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冰糖梨水】

這一日過得又煩躁又心亂,總算挨到下學,奚畫提着書袋,一面走一面嘆氣。

此刻腦子裏就像是塞了一團漿糊,壓根記不起白天到底學了些什麽,她只得又把書拿出來,邊走邊看。

“小四,你這麽看書很容易摔的。”

她咬咬牙,把書合上,偏頭就道:“你幾時也這麽啰嗦起來了?婆婆媽媽的,簡直比我娘還能唠叨。”

聞言,關何朝她看了一眼,默默閉了嘴,緘口不語。

不多時,下了州橋,迎面便見前頭圍着不少人,一家屋門之外,那老婦揪着個捕快哭得撕心裂肺,肝腸寸斷,險些沒将那人的衣裳給拽下半截。

路過其門口,奚畫悄悄往裏瞧,瞥見院子裏擺了一具屍首,臉還沒罩上。隐約看到她脖頸之處有一抹深色的血痕,奚畫還未及瞅個明白,關何已一把拉住她走開。

“屍體而已,沒什麽可看的。”

“這采花賊下手真狠……”她把書收好,垂頭想了想,不免納悶。

“不過我瞧着倒有些奇怪……你說,咱們城裏這些天幾乎天天都有姑娘失蹤,要是采花的,未必也太過頻繁了。難不成……采花賊還有好幾個?”

“不知道。”關何并未多想,只皺了皺眉,尋思對方來歷。

眼下他尚不能确定送信去山莊的,和這城裏的采花賊是否是同一人。但信裏蹭提到“我等”,想來不會是一人所為。

半晌後,他才颔首:“便是當真有一兩個,大約也能應付。”

“你放心就是。”他淡淡道,“有我在,沒人敢動你。”

奚畫微微一怔,一時覺得這話耳熟,似乎在哪裏聽過,半晌卻又沒回憶起來,只側目向他笑笑。

“嗯!”

仍舊是入夜時分,今晚無星無月,天空雲層微厚,黑壓壓的罩在頭頂。

院子裏吹着涼風,一陣接着一陣,直将草棚邊的一排木芙蓉吹得東倒西歪。

關何神情專注地和身前的黃狗對視,輕輕啓唇,仿佛是醞釀了許久:

“子曰:‘先進于樂禮……’”

話剛出口,頭上就挨了一記。

奚畫糾正道:“是禮樂!”

“呃……子曰:‘先進于禮樂,野人也;後進于禮樂,君子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

“從我于陳、蔡者,皆不及門地……”

“是門也,沒有地字。”

“……皆不及門也。”

如此一打斷關何就背得更慢了:“孔子死,顏淵哭之恸……”

這回頭上更是一口氣遭了兩下打。

“什麽亂七八糟的啊,是‘顏淵死,子哭之恸’,那時候孔子還沒死呢,你居然咒人家!”

“哎哎哎……”看他結結巴巴,好容易才背完一段,奚畫摁着額頭擔憂,“就四頁的《論語》你都背不好,還怎麽上京去科考?”

關何慢吞吞地翻了一頁書,本欲說可以去試試武舉,但驀地想到今年年末自己就要離開書院,話到嘴邊終究是沒出口。

“你接着背,我鍋裏還煮了東西,等下再過來。”她說完就站起身,把手裏的圍裙系好,匆匆朝廚房裏走。

“好。”

屋裏的燈光昏黃柔和,關何望着她背影看了一會兒,唇邊忍不住蕩開笑容,很是安心地低頭繼續默念。

沒多久,奚畫便端着一籠蒸糕走出來。

“哇,好燙好燙。”

她飛快往地上一擱,兩手迅速去摸耳垂。

他放下書就将起身:“沒燙着罷?”

“沒事沒事。”奚畫搖頭一笑,仍舊在他身邊坐下。

“我娘不在,我一個人吃的簡單,只有這個了,你将就吃罷。”

關何不以為意地搖頭:“這樣就挺好的。”

他對吃向來不注重,而今能有東西果腹已是不錯。

糕點被她蒸得極軟,沒吃幾口就覺得腹中暖和。

兩個人于院子裏并排而坐,雖然吃食簡單,但說說笑笑的,一籠蒸糕很快就被消滅殆盡。

“關何。”奚畫咬了一口蒸糕,歪頭看他。

“怎麽?”

她不自然地揚了一下眉,咽下嘴中的食物:“你……作甚麽非要來守着我啊?”

“近來城裏不太平。”關何自然道,“你又是個姑娘家,孤身一人的,難免危險。”

奚畫拿着蒸糕,眼珠一轉,努努嘴道:“那金枝,銀鈴還有七姐,她們也是姑娘家啊,你怎麽不去替她們家守夜咧?”

“我……”

他言語一哽,不知怎麽回答,偏生奚畫還雙眼亮晶晶地等着自己下文。

關何頓時有些緊張:“我……”

“嗯?”

他腦中鬥然靈光一閃,遂道:“那是因為你的騎射每月都拿倒數。”似乎是對自己找的這個理由感到格外滿意,關何說得愈發順口:

“連跑五圈都能累成那般模樣,想來同樣遇上匪賊時,金枝幾人至少能多争取些許時間,而與之相比,你就比較……孱……弱……一……點……”

眼看她臉色漸漸黑下去,關何後半句話也越說越慢,越說越輕。

“小四……你沒事吧?”

“我,沒,事!”她幾乎是咬着牙道出口的,忿忿站起來,把蒸籠一收,一步一跺腳走進屋裏。

“小四……”關何正将跟上去,奚畫“砰”的一聲帶上門,害他差點便撞到門上。

無法,只得站在門外喚她:“……你生氣了?”

片刻,聽裏面奚畫聲音傳來:“我才沒氣!”

“那你……”

“我要睡覺,你慢慢守着罷!”

話音剛落,就見屋內燈火驟滅,關何立在原地,讪讪地放下手,垂眸和腳邊的黃狗對視一眼,後者依然是親熱無比的神情,一條尾巴猛烈搖晃。

風在窗外刮了整整一夜,草木亦被翻得唰唰而響,其中夾着樹枝折斷的聲音。

這一晚奚畫睡得并不好,不僅聽到雷聲,隔了沒多久雨點還噼裏啪啦砸在屋檐上,動靜極大。

次日清晨,天才剛蒙蒙亮她就醒了,睜眼往窗邊一瞧,嘩啦啦的雨,傾盆而下。

她眨了眨眼睛,睡意朦胧,怔怔坐在床邊發了一會兒呆,驀地似是想起什麽來,抄起外衫一披就朝門邊走。

糟了糟了。

關何還在外面的……

奚畫急急忙忙将門闩落下,正擡頭,見到的卻是剛從外歸家的羅青。

“娘?”

“小四啊,我正要問你呢。”羅青肩上還背着包袱,抖抖手裏的傘,滿眼狐疑地瞧向一旁,“咱們家門前,怎麽蹲了這麽一個人……”

奚畫微愣一瞬,順着她目光探出頭,那石階上,關何倚着牆雙眼緊閉,渾身濕透,發尖還在滴水。黃狗來來回回在他身邊踱步,繼而揚起臉望向奚畫,那眼神簡直委屈得要滴出水來。

“啊啊啊!?”她顧不得外面大雨,匆匆走上去,扶起關何不住拍他兩頰,“醒醒,關何你別睡了……”

眼看怎麽喚也沒見他轉醒,奚畫心亂如麻,手足無措地撓了撓頭。

“娘——你快來幫我!”

羅青被她這舉動搞得一頭霧水,不明所以地應道:“……來了。”

關何睜開眼時,便聽得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雨珠順着滴水檐彙成一縷絲線,不間斷地自上面落下,打在木芙蓉的葉子上,一排的草木被刷洗得格外青綠。

他微微側目,大約是黃昏,屋裏有些暗。桌上點了盞油燈,那人就伏在案前,神情認真地讀着一本書,不時還拿筆沾上墨在書上寫寫畫畫。

關何撐着床沿将起身,怎想頭上忽的落下一物,他飛快伸手接住,冰涼的巾子還帶着濕意,淡淡的井水香氣。

“小四……”

聽他嗓音沙啞,奚畫先是吓了一跳,随即才轉身來,眼睛登時一亮。

“你醒了?”走到床邊坐下,擡手就往他額上試了試,瞧着白日燒得厲害的溫度總算是降下去,她禁不住松了口氣,笑道,“沒那麽燙了,不過還得再捂捂汗,你別起來。”

說着便複摁他睡下,拉起被衾把他裹了個嚴實。

“發燒麽?”他問。

“是啊,大夫說你脈象虛滑,乃是勞累所致,昨晚又淋了一夜雨,沒死都是奇跡了。”奚畫眉頭一皺,往他頭上敲去,“你看你,折騰來折騰去的,倒把自己折騰成這樣,好玩的麽?”

聞言,關何卻是一笑:“這不是沒死嗎?”

她咬咬下唇,朝地上啐道:“呸呸呸,什麽死啊死的,不吉利。”

話音剛落,門“吱”地一聲被推開,羅青端着碗湯藥走進來,大約是聽見方才的話,沉聲就先對奚畫一番呵斥:

“還說呢,若不是擔心你,人家會生病麽?不好好兒和恩人說話,還如此大呼小喝的,成何體統。”

她轉過頭,背着羅青,對關何吐了吐舌頭,一臉不樂意地撅撅嘴道:“恩人您辛苦了,恩人您受難了,恩人餓不餓啊?疼不疼啊?哪裏不舒服啊?要不要請大夫再來瞧瞧啊?”

一席話盡管說得是咬牙切齒,偏生她表情還那麽生動,關何看在眼裏,忍不住笑出聲,這一笑反倒牽動咽喉,咳個不停。

“喉嚨疼得緊是不?”羅青把藥碗在床頭擺上,立馬吩咐奚畫道,“去把我廚房煮的冰糖梨水拿來。”

“哦……”她只得慢吞吞起身。

“快點兒啊,磨磨蹭蹭的!”羅青看得着急,一巴掌往她腿上拍去。

“啊啊,知道了。”

奚畫跑出門去,沖進廚房就開始舀梨水。

羅青不由嘆了口氣,朝關何赦然笑道:“我這閨女就是這麽毛躁,讓你看笑話了。”

“不會……”關何坐起身來,搖頭道,“她很好。”

羅青把藥碗遞過去,順帶一問:“小四在書院沒給你添麻煩吧?”

“……”忽然感到內心湧出一股歉疚,關何艱難地否認,“不曾……”

“那就好,瞧你上次又是背她回來,又是送她去念書的,我們一家感激你得很呢。”羅青望着他笑,“可惜我平日裏太忙,一直沒尋得機會當面跟你道聲謝。”

“伯母客氣了,小四……也很照顧我。”

羅青笑道:“瞧你年紀也大不了小四幾歲,就叫我青姨吧,他們都這麽喊的。”

關何微笑點頭:“好,青姨。”

“沒事常來玩就是,家裏就我們娘倆,上年做的熏肉,到現在還沒吃完,一會兒帶些走罷?哦,對了……聽小四說你一個人住?”

“嗯。”

羅青略一颔首:“偶爾得空你倒是可以過來吃個飯,我們家人少,做的菜老吃不完,倒掉又太浪費。”

提起這個,關何不由奇怪:“不是聽小四說……她在家中排第四麽?怎會只有你們兩個人呢?”

“啊,這個呀。”羅青眉眼一彎,輕嘆道,“說來也怪那幾個娃娃不争氣,早早就夭折了……我就小四這麽一個閨女,好不容易才養大。”

從來沒聽奚畫說過自己家中之事,他一直以為她或許還有別的姊妹兄弟,怎料到只她二人相依為命。

羅青回頭望了眼尚在廚房裏忙碌的奚畫,不由感慨:“奚畫這孩子也是天生的體弱多病,小時候長到三歲了人還站不穩,看了許多大夫,都說不好養活。

她爹也狠心,有一日便和我說,養不活就不要養了,天天吃藥咱們家也供不起。

其實這都還好,偏偏四歲時,城裏染上瘟疫,她跟着生了場病,病得神志不清,也就一口氣兒吊在那,模樣要多吓人有多吓人。”

他沉默不語,只靜靜聽羅青說下去。

“官差來要孩子,我不肯給,這可是我生的孩子,我怎麽忍心,可是城中又不讓留人……沒辦法啊,那時我就抱着她,我們娘倆在城郊橋洞下住,她爹日日來給我們送飯,連藥也沒得吃。”

關何眼底一沉,心想,要是當初她也狠下心的話,自己怕是永遠也不會遇上一個叫奚畫的姑娘……

羅青搖搖頭,笑道:

“也算是她運氣好,在那場瘟疫裏竟撐了下來,之後斷斷續續吃了幾年的藥,眼下總算是好了,雖然體質難免差一點,至少是活蹦亂跳的。”

關何凝眸半晌,閉上雙目,不由自主地擰起眉。

難怪她騎射一直不好,跑不了多久就氣喘籲籲,大約……也是因為如此。

一邊兒的羅青還在絮絮叨叨:“哎,她要考功名,其實我也不求什麽,能平平安安的活着比什麽都好。最好是再嫁個靠譜的人,這一輩子錦衣玉食也罷,粗茶淡飯也罷,都無所謂,人一生不過幾十載,争那些來做什麽呢。”

門外,奚畫捧着盛好的梨水走進來,瞧他二人似乎說了不少話,不禁好奇:

“你們倆在說什麽呀?”

關何擡眸看她,淡淡搖頭:“沒什麽。”

“梨水很甜。”她湊到他跟前來,勺子舀了舀,笑道,“小心燙。”

他心裏似有一處驀然一軟,輕聲道: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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