心心地應了下來。

十四歲

魏洵突然被皇後收養了。

他去拜恩的時候,沒有問為什麽。這宮闱鬥争從來沒有停歇過,他只知道皇後需要盟友,而他也需要皇後的支持。

“是個聰明又有野心的孩子。”

這是皇後對他的褒獎,她淡淡道:“我只希望你丢掉一些不該有的東西。”

魏洵聲音平靜說:“您放心,那些東西我從來沒有過。”

皇後于是露出了滿意的微笑:“這是好事。”

十八歲

魏洵被聖上派去江南治理水災。他已覺察出這是個好兆頭,意味着他已經走入了聖上的眼中,一旦他做得好,聖上沒有理由再忽略他。

萬幸他做得不錯,災情正在慢慢好轉。

只是沒想到歸途卻遭受了伏擊。

是魏澹和魏琰的人,他們果然坐不住,并不想讓他帶着功勞回去,再被聖上重用。

周神醫在他清醒後和他感慨:“你這生命力也算是旺盛。渾身刀傷,又在冷水裏泡了那麽久,更別提那離心髒只差一點的刀傷了。就這樣,居然還能活下來。”

魏洵咳嗽一聲,自嘲:“是我命硬。”

說來也奇怪,那日他受傷落水,這十八年的事情從腦海中一幕幕過去,最後居然停留在了戚善的一張笑臉上。

可也不是說不過去。

這麽多年下來,這宮廷對他來說一直就是灰色的、冰冷的。在那難熬的歲月裏,只有她給他的生命帶來過顏色。

十九歲

阿善是女人。

她居然是女人。

魏洵在床上輾轉,閉眼就是她的笑、她的淚、她的擡手、她的回眸。

有念頭在心中像藤蔓一樣滋長。

想娶她。

比得到皇位更想。

二十一

終于登基。

以前人們稱呼魏洵為六皇子,現在大家都叫他聖上。

很多人都猜測魏洵這個皇位來得虛假,是篡改了先帝的遺诏。

魏洵的确有過這個心思,那一晚他和現在的太後守在先帝床前,心中真的有過那個打算。但他萬萬沒想到先帝居然真的決定讓他繼位。

“你有心機有手段,朕對你放心。”

先帝躺在床上,說話都很困難:“遺诏放在牌匾後面,你自去取來吧。”

魏洵也說不清自己那一刻的心情。

對這個男人的逝去,他無喜無悲。

二十二歲

魏洵不是故意把戚善放在翰林院裏的。

自登基後,他一直在想如何和戚善開口。

他覺得她身為女子,卻要瞞着這個秘密,着實不易。而他現在已經是這個國家的君王,他可以把戚善小心翼翼地護在身後,讓她不用再面對這世界上的風風雨雨。

可魏洵有時候去翰林院偷偷瞧戚善的時候,看到她埋頭認真做着自己的事情,又覺得那些想法是對她的不尊重。

她作為男兒被養大,又有世間男兒難有的才華,她是真的願意被人一直護着嗎?

戚善不是貓兒,戚善是一只雛鷹。

她需要的不是保護,而是成長。

等到看到程治的奏折後,魏洵徹底下定了決心。

她的人生舞臺不該在後院,而應該在更廣闊的天地。

于是在那個雪夜,他提步去了翰林院。

二十五歲

戚善這些年在朝堂上表現十分亮眼。

她修繕了法律,出臺了發展商業的法案,又有許多奇思妙想,改進了很多生産工具,大大促進了農業發展。

就連她要發展女學,魏洵沒有反對。

戚善很快成了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宰相。

這一日,雨聲淅瀝。

魏洵坐在石凳上,看戚善倚欄賞雨。有雨絲飄落進亭中,她恍然不覺,只安靜地看着池子中的錦鯉游來游去。

她看着這雨景,他就看着她。

歲月靜好。

魏洵突然覺得這樣和她看一輩子的雨也是極好的。

二十六歲

除夕喝醉酒了。

魏洵借酒吐露心思,沒想到居然成功了。

第二天醒來後,戚善笑着輕彈他的腦門,說:“傻瓜,沒在做夢。”

于是大慶多了一個神龍不見尾的皇後,聽說是宰相戚善的表妹。

到了新一年年底,宮裏便多了一個太子。

朝臣都在替宰相可惜,只因戚善半年前就被皇上派去西南處理事務,因此無緣參與皇帝大婚,也無法得見太子誕生。

三十歲

魏洵體會到了養一個孩子的煩惱。

魏城是個聰明又調皮的孩子,和戚善小時候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當然粘人這一點也随了戚善。

自從魏城誕生後,那子虛烏有的皇後便理所當然病逝了。

小小的魏城一直很煩惱一個事情,那就是他有兩個父親。

比起魏洵,他更喜歡宰相父親,因為戚善長得更好看一點,人也更溫柔,每次見到他都逗把他抱起來,還會給他帶外面的一些小吃食。

托戚善的福,魏城從小就是個小胖子。

這一日,魏城終于忍不住把自己的煩惱吐露給戚善。

戚善聽了哈哈大笑,說:“阿城,我偷偷告訴你一個秘密,你千萬不能告訴別人。”

魏城很緊張,就聽戚善俯身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

他漸漸瞪大了眼睛。

魏城最近的異樣,魏洵不是感覺不到。

以前對他不親近的小人兒最近天天在他身邊轉悠,不僅把戚善給他的一些吃食拿來和他分享,還經常用那種心疼的眼光看着他。

直到有一日晚上魏城對他失口喊出了母親兩字,他才反應過來。

敢情戚善騙魏城,說他才是女扮男裝的那個人!

魏洵又好氣又好笑,可是又拿這一大一小沒轍,只能算了。

四十歲

戚善突然生了一場大病。

魏洵把周神醫請來,用了這最後一次機會,還是沒有把她救回來。看着滿眼血絲衣着淩亂的魏洵,周神醫表示自己無能為力。

“藥石無醫,無力回天。”

這八個字徹底把魏洵擊潰。

林一跟了魏洵這麽多年,從沒見過他如此失态,屋中還有宮女太監,他就直接紅了眼眶,淚如雨下。

魏洵早朝都罷了,每日只待在戚善跟前。

幸好朝中穩定,才沒出什麽亂子。

戚善倒是比他看得看,面色蒼白,還笑着安慰他。

“我這一輩子過得挺好的,”她摸摸他的臉,親昵又溫柔,“托你的福,做了這世道女人都沒能做到的事。這些年好歹也算是留下了一些東西,也不算遺憾。”

魏洵固執:“阿善,你得走在我後頭。”

戚善拿他沒辦法了,又覺得他已經是四十歲的人了還這樣幼稚,又可笑又可愛。她只能嘆息一聲,無奈:“好吧,那我努力一下,看能不能挺過去。”

可是她還是沒挺過去。

春天再次到來的時候,戚善突然對魏洵說:“又是春天了。”她開始回憶起以往的事情了,“我八歲也是這個時候進宮來讀書的。”

她笑着說了很多以往的事情,最後感慨:“能遇到你,我真的挺幸運的。”

笑着笑着就阖上了眼,仿若只是小憩了。

魏洵握住她垂落的手,俯身親吻在她額頭,啞聲:“遇到你是我的幸運才對。”

那淚水從他眼眶滴落,然後順着她的臉往下滑。

屋外的林一突然聽到了屋內傳出男人壓抑的哭聲。

他想,今年的春風,真是一點都不暖。

史官記

宰相逝,帝大恸,關于房門內,三日無進食,幸得太子城勸,開門而出,再理政務。

宮女內監言,帝從此再無展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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