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請罪

生離死別促人成長。直呈于眼前,子彈貫穿身體各個部位,把頭蓋骨打飛、把軀幹戳成篩子、把腸胃擊穿,鮮血混和着土黃色的腸液胃液胰腺液以及各種不知名液體流淌出來的群體性死亡尤其是。從行刑開始到結束只用了十五分鐘,但蘇雪倩卻覺得,行刑之前與之後被劃成了兩個世界。

一連幾天她都在做噩夢。清醒時她記不清夢的具體情節,但是,夢中仿若随時都會窒息的壓迫感時刻纏繞着她,令她片刻不得安寧。

這只是個故事,我是看故事的人。

只是故事,如此,而已。

她一遍一遍對自己重申她穿越人的身份,仿佛這樣就可以置身事外。但是理智控制不了情感,那些是她曾經的工友,一起吃一起睡一起玩樂一起歡笑的人,她做不到把他們當做呆板的三維人物。——如果她真的穿越的是一本書,那他們甚至連長寬高都沒有。書裏的人物,只是幾段文字。

蘇雪倩曾經鄙視夏灼華的天真,但現在,她佩服她。即使撇開立場,一個願意為夢想而死,而且死得無怨無悔的人,也是值得尊重的。

這樣的血性在現代已幾乎絕跡。一個人能活得如夏灼華這般,也可算作是“生命璀璨如夏花”了。

十五名帶頭鬧事的工人學生被槍決後,東洋紗廠與學校、公交的運作都恢複了正常。表面上看來,這次革命運動失敗了。政府沒有妥協,東洋婆也拒簽工人提出的工會條款。俞德貴翹着二郎腿坐在沙發椅上,心情很好地對黃承歡說:“盡快把我們如何處理這次罷工潮的事跡報告上去,多潤色潤色,務必要讓上邊了解到我們工作的盡心盡力。”他已經早一步同前來觀刑的領導秘書們打好了招呼,他們絕對不會把犯人在現場喊口號的事情捅出去,“如果下次再有現場行刑,就把犯人們的嘴巴堵上,省地他們不消停。”

黃承歡點頭稱是。

他的同僚、剿匪大隊長吳志國斜靠在沙發上,将煙蒂揿進精致的煙灰缸裏擰熄了道:“還是有點可惜,那個宋晴嘴裏本來應該能撬出點情報來的。”

“那天你也見了的,我們什麽法子都使過了,把竹簽子插她指甲縫裏她都不肯說,死硬地骨頭!”俞德貴憤恨道,“老易查了賣了她的那個叫大妞的人,X的,真的不是地下黨。她倒是有個叔叔是,可早就死透了。她覺得宋晴和夏灼華在車間裏宣揚的言論同她叔叔的說法很像,就亂咬一氣,企圖給自己掙出條命來。”

“你也不虧。”吳志國又從袋裏掏出根煙,就着黃承歡殷勤獻上的火點着了,說道,“至少把宋晴揪出來了。”

俞德貴心有不甘地點頭,不想再在不愉快的話題上糾結,問起另一件事道:“晚上藤風日海先生的宴你去嗎?”

“當然去。”吳志國吐出一口煙道,“他這樣的大人物,我平常想見都見不着呢!”

“見着了也說不上幾句話吧!”俞德貴回想起自己前些日子費盡心思向這位參謀長獻媚,卻熱臉貼了人家冷屁股的經歷,咬牙道,“人家可是日軍總參謀長,哪裏瞧得上我們這些小雜碎。”

“無論如何,面上功夫總還是要做足的。”吳志國看着煙霧從指間升起,淡淡道,“老易同藤風先生有過節,不是照樣興高采烈地接了他的請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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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你這可是老黃歷了啊,老易跟藤風先生的結早就解開了,現在好得跟穿一條褲子似地。”俞德貴不屑道。

這件事說來有些話長。易先生早年在日本留學,與藤風日海恰是同窗。別看如今的易先生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樣,年輕時也曾經是出了名的荒唐。為了一個女同學,他同藤風日海大打出手,結果被校方勸退,不得不提前中止學業灰溜溜地回國,而藤風日海卻什麽處分都沒有。——在日本人的地界,吃虧的總是中國人。

其實“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伏”,現在回過頭來看,易先生也算是因禍得福,正是退學的變故教會了他收斂脾氣謹慎做人,方有如今這番高官厚祿的成就。可是當時易先生正處在血氣方剛的年紀,哪裏肯忍氣吞聲,兩人的梁子就此結下。只是他歸國後與藤風日海相距甚遠,又分屬不同的國度,要報複也不易,于是不得不自認倒黴,倒也相安無事了幾十年。

原來易先生以為自己跟藤風日海會老死不相往來的,誰知抗日戰争一打響,藤風日海居然漂洋過海來到中國,還是以日軍總參謀長這樣一個彪悍的身份。

一個是特務頭子,一個是總參謀長,兩相比較,易先生自覺官職上矮了藤風日海一個頭不止。更何況,汪政府說是“親日”,實際是需仰日本人鼻息的。于是,自然會有挖空心思讨好藤風日海的同僚将他推出來,要他“賠禮道歉”。

“我聽說你們中國人有個說法,叫做‘負荊請罪’,我也想見識見識。”藤風日海笑嘻嘻地給他指了條明路,這還是看在易先生的上官為他求情的面子上。

易先生只覺得自己像生吃了一只蒼蠅一般惡心,可惜卻是有苦說不出。官場上本來就有很多身不由己,他既任了這個職,拿了汪政府發的薪資,就不得不違心認栽。“請罪宴”上那句當着所有上官下級的面說出口的“對不起”,使他淪為笑柄。

他記得當時所有人都在笑。不同的是,日本人的笑裏洋溢着得意,充斥着将中國人踩在腳下的猖狂興奮。而中國人的笑,卻是幸災樂禍的外在表現。他敢打賭,如果易地而處,他的同僚們也會做出跟他相同的選擇。可是這不妨礙他們在酒桌上奉承他為識時務的“俊傑”,在背後鄙夷他是“為五鬥米而折腰的狗熊”。

狗熊就狗熊吧,爬到如今這個位置,打落牙齒和血吞的事,他做得還少嗎?

好在他還有個女兒可以為他分憂。

“爸,我出門了哦,再不走就要晚了。”易明蘭抱住易先生的脖子撒嬌道,“記得給我買那條粉晶項鏈,你答應了的!”

“好!”易先生微笑着答應。他着實不願意去赴藤風日海的宴會,但日軍總參謀長親自下帖相請,他哪怕托病也得找個直系親屬代他出席。一條項鏈哄得女兒前去,他覺得很劃算,這已經是最佳的解決方法了。

“爸爸你太好了!”易明蘭興高采烈地在他臉上親了一口,風風火火地出門。

為成功躲過赴宴而大松一口氣的易先生沒有注意到,本該在家裏打掃房間的女仆蘇雪倩也被女兒拖上了車,由他的豪華轎車載着,向藤風公館的方向駛去。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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