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畫情入骨】

莊主有命,雖是不得已,但花深裏仍舊不想做這個壞人,猶在原地磨磨蹭蹭沒有上前。

“我是叫不動你了是吧?”

葉君生看得惱火,忽而袖擺一揮,不知自何處抽來一把玉笛,他踏前一步,放至唇下吹奏。半空中一曲笛聲悠悠揚揚,清亮柔和,連綿不斷。

聽着明明是首極精妙的樂曲,關何卻在笛音響起的剎那周身一滞,原本蒼白的面色顯得愈加可怖,只覺一股刺痛在四肢百骸裏流竄回蕩,每一根骨頭都似有千萬針紮般,疼得他喘不過氣來。

艱難地想要邁開腿,他腿上猛然一晃,不由自主地單膝落地,握成拳頭的手指,指尖深掐入肉中,鮮血直流。

花深裏和西江皆被這場景驚駭到。

他幾人體內之毒是由莊主笛音所驅,只要一聽笛聲,蠱毒就會沸騰而起。其厲害之處雖早有耳聞,可葉君生素來待他們不薄,從不用如此手段,而今親眼瞧見,看關何痛至于此,也是吓得說不出話來。

笛聲流轉,忽高忽低,忽前忽後,調子越走越快。

關何實在是忍耐不住,便提起真氣想以內力抵禦,怎料他剛一運功,丹田裏驟然如劍割刀絞,萬蟻噬骨,他捂住胸口,偏頭就嘔出一大口血來。

西江看得一怔,這才回過神,連忙幾步走到葉君生面前,撩袍跪下。

“莊主對夜北恩德深廣,有如再造之德,此恩豈有不報之理!夜北一向忠心耿耿,他的為人,莊主當是比我等更清楚……想來這只是一時糊塗,還望莊主三思,手下留情!”

花深裏亦在他身旁挨着跪下,抱拳道:

“還望莊主三思,手下留情!”

默了片刻,她悄悄把頭一偏,不住朝那邊還抱着劍,滿臉不在乎的青衣使眼色,後者故意看向別處吹口哨,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花深裏皺着眉頭對他把眼一瞪。

僵持半晌,青衣努努嘴,只得心不甘情不願地也在她側身跪下,有氣無力地嗯嗯兩句:

“……莊主手下留情。”

葉君生吹了一陣,垂眸看了一眼這一排整整齊齊跪着的人,冷哼一聲放下玉笛。

“好啊,你們幾個還真是一條心,看得莊主我好生感動。”

曲聲戛然而止,關何只覺壓在心口的巨石轟然落下,拼命地喘着氣。

只見他把笛子收好,皮笑肉不笑地拿眼神在花深裏幾人身上溜了一圈。

“是不是我平日裏對你們太好了,都當我是個好說話的人了?”

“今兒來一個給我說要走,明兒來一個給我說要走,當我明月山莊是什麽地方?市集還是酒肆賭坊?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能走的嗎!”

他這話聽得花深裏心頭一跳,連忙俯身:“莊主息怒!”

“這怒是息不了!誰都別插嘴。”葉君生自往廳上一站,

“我若不給他點教訓,怕是難長記性!”

他颔首道:“你們幾個我是使喚不動了,別以為我就不能拿你們怎麽樣。”

“來人。”

葉君生一聲令下,回廊間便有兩個侍衛走進來。

他彈了彈衣袍,淡淡道:“去兵器坊取三根刺藜鞭來。”

“是。”

這鞭子平日裏都是用來審訊細作的,鞭身的倒刺有上千多,打時根根紮入肉裏,拔都沒法拔出來。花深裏心知其中利害,仰頭欲求情:

“莊主……”

“你閉嘴。”葉君生在那太師椅上一座,冷眼看她,“再多話,我連你一塊兒打!”

西江悄悄在背後拉了她兩下,示意她別再強出頭。聞言,花深裏也是無法,只得眼睜睜瞧着那邊幾人捧來鞭子,将言又止。

葉君生端起茶杯,慢條斯理地吹了吹面上浮着的茶葉:“就這三根,打吧,幾時全打斷了,幾時放他走。”

“是……”

兩個守衛面面相觑,随即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形容憔悴的關何,着實是有些下不下去手……

随着鞭子聲起,葉君生靠在椅子上,面無表情地瞧着。

“太輕。”

“還是太輕。”

“聲音不夠響。”

“你們倆沒吃飯是不是?”

“動作快點。”

……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

今年的夏季并不似往年那麽酷熱,一轉眼已到中旬了,書院外滿池的荷花綻開,入目即是紅粉嫩綠,藕花珠綴。

微風拂過,一室清香。

講堂內,秦書提筆沾墨,低頭望着宣紙,朗聲念道: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

“今日我們畫菡萏。”

雖是曾被陷入獄,然而院士并不同意他回杭州,再三勸說之下,秦書盛情難卻,只得留在此地教習書畫。

奚畫磨好了墨,擡頭一面看他,一面又去瞧窗外的芙蕖。

荷葉田田,蓮花亭亭而立,嬌豔欲語。

餘光不經意從遠處一方空蕩蕩的案幾前掃過,她眉間輕蹙,眼眸低垂。

自那日後,關何已經有半個月沒有來上學了……

起初,她一直提心吊膽,想着他會不會有一日來将她滅口。

可時間一日兩日過去了,他沒有來,七日八日,九日十日過去了……他也沒有來。

越過越久,反而有些心神不寧。

好像會有什麽不好的事情要發生一樣。

她這些天過得太平常了,平常得讓人感到害怕。

是因為身份暴露了,所以他才不來書院的麽?

還是因為內疚,不敢面對她?

腦子裏盡是雜念,好在是秦書的課,如若換成別的先生怕是又要挨罵了。

她搖搖頭,等思緒平穩如常時,再定睛一看自己的畫……

這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

奚畫煩躁地将紙揉成一團,又再抽了一張出來。

午間,沒有心情吃飯。她漫無目的地沿着池塘而走,行至涼亭下,只往那石頭邊一坐,雙手抱着膝蓋,神色茫然地盯着眼前的蓮葉芙蓉。

驀地,耳邊有一個聲音回蕩開。

——“此地太過危險,倘使有人在背後輕推你一掌,很容易落水的。”

像是他猶在身旁一樣,奚畫愣了一瞬,冷不丁地站起身往後退。怎想背後不知幾時也立了個人,這會兒她一退,恰好撞到對方身上。

“對、對不起。”

那人亦挪了幾步。

“沒事沒事……”

聲音聽着熟悉。

一擡眼時,卻見來者是尚遠。

他揉着被她撞到的下巴,笑道:“你怎麽跑這裏來了?不吃飯麽?”

奚畫低下腦袋一腳踢開地上的石子兒,老老實實地搖頭:“……不太想吃。”

見她如此模樣,尚遠不由奇怪:“怎麽了?有心事麽?”

她輕嘆了口氣,正啓唇要說,忽而一想。

尚遠可是大內侍衛,若是告訴他關何的身份,定然不會輕易放過他的,要是到時候派人抓他去大理寺那可糟糕……

思及如此,奚畫忙岔開話題:“沒什麽,沒什麽大不了的……就覺得悶得很。”

“哦,是嗎……”尚遠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竟很是贊同地颔首,“你別說,我也覺得有點悶。”

他悵然地仰頭望了望天空,長嘆一聲:“總覺得近來過得太無趣了,好像少了點什麽。”

“诶?”

“啊!”似是想起什麽來,他恍悟道,“對了,是關何!我好久沒見到他了……這家夥,不是以往每次都和我擡杠麽?而今怎麽這麽久了,也沒見他來書院?”

“不知道。”奚畫嘴角微抽,忍不住想向他翻白眼,心說:你才發覺啊?

“好像是……家裏有事罷。”

“哦,這樣。”尚遠雙手抱臂,沉吟了半晌,搖了搖頭,“哎,這書院裏沒了他……還怪冷清的。”

聽他此言,奚畫身形微滞,舉目望了望周圍繁花似錦,喃喃道:

“是啊……”

冷冷清清的。

下午下學很早,奚畫拎着書袋悶頭而走,她今天特意繞了遠路,往平時極少去的流雲長街行去。

長街很熱鬧,但那條巷子卻格外清靜。

巷尾一間宅院臨河而建,河岸種着垂柳,此刻沒有風,柳條也只是癡癡地垂。

奚畫在那門口站定,抿唇遲疑了很久很久,擡手想要去叩門。

剛一伸出去,又猶豫地縮回來。伸出去,又縮回來,如此反反複複好幾回。

直到那門“吱呀”一聲,被風刮開,她才将手放下,小心翼翼地探頭進去看。

院子裏什麽也沒有,沒有柴,也沒有掃帚簸箕。

看起來屋主人并不常住于此,然而大約是有一段時間無人居住了,地上積了許多枯葉和灰塵。

“……關何?”

奚畫摟着懷裏的書袋,怯生生地喚了一句。

四下裏一如既往地透着死寂,并沒有人應答。

她張望了一會兒,又舉步往屋中走去。

關何這宅院,她此前只來過一次,依稀記得其中的擺設,但推門進去的一瞬間,她仍是被空無一物的屋子驚得呆住。

除了桌椅,竟再無其他。

連茶杯,茶碗,筷子……這些東西也一并沒了。

廚房裏竈上結着蜘蛛網,進門時,角落裏隐約看到一只大耗子一竄而過。

奚畫呆呆站在門邊,頭靠在門上,過了半晌,她心裏才赫然明白:他是真的走了。

徹徹底底的,在平江城消失了……

就像最初來的時候一樣。

他不屬于這個地方,連走也走得這麽幹脆,竟都不曾來給她打聲招呼。

正生出一絲惱恨,鬥然又意識到什麽:怕是不想讓她害怕,所以才一聲不吭離開的吧?

出了院門,日頭已經下去了,夕照城牆,黃昏如血。

夢裏醒來,側目一瞧窗外,不承想已是傍晚。

關何撐着将坐起身,然只是一個小小動作,卻牽得渾身皮肉撕裂般得疼痛,他咬咬牙,只好又躺回去。

“瞧瞧,瞧瞧……都傷成這樣了,你還不安分?”

外頭正打簾子進來的西江把他舉動看在眼裏,無奈地搖頭嘆氣:“難得這麽清閑,什麽事兒也不用做,你就不能好好休息休息?”

“我都躺了大半個月了,該好了。”他不以為意。

“我幾時不知道你還做過大夫?這身子說好就能好的?”西江把一個錦盒往那桌上一放,“去了回鹘一趟,給你帶了點人參回來。”

“多謝。”

關何深閉下眼,然後又擡起頭來,遲疑道:“她……”

“她沒事,好着呢。”不等他開口,西江就已接話,“就這一句你每次都問,都快問了十幾回了,煩不煩?”

“他傷着又動不了,十多天沒出門,擔心也是人之常情。”屋外又有人款步進來,把垂簾一掀,展顏便笑道:

“今天感覺怎麽樣?手腳還麻木不麻木?”

“還好,已經有知覺了。”

“有知覺就好,這藥有效,再吃幾副就該換藥吃了。”花深裏端着托盤在他床邊坐下。

見他傷勢這般嚴重,西江頓時氣頭就上來了:“你說你也真是的,明知道莊主吃軟不吃硬,非得和他對着幹作甚麽?這下高興了?你看你……搞得人都不成人樣了!”

“事已至此,你說這些有什麽用?”花深裏皺着眉頭瞥他,“傷也傷了,痛也痛了,眼下治好病才是要緊的,你就是罵他,這病能好?”

“我……我那是替他不值!”西江甩袖跺腳,“你看看他……還老問人家怎麽樣怎麽樣,人家過得可比他好多了!就莊主那怪頭怪腦的性子,誰知道隔幾天會不會又拉他出來吊打一頓!”

“行了,你少說兩句吧。”花深裏搖頭輕嘆,怕他有扯些有的沒的,只好先尋借口支開,“青衣那邊找你有事,瞧着挺急的,快些過去。”

“啧……知道了知道了。”

他甩甩袖子,撩開簾子大步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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