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月下之謀(一)

入夜,陳致在床上糾結。

起因是舊臣塞給他的紙條是一張邀請:月過中天浮碧亭。

他在想,如果今晚無月,約會是否就取消了?

可惜,這個假設并沒有發生。

所以他在糾結走的時候,到底要不要留下蛛絲馬跡。前幾次回天宮,他都用替身像代替自己睡在床上,沒有留下半點痕跡,但這次約會由舊臣發起,出錯率很大,要是被捉奸在床……抓個正着,就暴露了兩個秘密;如果不放,按崔嫣愛給自己被子壓褶子的習慣,很快就會被發現。

猶豫再三,本着對舊臣無能的刻板印象,他還是選擇不放。

于是,在月亮又大又亮的時候,他悄咪咪地起身爬窗。貼了隐身符,一路都走得很順暢。

靠近浮碧亭,陳致剛撤去隐身,就發現這個地點就是個陷阱。四面通風的浮碧亭,就是個家徒四壁、四面楚歌的風水,誰進誰被抓。

他轉身要走,就聽身後響起勾人尿意的“噓噓”聲。

一葉竹筏從浮碧亭下方滑出來。

陳致見他們利用浮碧亭建在橋上、下通河流的地理優勢,創造了這麽個約會地,頗覺用心,便繼續這場幽會。

以竹竿為支撐,陳致“艱難”地跳到竹筏上。一雙帶着蘭香的臂膀從身後環住他的身軀,助他站穩後,又很快撤離。

陳致一回頭,就看到了一張熟面孔。

說熟,那也是矬子裏拔将軍。

楊仲舉生前将陳致看得極緊。見了誰,認識誰,與誰說笑,與誰往來,都要知道得一清二楚。時間久了,想要親近他的人既不能得到好處,還要受楊仲舉責難,得不償失,也就偃旗息鼓。

眼前這個,便是那些人之一。

名份上是陳應恪的表哥,卻沒有血緣關系。陳應恪的生母原是宮女,生子後擢為良娣,沒多久就死了。陳應恪即位後,楊仲舉為了安撫他,追封了個太妃。那已經是天大的恩惠,太後是要給先皇後的,也就是這位便宜表哥的親姑媽。

能出一位皇後,足見家世不凡。

國公之後,太傅之孫,尚書之子——年無瑕含金湯匙出生,注定一生風光無限。楊仲舉再怎麽驕橫跋扈,面對這些根深蒂固的老世家,總要留幾分顏面。所以,年無瑕敢越過楊仲舉與他接觸,幾次後發現的确是不可雕的朽木,才斷了聯系。年家地位超然,既然皇帝不可救藥,他們也不必孤注一擲地與楊仲舉硬抗。

他不知道破城前,楊仲舉的陪葬名單裏是否有年家人,反正沒見到,沒想到再相見,竟然是半夜三更的橋洞裏。

年無瑕手裏捧着一串豆大的夜明珠,對着陳致下拜行禮。

“免禮。”陳致一邊說,一邊将年無瑕手中的夜明珠拿了過來。

“……”年無瑕愣了下,才說,“我怕燈火引人注目,才以夜明珠照明,不當之處,望陛下恕罪。”

陳致把玩着珠子:“的确是好物。”

年無瑕忙道:“得陛下歡喜,是這珠子的造化,也唯有陛下之恢弘氣度,方不使寶物蒙塵。”

不愧百年世家出品,優雅仿佛與生俱來,哪怕是違心地拍馬屁,也讓人心曠神怡。陳致借着珠光打量年無瑕俊雅的面龐,笑了笑道:“數月未見,年公子越發讨人喜歡了。”

這話說得頗輕浮。

然而年無瑕受之泰然:“陛下待臣之心,臣愧受矣!然臣待陛下之心,如日月昭昭,望陛下勿疑。見陛下身陷虎穴,臣等焦慮不安,日夜難眠,唯有舍身飼虎,只求能為陛下掙下一寸生機!”

陳致:“……”一寸生機就是多喘一口氣,還是必死無疑吧。

年無瑕嘆息道:“可惜,只怕我們做得再多,也是無用功了。”

為什麽每個欲擒故縱都透着一股濃濃的矯情味?

陳致很想知道自己不按套路走是個什麽結果:“既然橫豎難逃一死,我們不如多留點時間睡覺?這種犧牲睡眠的見面就不要有了。”

……

百年世家出品,優雅仿佛與生俱來,百年世家出品,優雅仿佛與生俱來,百年世家出品,優雅仿佛與生俱來……

年無瑕沉默的這段時間,這段話仿佛在凝固的空氣中死循環。

他們見面的地點在竹筏上,除非泅渡,不然只能靠船工将竹筏撐回去。年無瑕不怕他跑,所以思考的時間有些長,當陳致打第三個哈欠的時候,才開口:“崔嫣開始對世家下手。榆陽伯、銅川侯、陰山公相繼遭到打壓,連禦賜的府邸都保不住,如此下去,我們即便想孤注一擲,也有心無力了。”

陳致皺眉道:“陰山公也遭到了打壓?”

年無瑕雖然不知道陰山公為何獨得“青睐”,但有反應是好事,再接再厲道:“不止如此,連府中的花花草草都沒放過,統統被掠劫一空。”

陳致咋舌。難道崔嫣想讓高德來和張權的大軍吃草?

年無瑕認定陳致呆傻無腦,不指望他出謀劃策,直言道:“為今之計,唯有陛下與我們裏應外合,共同誅滅崔賊!”

……

從陣容上講,組了個神仙打妖怪的确是很合理,但是,神仙分很多種——戰鬥型、戰術型……戰戰兢兢型。反正他絕對不屬于前兩者。

陳致摸着夜明珠:“裏應外合也要有相當的實力,裏面只有我一個人,喊誰誰能應?”

年無瑕說:“陛下放心,我們有萬全之策。”

這次的見面就是對陳致的考驗。若是他不能避開黑甲兵的耳目來到這裏,他們也不會将他算在計劃之內;既然來了,他們自然不會放過。

年無瑕将自己的計策這樣這樣、那樣那樣慷慨激昂地描述了一番。

陳致聽後只有一個感想:還是太年輕了。

“陛下以為如何?”

陳致說:“城外還有高德來和張權虎視眈眈。”

年無瑕說:“西南王已發兵勤王。屆時,我們與西南王又是一次裏應外合。”

陳致:“……”他是羅剎國來這裏賣套娃的嗎?裏裏外外,一套接着一套。

年無瑕催促道:“楊賊已死,再除了崔賊,天下即在陛下之手。陛下還有何顧慮?”

陳致說:“關于挾持崔嫣的事,我還要考慮考慮。”

年無瑕暗罵他膽小如鼠,面上還要微笑鼓勵:“陛下放心。臣怎能讓您獨自涉險?那時,我一定會喬裝進宮,助陛下一臂之力。”

陳致被他纏煩了,又想念起楊仲舉的好處。不涉及到楊仲舉的權力與利益時,還是很好說話的,但凡自己流露出半點對臣子的不喜,楊仲舉立刻将那人外調,哪怕進京述職,也要繞道走。

沒了楊仲舉,他只好敷衍着答應下來。

年無瑕不放心道:“崔賊若知陛下與我們的交易,只怕對你不利。還請陛下萬勿放松警惕,流露出喜色來。”

陳致微笑道:“放心,絕不會發生這種事。”因為……何喜之有?

臨走前,年無瑕聲稱夜明珠目标太大,容易暴露,想要讓他暫時“放回”,被陳致一口否決。陳致理由非常的正大光明:“放心,我會埋在一個除了我,誰都找不到的地方。”乾坤袋。

年無瑕:“……”

告別年無瑕,回到乾清宮,入殿門之前,他就有種預感,自己要被捉奸了。跨過門檻,看崔嫣身披大氅,在燈下看書,便知所料不差。

“咳咳。”陳致咳嗽一聲。

崔嫣放下書,擡頭望他,面無表情地說:“陛下夜游禦花園,怎麽不多披一件衣裳?若感染了風寒,豈非是我等臣子的不是?”

陳致說:“我以為速去速回,便懶得披了。”

崔嫣眸光一沉:“陛下以為速去速回,不想竟流連忘返了。可見這場與佳人的約會,定然是十分愉快的了?”

這陰陽怪氣的強調,還不如捉奸在床呢!

想歸想,陳致依舊好聲好氣地說:“不過是年無瑕,算什麽佳人?”

崔嫣說:“京城的無瑕公子也算不得佳人,那陛下的眼中究竟留得下誰?”

陳致說:“傷心的眼淚。”

……

崔嫣将桌上的一碗熱湯往前推了推:“這姜湯冷了熱、熱了冷,也不知煮了幾遍,怕是姜味都散盡了,權當是熱水喝了吧。”

陳致一飲而盡。

崔嫣面色稍霁:“夜已深,陛下早點歇息吧。”

陳致拉過凳子,一屁股坐下:“你還沒問我,我們一起說了什麽。”

崔嫣默默地望向他。

陳致立刻反看過去。然而,一看就後悔了。燈下看桃花,眼兒媚,含秋水,潋滟到了心坎裏。

“咳咳咳。”

他清了清嗓子說:“我們嚴肅地讨論了一下怎麽才能幹掉你。”

崔嫣說:“哦?怎麽樣呢?”

陳致說:“先讓我對你百般奉承、千般阿谀、萬般順從,等你放下警惕,再聯合摸進宮來的年無瑕,一舉挾持你。”

崔嫣揚眉,笑了笑:“計劃聽起來很不錯。你若是不告訴我,說不定便成了。”

陳致搖頭:“不可能成的。”

“為何?”

“我能對你百般奉承、千般阿谀、萬般順從,卻絕對做不到挾持你。所以計劃從一開始,就已經失敗了。”陳致知道今夜外出已經在多疑的崔嫣心中紮了一根刺,只能放低、放低、不斷地放低自己來博取他的信任。

崔嫣果然露出了一絲微笑:“為何不肯挾持我?”

這條理由說了千百遍,再說出來,已與甜言蜜語差不多,可陳致還是要硬着頭皮重複:“因為你是我心中的真命天子,我願将江山托付,絕不更改。”

“那你為何赴約?”

聽崔嫣問出這一句,陳致知道自己又追回了一點兒信任,忙道:“這怪你啊。”

崔嫣皺眉:“怪我?”

“你不是說我‘柳眉明眸’,比女子更加清秀嗎?”陳致捧着臉頰嘆氣,“我現在走到哪裏都擔心被人非禮。”

……

崔嫣說:“那就更不應該單獨赴約了?”

陳致泫然欲泣地捂住嘴巴:“可是,可是,我不去的話,他萬一趁沒有人,把我拖到角落裏,對我……”

“罷了。”崔嫣忍不住打斷,“我收回之前對你容貌的評價。”

陳致立刻恢複正常:“我好奇他的目的,更怕他耍什麽陰謀詭計,對你不利。”

崔嫣握住他放在桌上的手,柔聲道:“我信你。”

看在他說“信自己”的份上,陳致忍住了将手狠狠抽出來的沖動。

“不過,我要你将計就計。”崔嫣道。

陳致說:“你要對付他們?”

崔嫣說:“這些世家,整日裏朝秦暮楚、朝三暮四,牆頭草似的左右搖擺。今日臣服于我,也不過是攸關性命,不得已為之,等西南王進京,必然倒戈相向。年無瑕的計劃便是最好的例子。與其等他們動手,陷于被動,不如先發制人。”

陳致說:“你想怎麽做?”

“年無瑕将你當做棋子,我卻可以捧你為棋手。”崔嫣說,“從明日起,我讓你當安撫大使,平息城中謠言,你可以随意出宮。”

陳致:“……”他只想安靜地當個假皇帝。

他婉拒道:“我怕做不好。”

崔嫣說:“天塌下來,我替你頂住,你怕什麽?”

陳致實話實說:“我怕累。”

“……難道你甘心被年無瑕這樣的小人玩弄于股掌之上嗎?”

陳致試探道:“我說甘心會怎麽樣?”

崔嫣強硬道:“不去也要去。”

陳致:“……”既然是這個結果,早說就是了,何必還擺出商量的嘴臉。

崔嫣起身,将大氅披在陳致的肩膀上。

陳致腹诽:都是送禮。人家就松了一串夜明珠,你就送一件穿過的舊大氅……人與人的差距怎麽這麽大呢?

崔嫣不知他的想法,柔聲道:“我帶你去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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