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絕世之念(八)
梅如雪走後, 陳致與容韻的生活水平歸于平庸。衣食住行且不說, 那如影随形的梅香也漸漸消散。容韻身心舒暢之餘, 對不戰而降的敵人寬容地送上了一束致哀的小雛菊:“梅宮主走得匆忙,不知是不是遇到了什麽事。我幫不上忙,只能遙祝他一路順風。”最好是順風遠去千萬裏, 永遠不見。
陳致不至于看不出他的小心思,也懶得說,歇息了一晚, 第二日便策馬進南陽。
剛進城, 城門便就冒出兩個黑甲兵,當衆行禮, 驚得四周嘈雜聲都停頓住了。
容韻反應極快,将人拉到一邊的巷子裏, 其他人見狀,知道是機密之事, 怕惹禍上身,未敢多看。
黑甲兵道明來意。原來容韻發現陳致不告而別之後,假裝不放在心上, 等王為喜放松警惕, 依樣畫葫蘆地留信出走。王為喜倒比他沉得住氣,布置眼線在南陽、汝寧兩地,等他們歸來,即刻送往京城。
容韻自知有愧,配合得很, 竟連夜趕路。
途中,他撥冗寫信給譚倏,一面是交代他防範西南王,一面也是透露新的進展。當初陳致說一統天下,他還覺得是天方夜譚,不想短短數載,這個理想已不是遠在天邊。
崔嫣失蹤後,京城的皇宮就是一座空城,莫說三宮六院,連宮人也只有幾個臨時召來打掃衛生的,寂寥非常。故而,陳致和容韻到了京城,被安排入住王為喜的府邸。
如今的王為喜與昔日的楊仲舉一樣,官居太尉,但手中的權柄猶有過之而無不及。但他住的地方,依舊是崔嫣當年賜予的那座。
因外出一段時間,囤積了不少朝務,王為喜還在衙門裏轉悠,特意叫總管安頓他們。總管原本安排了兩座院落,但容韻堅持與陳致同住,兩人的行李也不多,房間極大,搬到一處,還顯得空落落的。
陳致覺得不對頭:“就算同住一個院落,也有東西廂房,何必擠在一處?”
容韻理直氣壯:“我與王為喜是初識,師父與他又有滅朝之恨,說起來,我們與他的關系算是半陌生半敵對……哦,以江南與燕朝的關系,敵對還是多一點的。就算他信了我是崔嫣的兒子,可如今大權在握,難保不會生出異心,提防點總是對的,我們住在一起,遇到什麽事,也可互相照應。”
雖然他說有條有理,陳致也十分認同,可內心覺得這理由必然不是最主要的理由。
經過梅若雪的對比,容韻不肯低頭撒嬌,自然不會承認自己舍不得師父,想要親近師父,一口咬定自己就是這麽大公無私。
陳致也不是真的要他說個黑白分明,随口擠兌了幾句,也就算了。
稍微休息了一會兒,容韻就按捺不住了:“京城是帝都,據說繁榮猶勝江南。師父帶我開開眼界吧。”
Advertisement
他這個年紀,正是愛玩的時候,陳致自然不會拘着,加上自己對京城也有幾分懷念,便戴上面具與他一道外出。
街依舊是那條街,市依舊是那個市,連食物的香氣都與記憶相若。只是故地重游,物是人非,心境大大的不同。那時候的陳致尚對黃天衙的任務報以滿腔熱忱,對未來充滿懵懂的期許,如今剩下的,卻是幾世輪回、因果循環的疲憊與迷茫。
容韻跟在陳致後面,起先還會對一些江南不曾見過的東西關注幾眼,發現陳致心不在焉之後,便失了興致,默默地跟在他後面往前走。眼見着一輛馬車迎面駛來,陳致不閃不避,急忙上前一步,摟着他的腰将人帶開。
“師父,你在想什麽?”容韻眉頭緊鎖,語帶責備,一時間,兩人的關系好似掉了個個。
陳致說:“在想過去和未來。”
師父的過去沒有我。
師父的未來不知道有沒有我。
他能把握的只有現在,卻不在師父考慮之列……
容韻想着想着,內心不由生出一股焦躁與幽怨。
剛才差點與陳致相撞的馬車突然在前面停下,一個老婦人在家仆的攙扶下健步如飛地沖過來:“可是……可是故人嗎?”
四周人多,容韻原本也沒發現她是與他們說話,直到那人湊到了陳致的身邊。
容韻下意識地将陳致往身後一塞。
陳致回過神,驚訝地看着那老婦人的臉:“陰山公夫人?”
陰山公夫人激動地說:“果然是陛……王爺。”
容韻酸溜溜地說:“師父還有個封號叫‘陛’嗎?”
陳致沒好氣地敲了下他的腦袋,問陰山公夫人:“陰山公可好?”
“好,也不好。”她低頭擦拭眼淚,“就是想您。這麽多年了,還三不五時地提起您。說當年沒有看顧好您,讓您受委屈了。”
陳致戴着面具,還被她一眼認出,可見他們夫婦倆的确是一日沒有忘記過他。他心中感動,順勢答應了對方去家中的邀請。
容韻也不反對。既然師父忘不掉過去,那他就努力地參與其中罷。
陰山公夫人除了頭發變白、皺紋變多之外,沒有太大的改變,陳致便先入為主地認為陰山公也與以前差不多,直到見了面,卻有些不敢認了。
原本圓滾滾、胖乎乎的臉瘦成了鞋拔子,面上的褶子翻一翻,都能包餃子了。
陳致驚訝地說:“胃口不好?”
陰山公夫人說:“以前一天五頓,現在一天六頓,頓頓吃肉,一樣不長肉。”
陰山公呆若木雞地盯着陳致看了半天,對夫人說:“夫人……陛下回來看我了。”
此時的陳致拿掉了面具,所以臉上的表情十分生動:“是啊,好久不見。”
陰山公突然“噗通”一聲跪下:“陛下!你頭七不回來,重陽不回來,怎麽現在回來了。我什麽都沒有準備呢!連一炷好香都沒有!平日裏燒的那些紙錢也不知道您收到了沒有。現在兵荒馬亂的,東西到處都貴,不知道地府受沒受影響。您想吃什麽?我晚上就燒了給您。”
夫人實在看不下去,踢了他一下:“天都沒黑呢。瞎說什麽!”
陰山公恍然大悟,突然爬起來就跑。
陳致、陰山公夫人:“……”
容韻忍不住笑出來。師父認識的這些人裏,就屬這個最可愛。
陰山公夫人之後對陳致解釋他不是怕鬼,可能是太開心了,一時接受不了現實。
還說着呢,陰山公又沖回陳致身邊,“啪”的一聲打開傘,顫巍巍地對陳致說:“陛下小心,不要曬化了。”
陳致:“……”他又不是雪人。
陳致與陰山公夫人好說歹說,總算說服陰山公相信,來的是兩個人,而不是兩個魂。
知道陳致沒死,陰山公一下子爆發了,拍着桌子質問陳致為何這麽多年了,音訊全無,一點兒消息都不傳回來。
陳致也很尴尬。在他的想法裏,陳應恪這個人早該死了,若非給容韻鋪路,自己也不會重新頂着這個身份回來。只好把鍋丢給自己的師門。
道門總有些奇奇怪怪的規矩,陰山公也不好追問,又看向容韻。剛見面,他滿心滿腦都是陳致,旁邊的臉匆匆掃了一眼,便默認為崔嫣,此時才看出兩人的不同。
陳致将忽悠王為喜的話又拿出來忽悠一遍。
陰山公沉默了半晌,說:“陛下要小心王為喜。”
陳致覺得他一口一個陛下叫得別扭,明明後來已經改口為王爺了,不知怎麽又改了回來。
陰山公只好順着他的意改口:“王爺與陛下失蹤之後,京城的老世家就準備造反,雖然被黑甲兵鎮壓了下去,可是這些年來,這股勢力從來沒有消停過。”
陳致說:“難為王為喜這麽多年還忠心耿耿。”
陰山公說:“他是不得不忠心啊。這麽多年來,他多次想要重整黑甲兵,都以失敗而告終。黑甲兵從招募、培訓到晉升,都有自己的一套規則。王為喜根本插不得手進去。若非借着對崔嫣和燕朝忠心耿耿的形象,根本不可能将黑甲兵用得這麽得心應手。”
“你是說,他也有他的小算盤?”要是這樣,容韻就危險了。
陰山公說:“以前或許有,近幾年倒好了,想來也是折騰夠了,折騰不出花樣來了,一直愁着陛下不回來,燕朝江山叫托給誰。可以說,容韻的到來,解決了他最大的隐憂。”
如此就好。
陳致放下心來。
陰山公突然說:“王爺沒有想過……重新……”
陳致“噓”了一聲,阻止了他接下去要說的話。從陰山公突然又叫他陛下開始,就察覺到他複辟陳朝的心死灰複燃,可事到如今,自己是絕不可能給一絲一毫希望的。
陰山公早已猜到了這個結果,悵然一嘆,看着容韻說:“罷了,他是你的徒弟,也算是……傳承與延續罷。”忠心陳朝幾十年的人,到頭來,也只能這麽安慰自己。
陰山公夫人準備了一頓豐盛的午膳,幾個人邊吃邊聊,近傍晚才盡興。
王為喜派人來催他們回府,陰山公将人送到門口,臨別前,他突然說了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王為喜有兩個女兒,是他的心頭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