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紅塵作客】

“不不不,不是。”她慌忙搖頭,垂眸遲疑了很久才又問,“你……可曾聽過一個叫夜北的?”

“夜北?”丁顏略一思索,笑起來,“啊,是他啊。”

“你知道他?”

“他可是江湖上數一數二的殺手,明月山莊第三堂的堂主,據說箭法極好,殺人于無形。”

奚畫一呆:“他是殺手?!”

“對啊,你去青樓賭坊裏随便問問,沒人不知道的。”她端起茶杯來,喝了一口,接着道,“他要價可高了,山莊內,除了排頭的兩個護法外,就他的價格最貴。有時候逢上人多,你拿着錢他都不一定搭理。”

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他曾說……

——“雇得起我的價錢可不低,京城那邊多少人捧着銀子來都不一定排得上隊。”

奚畫咬着下唇,目光死死盯着杯中茶水,心頭似有千百般情緒湧上來,難以言喻。

“……小四。”隐約覺察到她神色中的異樣,丁顏擡手推了推,“你怎麽了?怎麽臉色不好?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小顏。”奚畫撥開她的手,卻是帶着最後一絲期待地,看着她,“殺手……都會殺很多人嗎?他們……會不會也不殺人的?或許,或許殺的只是壞人?”

“小四……”丁顏對她此言甚感莫名,“殺手當然是要殺人了,只要你肯給錢,他們怎會管殺的是誰。”

“……”

眼睛像是進了許多星星,晃得她有些目眩。

奚畫放下茶杯,顫顫巍巍站起身。

“小四,你沒事吧?”

看她嘴唇驀地白下來,丁顏倒是吓了一跳,忙起身去扶她。

“我送你回去休息。”

“不、不打緊。”奚畫擺擺手,揮開她,“我只是有點頭暈……自己能回去的,你不用送了。”

“可是……”她那表情,丁顏着實放心不下,“不如我去叫關何過來吧?”

“不不不!”說這句話時,她口齒瞬間清晰起來,連連搖頭,“我很好,真的很好,先……走了。”

“诶。”原想再挽留幾句,但見奚畫轉身就往外走,丁顏擡起的手緩緩落下,神色擔憂地目送她行遠。

這一路走着,腦中渾渾噩噩。

比夢裏還要不真實,她強打精神,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

如今什麽都只是猜測,只是猜測而已。

她不能就憑自己的胡思亂想去如此惡意的揣度關何。畢竟……畢竟他從頭到尾都沒害過她,一直以來,在她心裏,他都是……

一個極好極好的人。

“小四啊。”

耳邊有人喚她名字,奚畫渾身一個激靈,擡起頭來,那邊的羅青兜着簸箕,正朝她招手。

不知不覺都走回家了。

她伸手拍拍臉頰讓自己腦子清醒些,繼而才走進去。

“娘。”

“跑哪裏去了,怎麽都不說一聲!”羅青皺着眉嘆氣,“早間才訓了你,怎麽這會子就忘了?還真是把我的話當耳旁風啊?”

“我突然有事,出去走了走……”奚畫低低回答。

“出門不知道給我打聲招呼嗎?!”越說越氣,羅青忍不住呵斥,“轉個身進來屋裏就沒人了,這得多讓人擔心啊!”

她把頭垂得更低:“對不起……我下次不敢了。”

“哎,我說你……”

正将擺開架勢好好念叨一陣,那屋裏忽有人笑道:

“你也是的,姑娘都回來了,何必還說她呢。回來了不就好了?”

聲音聽着很耳生,是個女子,難不成家裏來客人了?

奚畫探探頭往裏頭瞧,羅青也忙側身尴尬地笑了笑:

“姑娘不懂事,我的話啊,從來都是左耳進右耳出的。”

“那可不,我家裏的囡囡也是這麽的……”

“還杵在這兒作甚麽?”羅青對奚畫使眼色,“你三舅母特地從蜀中趕過來的,快上去給人家請個安問個好。”

“哦……”聞言,她便走進去,向那坐在桌邊兒的嬸子施禮道,“舅母好。”

“诶诶,乖了乖了。”那三舅母,上下打量她,頗為高興,“也就幾年沒見,小四都長這麽大了!”

奚畫臉上帶笑,也望着她瞧。

忽然似是想起了什麽,眸色微變,又專注看了她身着的衣衫,眉頭皺了許久。

“舅母……一直住在蜀地?”

“是啊。”她揉揉她發髻,笑問道,“怎麽?”

“……你們那邊……”她不自覺咽了口唾沫,輕聲問,“有板栗吃麽?”

此言一出,羅青和這三舅母皆愣了一下,随即便都笑了起來。

“板栗又不是什麽稀罕東西,哪裏沒有?怎麽?姑娘想吃了?”

奚畫心裏一陣酸澀,沉默地搖搖頭。

羅青自不知她所思所想,只颔首笑道:“想吃就出去買吧,正好你舅母來,咱家菜還不夠,你再去外頭買點瘦肉和蘿蔔。”

話剛說完,那邊舅母就嘆道:“我就坐一會兒,何必這麽大費周章,随便吃點也就罷了。”

“這哪兒能啊。”怕她還要推辭,羅青取了銀兩塞到奚畫手上,忙催道,“快去快去,別讓你舅母等久了。”

“哦……”

她捏着碎銀子慢慢走出小院,腦中茫茫然地想事情。

時近正午,滿街的炊煙味,身側行人熙熙,叫賣之聲,聲聲敲在耳畔。恍恍惚惚的買了肉和菜,奚畫抱着菜籃子,從小巷子裏穿過。

熱鬧的人群一下子離她遠了,此地靜得出奇,不知因何故,周遭竟一個人也沒有。

她正自巷口出來,陽光刺目,卻聞得一聲馬匹的嘶鳴。

奚畫微微一愣,偏頭往一旁看去,那小院前,臨河垂柳之下,有一人從馬背上下來,視線一轉也落在她的身上。

笑容如暖陽。

“小四。”

“你來得正好。”關何将放在馬上的包裹取下,打開來試了試裏頭一個小盒子的溫度,尚是熱的,他不由松了口氣,朝她笑道,“我去蜀中帶了點東西給你。”

奚畫望着他,然後也艱難地勾了勾嘴角:“是什麽?”

“路過書坊,瞧到一塊硯臺很好,我想你大概會喜歡。”

他一面說,一面向她走來。

“對了,還有……在青口鎮的糖糕鋪子,上回你說想吃……”

先将裝硯臺的盒子遞給她,而後關何又窸窸窣窣地往包裹裏翻找。

“你等等啊。”

“好。”

奚畫捧着那塊沉甸甸的硯臺,眉目沉靜地瞧他在包袱裏搜尋,繼而很自然的,開口喚道:

“夜北。”

幾乎是同時,關何習慣性地擡起頭應聲:“嗯?”

一股寒風從街口卷了過來,把他兩人的衣擺吹得獵獵作響,波濤一樣的翻滾。

她就站在他一丈開外,卻似是隔了萬水千山,驟然一段遠之又遠的距離,而她的眼神,仿佛不認識他一樣,微皺的眉頭,滿目都是驚異。

手裏才拿出來的糕點,因為沒抓穩而滑落,啪嗒碎在地上。

關何亦怔怔與她對視,本想開口解釋,但諸多言語到嘴邊,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小四……”

“你……”奚畫澀然凝視他,哽咽道,“到底是關何,還是夜北?”

不欲再瞞着她,關何只遲疑了一瞬,方輕聲答道:

“我是關何……也是夜北。”

在山莊,他是夜北;在書院,他也可以做關何。

如果能選擇,他倒希望做一輩子的關何,而不是夜北。

嘗了太多的普通人的甜頭,就像是着了魔一般,再也不想回到從前。

連自己是什麽人,他都快忘記了……

真的是他,真是的他……

奚畫心生酸楚,聲音微微顫抖着:“你是殺手?”

他沉默良久,終究承認:“是。”

“那日,在白骨山的人……也是你了?”

他咬了咬牙,仍舊點頭:“是我。”

“你為什麽不告訴我?”奚畫直直地望着他,嘴角輕抽,“你根本不住在蜀中,也根本不是蜀中的人,對嗎?”

關何只覺得心中猛地鈍痛不已,似是有數把錘子錘上骨肉,他艱難點頭:“是。”随即又飛快補充:

“可我……不是有意要騙你的。”

原來一切都是假的。

她從前這麽相信他,從來不曾懷疑他,竟不知他至始至終都是滿口的謊言。

什麽活計,什麽村長,什麽蜀中習俗……

連身份都假的。

到頭來,她連他叫什麽,也不知道。

風越刮越大,漫天的落葉飄飛,長空裏一片蒼茫。

奚畫定定地盯着地上盤旋的一葉梧桐,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語氣涼薄:

“那晚,我看到了你的臉。”

“你一開始來書院時……是不是想過……要殺我?”

掌心內盡是冷汗。

關何站在原地,明明是清新的空氣,他卻覺得呼吸十分困難,一點一點的,都是撕裂的疼痛。

他該怎麽回答。

他該怎麽回答……

——你能這麽想,她如何看你,還重要麽?

他閉上雙目,嘴唇緊抿,然後,緩之又緩,重之又重的點了點頭。

“是。”

曾經是。

“小四。”

他擡起頭來,正對上那一雙眸子,眼底裏的陌生,與在白骨山上時別無二致,目光刺得渾身都難受異常。

關何捏緊拳頭,舉步傾身,試圖向她解釋:

“那時,我的确是有這麽想過,可是,可是後來……”

然他還未往前走,奚畫卻是不自覺地向後退了一步。

将這一舉一動看進眼底,後半句話,登時噎在咽喉。

他心頭一凜,再也無法邁出一步。只一動不動地站着。

奚畫懷抱菜籃,瑟瑟縮縮,神情複雜地看着他,良久良久,似才反應過來什麽,她腳步一轉,拔足便向回跑。

逃命一樣的……

關何擡手想喚她,不知為何,終是又将手放了下來,愣愣瞧着街頭漸行漸遠的背影,澀然笑了笑。

我怎麽可能會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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