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栽贓
第二天蘇雪倩難得地在幹活時走神,她無意識地将錠子從左邊推到右邊,再從右邊推回左邊——因為她忘了往錠子上穿紗線,所以這屬于完全的無用功,可是她絲毫沒發現出了問題。
幾個小時前她還在為夏灼華可能的□□員身份欣喜不已,但現在的心情已經郁悶地可以用愁腸百結來形容。
貓兒要被調到動力車間去了。
在東洋紗廠,這個調令對紡織女工來說等同于死緩通知書。因為那裏專門負責把煤炭源源不斷地撬進鍋爐裏發電,稍有松懈就會導致全廠動力不足,其作業的高強度絕非一個女人可以承受。
那是僅次于背紗車間的煉獄,哪怕是男人,十個裏邊也得有六個爬着出來。
而貓兒不但是女孩,而且還是個未滿十一周歲的女孩。并且,她昨晚才在燕姐等人的“教育”下折了左手。這個時候調她去動力車間,對王打雜來說,固然是出于“既然斷手沒辦法織布,就該扔到別處去充分利用,否則等于浪費糧食。”的考量,而對于貓兒本人來說,基本就等于變相地被告知紗廠已決定放任她自生自滅了。
這是變相地殺人。
蘇雪倩腦子裏不由自主地浮現出《馬克思恩格斯全集》裏的一段話:“一旦有适當的利潤,資本就大膽起來。如果有百分之十的利潤,他就保證到處被使用;有百分之二十的利潤,它就活躍起來;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潤,它就铤而走險;為了百分之一白的利潤,它就敢踐踏一切人間法律;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潤,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絞死的危險。”
貓兒幼小的生命,就這樣被綁上了資本家的祭臺,成為資本逐利的犧牲品。
故事總的概括來說,屬于“一個饅頭引發的血案。”
因為昨天貓兒沒把饅頭“進貢”給燕姐,燕姐照慣例指揮大妞、阿芬等人給她炒了頓“醬爆雞丁”。這本來是約定俗成的規矩,根本算不上什麽新鮮事,所以大家都沒在意,等燕姐她們完了事就自顧自躺下睡覺,連安慰都欠奉。只有宋晴看她實在是哭地不像話才低聲勸了一陣,告訴她萬一吵到燕姐休息難免又引來一頓揍,才讓她慢慢地消停下來。
這個小插曲太平常,以至于誰也沒料到十幾歲的小女孩骨頭天生比年長的工友們脆弱,居然踢幾腳就會被整出個骨折,而且,還是粉碎性的。
第二天上工的時候,貓兒的手已經腫的不成樣子。
蘇雪倩緊咬着唇盯着她慘不忍睹的左手看,小臂的斷裂處已經完全呈紫黑色,從肩膀開始到手腕全部皮開肉綻。手掌也沒能幸免于難,如果仔細注意指節的位置,可以很輕松看到白骨。
貓兒試圖晃動一下手臂,結果發現,完全沒有效果。
失去了骨頭的有效支持,現在她的整個左手都軟綿綿的,垂頭喪氣地耷拉着,看上去可笑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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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打雜恨地咬牙切齒,面部肌肉扭曲地好像恐怖小說裏的食人魔:“怎麽弄的?說!”
他有正當理由表示憤怒。紡織女工靠手上功夫吃飯,斷了手等于喪失勞動能力,在“打雜的”按照管轄範圍內包身工的出活數量的多少按件計算報酬的情況下,少一個人幹活等于每天少兩三個銅板的收入,怎麽能不叫他肉痛死?
平常王打雜自己打包身工都特別注意少傷着她們金貴的手呢,就怕出意外斷了財路!想到這裏,他的面色愈加陰沉了。
“不說是吧?沒關系,大爺我有的是辦法叫你說!”
蘇雪倩站在巨大的紡紗機後邊,目瞪口呆地看着王打雜對跪倒在地上抱頭求饒的貓兒窮追猛打。左勾拳,連環踢,一字手,右屈腿……不同于以往被人頂撞後因怒火沖昏頭腦而産生的“過激性毆打”,加諸在貓兒弱小的身軀上的完全是理智性的暴力,每一拳每一腳都規範地如同标準教科書上描寫的一樣精準,就好像一場精心策劃的毆打秀。
如果不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蘇雪倩一定會毫不吝啬地為他流暢的表演叫好。但是現在,她只有把他拖去大馬路上游街的沖動。
中國人打中國人啊!
早就聽說王打雜為了增加吹牛的資本特地花錢去精武門學過功夫,只是沒想到他的拳頭還沒有砸向日本侵略者的腦袋,就先揮向了自己的同胞。
而且,每一拳都砸地這樣狠!
瘦弱的貓兒很快就支撐不住了。土黃色的外衣已經完全被染成了血紅色,淩厲的拳腳嚴重破壞了她的肌肉組織,原本分明的五官像漿糊一般搗到一處,那張臉,恐怕連與她關系最親密的包身工也認不出來了。
她趴在地上含混地□□着,腫脹的嘴唇劇烈顫抖,努力地咬字,但怎麽都發不出有意義的音節。
“說!”王打雜中氣十足地爆喝一聲,神氣地仿佛捉到歹徒的警察。
“燕,燕——”淚水混着血液從貓兒的大眼裏滑落,她死盯着王打雜扭曲的臉龐,無聲地控訴這制造痛苦的惡魔,眼神裏有憎恨,有痛苦,有憤怒,還有對生命的絕望。
她已經痛地不想活下去了。
“燕,燕——”
一直關注着事态發展的燕姐在被點到名的一瞬間就失去了鎮靜,她撲上去大喊:“你個X人,少血口噴人!我哪裏打你了?你那只狗眼看到我打你了?”
王打雜一個重拳打在她肚子上,平日裏趾高氣揚的大姐大立馬偃旗息鼓,捂着被擊中的部位動都不敢動。兩年半的包身工經驗告訴她,她再橫也只有在包身工堆裏,在這些打雜的、管事的和“拿摩溫”面前,她就是條狗都不如的畜生,只有卑躬屈膝才能茍延殘喘。
把頭磕在地上,燕姐忍着痛谄媚:“王先生,真不是我,是那雜種冤枉我……”
王打雜皺着眉頭将信将疑,燕姐又拖出她的兩個死黨來作證:“昨天我一整天都跟大妞和阿芬呆在一起,您問問她倆就知道,我真的沒碰過貓兒。”
王打雜帶煞的眼刀子往大妞和阿芬的方向一扔,她兩個暗叫一聲苦,只好硬着頭皮出列道:“王先生,真不是燕姐打的。你不知道,她膽兒小,平常連拍個蚊子都不敢,怎麽會去打人呢!”
圍觀的一衆包身工差點沒對她們睜眼說瞎話的本事鼓掌。
王打雜不信道:“可是貓兒自己說的是她。”
“哎呦,王先生您是咱們紗廠裏的包青天,可千萬要明察秋毫,為燕姐做主啊!”情急之下,腦袋較為活絡的大妞眼神微閃,心生一計,“貓兒就說了一個‘燕’字,其實她想說的不是燕姐,是燕子啊!”
“大妞!你少冤枉人!”遭了無妄之災的燕子氣地頭頂冒煙,心下明白一旦當了替罪羊不定會被修理成什麽樣,也顧不上害怕燕姐她們的報複了,心急火燎地辯駁起來,“我跟貓兒無冤無仇,幹什麽要去打她?”
“你怎麽跟她沒仇?昨天早上我還聽到你說貓兒起夜吵到你了,要給給她點顏色看看呢!”阿芬不愧為大妞的老搭檔,馬上就意會了對方的意思,端起屎盆子往燕子頭上扣,“而且晚上我親眼看到你打她了,就在宿舍裏!”
“你!”燕子氣紅了眼,幾乎想要把阿芬生吞活剝了囫囵個兒咽下去,“嫌她吵的明明是你們!打人的肯定也是你們!”
“什麽肯定是我們?燕子,說話之前要想想清楚,不能跟條瘋狗一樣見誰咬誰。”大妞伶俐地截了她的話,煞有氣勢地質問道,“你親眼看見我們打她了嗎?怎麽打的?用什麽打的?”
“我,我……”因為昨天領饅頭的時候燕子排在隊伍的倒數第二個,所以等她回到宿舍的時候貓兒早已經捂着手臂躲被子裏哭了,她根本沒看到燕姐她們是怎麽教訓的她。
可是她暗想,如果照實說自己沒有親眼看到,那她的反駁将變得慘白無力。于是,她努力回想了一下燕姐常用的欺負人方式,撒下了令她之後悔恨終生的一個謊:“是,是用拳腳,對!用拳頭狠狠地打,用腳狠狠地踢!她……”
“王先生,她在撒謊!” 沒等燕子把話說完,大妞就興奮地大叫起來,“王先生,貓兒根本不是被拳腳打傷的,她是被我們栓門的門闩子打傷的!王先生您這麽見多識廣,一定能分清楚拳腳傷和棍傷的區別!”
燕姐也回過神來,殺豬般地大叫:“王先生您要給我做主哇!我和大妞還有阿芬親眼看到她把貓兒堵在宿舍的角落裏用門闩子砸的,當時我們怕她鬧出事來,還勸她不要打了呢!要是沒有我們拉架,貓兒恐怕就不光光是斷條胳膊這麽簡單了,說不定昨晚就被活活打死了!”
王打雜被大妞等人的馬屁拍的通身舒泰,勾着嘴角蹲下身去對已經昏迷的貓兒胡亂地檢查了一番,竟然真讓他找到幾處門闩敲打的痕跡,馬上神采飛揚地顯擺道:“撒謊的是燕子,這裏,這裏,還有這裏,都是證據!”
大妞大叫:“王先生英明啊!王先生是青天大老爺!”
燕姐也趁熱打鐵地喊冤:“王先生還我清白了!我是冤枉的!是這小X人冤枉我!”
“行了!”王打雜滿心歡喜地以為自己抓到了真兇,摩拳擦掌地走向已經百口莫辯的燕子,嘴角挂着撒旦的微笑,“能耐了啊,連X子都敢騙了,今兒叫你嘗嘗厲害!”
在他的身後,夏灼華死咬住嘴唇,在宋晴的注視下萬般不情願地将已經到了喉嚨口的話咽了回去。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