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月下之謀(九)
陛下……
陛下……
迷迷糊糊、朦朦胧胧之間,一只冰涼的手貼到自己額頭上,陳致猛然回神,驚覺自己正靠着崔嫣坐在椅子上。
“陛下臉色不好,可有心事?”崔嫣托起他的下巴,如帝王巡視土地般,審視着臉上的每一寸。
陳致眨了眨眼睛:“一想到京城可能淪陷,我就不由自主的害怕。”
張權看不慣他膽小怕事的模樣:“陛下割肉都不怕,還怕那些沒影的事!”
崔嫣用拇指摩挲着陳致的臉頰,笑道:“二哥所言甚是。所謂:一回生。二回熟,京城又不是第一次淪陷,陛下何至于比上回還緊張?若真到了那一天,陛下禪位于西南王,與我一道雲游四海,豈不稱心如意?”
陳致慌了:“這……哪來的稱心如意?”
崔嫣眉頭一挑:“陛下是不願意禪位,還是不願意與我一道雲游四海?”
“我願意禪位于你,自己雲游四海。”
張權覺得這句話說得很識時務,拍拍崔嫣的肩膀:“陛下如此看好你,你不要辜負一片心意啊。”
陳致在旁奮力點頭。
崔嫣說:“那就有勞大哥二哥出馬,好好告訴西南王,這天下到底是誰的天下。”
“哈哈,好說!我要那西南王變成西南狗,乖乖地鑽狗洞回去!”張權張揚大笑,然後拉過默不吭聲的崔姣,“戰場兇險,我家姣姣還請大舅子多多關照。”
“自家妹子,二哥有什麽不放心的。”崔嫣笑得溫和。
張權拉着他往旁邊走了兩步,低聲道:“姣姣昔日不懂事,還請三弟看在我的份上,不要計較。”
崔嫣沉默了會兒,才道:“只要她是聽話的妹妹,我便是照顧妹妹的哥哥。”
有條件的承諾遠比滿口答應來得真誠。
張權這才放心,推着崔姣往外走。
到門檻處,崔姣突然道:“哥哥,權哥哥上了戰場,我一個人待在家裏害怕,可不可以留在皇宮裏?你放心,你不想見我,我就待在房間不出來。”
張權尚在,崔嫣自然要爽快答應,依舊讓她回養心殿住着。
待輪椅滾動聲遠去,陳致起身道:“西南王假借清君側之名,自诩正義之師,實在厚顏無恥。為免百姓受其蒙蔽,我欲發檄文申讨之。”
“不急。”崔嫣又摸了摸他的額頭,“額頭依舊冰涼,是夜裏受了寒?”
陳致側頭避開他的手:“可能熬了一夜,有些累了。”
崔嫣握住他的手,召黑甲兵喚大夫到乾清宮,自己拉着他回去。陳致想躲,被一下子拉到懷裏,崔嫣半真半假地說:“或者喜歡我抱着你?”
陳致估算了一下從議政殿到乾清宮的距離,挑釁地伸出手。
崔嫣将人打橫抱起就走,生怕遲了一點兒,人就要反悔。到門口,下樓梯,還沒走上幾步,龍攆就備下了。
陳致有心為難他:“走着更舒服。”
崔嫣低頭,擋住天光,顯露那雙桃花眼亮得驚人:“陛下的旨意,草民不敢違抗,只是要讨點口頭上的好處。”
見他兩眼冒光,陳致哪能不知道想幹什麽,只是這時候知道也晚了,人在他手上,如肉上砧板,連個躲閃的地方都沒有。崔嫣将人往龍攆上一丢,不等反應,便重重地壓下去,雙手高舉過頭,嘴唇在臉上忽輕忽重地親了一圈,才落到嘴唇上。
陳致心裏千萬個罵娘的詞兒往外蹦,卻被嘴裏那條靈活的舌頭塞住了,一個字兒都說不出來。
崔嫣越親越溫柔,還發出暧昧而清脆“吱吱”水聲。
那聲音自兩人交纏的位置發出,陳致光聽着,就頭皮發麻,這時候也不管是不是大功德圓滿金身了,只想舍了皮肉,靈魂出竅,離開這具被庸俗的肉欲所支配的軀殼。
體內龍氣忽然騷動,略一回神,陳致便察覺崔嫣壓着自己的舌頭吸氣。
為免自己發現,崔嫣很小心,吸一口就停下來,舔他一會兒,來來回回的,也不知道多少次,陳致被吮得舌頭發麻,不耐煩地推了推人,誰知崔嫣比他更不耐煩:“你乖乖的,不要亂動。”
陳致開始掙紮抵抗。
崔嫣吸了半天沒成果,也覺得沒意思,松開了手,坐到車廂的另一邊不說話。
馬車門終于關上,緩緩行駛。
陳致想着那些黑甲兵不知道看了多少,心裏悶得慌。
都怪那晚崔姣下藥,自己一時頭腦發熱,學皆無使了渡氣這一招,導致今日兩人的關系不明不白、不清不楚、不尴不尬,再想收拾,已不是一個人說了算的局面了。
“你認識單不赦?”
話題挑得太突兀,陳致臉僵了下,才回頭看崔嫣。
崔嫣說:“适才提到他,你臉色不大好看……就像現在。”
陳致說:“只是想起了那個北燕大将。”
崔嫣說:“單姓不常見,叫不赦的更為罕有,也許西南王請來的這位單不赦真與那壯志未酬的北燕大将有些淵源。據說單不赦原是南齊的人,會不會是同族?”
陳致搖頭道:“單不赦的父親原是南齊的禦史,因為生性耿直,得罪權貴,觸怒龍顏,全族被發配邊疆。發配那日,正好單不赦出世,與單家交好的官員上書皇帝,希望皇帝看在孩子的份上,恩準他們延遲幾日上路。誰知皇帝知道後,不但不肯通融,還說這孩子來得不祥,賜名單不赦,意為遇赦不赦。一語成谶,單家除了單不赦,都死在了邊疆。”
崔嫣說:“說來也巧,他得罪的那位權貴,好像也姓陳。”
陳致淡然道:“陳是大姓,天下幾何?”
崔嫣說:“單不赦後來投靠北燕,屢立奇功,深受北燕王信任。可惜他攻破涼州後,染上怪病,驟然離世,北燕始料未及之下,被南齊反撲,錯過了一統天下的大好機會,倒成全了你們的老祖宗。”
陳致沉默了良久,才嘆氣:“時也,命也。”
崔嫣說:“你為這位北燕大将感到惋惜?”
惋惜他?
陳致磨了磨牙:“作為陳朝後人,我只想說,死得好。”
崔嫣大笑:“陛下所言甚是!昔日的單不赦也敵不過天意,輸給了你的老祖宗。今日陛下有我,如虎添翼,何必将一個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單不赦放在眼裏。”
有些人是天生的領袖,只要人在那裏,哪怕随口說幾句話,便能給人無限的信心與底氣。
崔嫣便是這樣的人。
哪怕貌美如花,舉手投足間,卻給人強大的自信。
陳致如今已經不大能想起崔小豆丁嬌滴滴、軟乎乎的模樣了,滿腦子都是他成年後運籌帷幄的風姿,若還有其他,也只有那根擾得人不得安寧的舌頭了。
大夫探脈後,開了些無關痛癢的安神藥,囑咐陳致放寬心,多歇息。
崔嫣便盯着陳致在床上躺下,并确認是本人而不是替身像後,才滿意離去。臨走前還了留了話,若是發現他再不安分,就親自将他鎖在床上。
陳致滿口答應,等崔嫣前腳一走,後腳就偷溜了。
單不赦這個名字的出現,猶如頭頂懸了一把利刃,讓他始終無法安心,聯想那日在年府匆匆遇到的背影,心中的不安越擴越大。
他貼着隐身符來到年府,先去年無瑕的房間轉了一圈,對方果然已經起床離開了。再去年父年母的主院,也只有幾個丫鬟和仆人在打掃房間,不由有些奇怪,想着是用早膳的時間,便摸去了廚房。
廚房果然有丫鬟過來取餐。
陳致跟着丫鬟穿過小橋假山、曲徑長廊,來到了一處僻靜的所在。
原以為年無瑕的院落已經是世外桃源,不想這裏更加幽靜。茂密的竹林盡頭,是連綿起伏的房舍,且座座雕梁畫棟,美不勝收。
陳致住的雖然是皇宮,但是論起工藝,不及良多。
那丫鬟取了膳食也不是給主子的,而是與幾個仆人一道分食了。一個丫鬟吃得匆忙,說是昨夜熬得湯火候差不多了,要去取。
陳致跟在她身後,見她進了一座幹淨寬敞的廚房,利落地倒出竈上的湯,又搭了幾樣點心,一路送到房舍深處。跟到一間東廂房前,丫鬟掀起門簾,總算聽到年母的笑聲:“娘娘氣色果然比先前好多了,這次實在兇險,幸虧及時請回了大師。”
随即,一個輕輕柔柔的聲音說:“讓哥哥嫂嫂費心了。我這破身子,早該在陛下駕崩時就陪了去的,平白拖了這些年,反倒累及兄嫂操心,也不知何時是個頭。”
年母忙道:“娘娘切不可有這等想法。太子的未來還要娘娘籌謀策劃呢。”
陳致在外面聽得雲裏霧裏。
能夠稱呼年父年母為兄嫂的“娘娘”,據他所知,僅有一人——被追封為太後的先皇後——先帝駕崩沒多久,就因傷心過度而薨逝。
如今,年皇後不但尚在人間,還多了一個太子?
想來解除疑惑的陳致腦袋裏疑惑更多了。
屋裏的姑嫂并不知道外面有人正大光明地偷聽她們講話,依舊聊得開心。
年母說:“無瑕說,太子知道娘娘病了,比往常更加用功。如今的學問,就是考狀元也是綽綽有餘了。”
年皇後嘆息:“複兒早慧,若非我當年一念之差,怕楊仲舉下毒手,假死離宮,也不至于讓他如今連個正經的皇子身份都沒有。”
年母說:“也不能怪娘娘。那時候宮內那麽亂,楊賊将皇城守得跟鐵桶似的,我們都伸不進手去,萬一小皇子有個閃失,豈非辜負了先帝在天之靈。”
聽到這裏,陳致總算弄清楚了來龍去脈。
敢情皇帝駕崩時,皇後懷了遺腹子,怕楊仲舉像對付其他皇子一樣對付他,在母族勢力的幫助下,假死離宮。
陳致哀嘆局勢越來越混亂的同時,腦袋裏冒出一個想法——既然是先皇遺腹子,又是“太子”,不知體內是否有真的人王之氣?
念頭一起,便迫不及待地在屋舍裏翻找起來。
這裏房舍雖多,大半當庫房堆放東西,不像有人住過。
看看時間,将近中午,怕崔嫣回來查崗,正要往外走,就看到年無瑕帶着一個比自己還小幾歲的少年從外面進來。那張臉一看,陳致便知道是他了。當初,之所以那麽多人說他長歪,倒不是嫌他長得不好,而是陳朝皇室的面孔十之八九都極肖其父——濃眉、大眼、闊嘴、厚唇,久而久之,就成了慣例。
相較之下,陳致清秀單薄了些。
他跟着年無瑕和少年走了一路,苦于沒有虜人的法寶,只好空手而歸。
回到乾清宮時,崔嫣正坐在他的床邊看書,見他進來,微微一笑道:“陛下來得正好,草民已經準備好捐軀了,還請陛下恩寵。”
陳致扭頭就跑。
跑出幾丈,就見崔嫣施施然地站在他面前。
陳致說:“大敵當前,我們能不能正經點?”
崔嫣微笑道:“但凡陛下所願,草民無所不應。”
……
陳致很快就後悔了。
也不知崔嫣從哪裏準備了那麽多的牌子,翻了個面兒,整整齊齊地放在床上,靜待他采拮。
陳致幹咳一聲道:“我最近身體不大舒服……”
崔嫣道:“放心,這點草民也考慮到了。”
黑甲兵送來一大桶熬好的湯藥以及一大捆銀針。
“喝藥或針灸或喝藥加針灸,請陛下聖裁。”
陳致說:“這樣太沒意思了。”
崔嫣不為所動:“請陛下聖裁。”
陳致閉着眼睛翻了個牌。
崔嫣笑眯眯地接過寫着“崔嫣”兩字的牌子:“原來是草民呀。”
混賬!裝什麽驚喜,明明所有的牌子都一模一樣。陳致怒拍床,其他牌子紛紛翻面——皆是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