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絕世之念(十)

陳致第一次意識到妹妹的重要性, 是在母親的葬禮上。

彼時, 父親早已過世, 母親一力挑起家中重擔,以他的名義,牢牢把持着家主之位, 與諸位叔伯周旋。可惜勞心過度,在他十四歲那年,追随父親而去。叔伯們上門挑釁, 他未及反擊, 妹妹已經丢出火盆哭鬧撒潑,令對方顏面盡失, 不戰而退。

當夜,她小小的身軀縮在他的懷裏, 像兩只失了怙恃的小狼狗,用體溫溫暖彼此。

對陳家的打擊接踵而至, 叔伯們終于看輕外敵當前,團結才是唯一的生路,總算消停些許。他與妹妹一路扶持, 卻始終挽不回漸行漸遠的帝心與日益凋零的門庭。直到有一日, 她高興地跑來,說要入宮。

一入宮門深似海。那吃人的地方,他怎麽可能放她去。緊接着就是一場持續兩日兩夜的絕食鬥争,他輸得徹底。臨別時,倒沒有相顧垂淚的場景, 她鬥志滿滿,像出征的女将,立誓重現陳家輝煌。他能如何?自當配合。于是千方百計地往官場鑽營。

如今回想起來,那一世的執着更像是對秀凝的支持。若非她是女兒身,怕是比自己更适合家主之位。

盡管在他心目中,陳秀凝是世上最完美無缺的女人,但是,也不得不承認有的時候,她積極得叫人頭皮發麻。比如現在,趁着他在橋上看風景,就将人堵住,非要帶去見王夫人。

陳致這時候才知道王為喜并不是鳏夫。

路上,王舒光解釋,她的母親纏綿病榻多年,極少見外人,唯一的愛好就是求神拜佛,聽說陳仙人莅臨,便是怎麽樣都要見上一見。

說到纏綿病榻,陳致想起自己的父親。他父親自小體弱,但是憑借着嫡子以及爺爺最愛的女人的兒子兩重身份,穩坐家主之位。小時候見他,門外就能聞到濃郁的藥味——就如現在。

王舒光推開門,就聽到清脆的木魚敲擊聲,然後一個中年婦人帶着藥味迎光走來,施禮道:“仙人賞光,蓬荜生輝。”

陳致盯着她的臉,半天不敢動,臉黑黑、人僵僵的樣子,好似被雷劈焦。

“仙人?”王夫人小心翼翼地湊近他。

陳致使出渾身的力氣,才克制住自己,沒将溢到嘴邊的“爹”沖出去。

這世上最荒唐的事,不是前世的妹妹要嫁給前世的敵人、這世的徒弟,而是前世的爹出現在面前,卻成了前世妹妹的娘。

他張了三次嘴,才将“夫人”兩個字喊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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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人緊張地說:“是否老身有不妥?”

陳致說:“夫人與我一位故人有幾分相像,不覺回憶起往事來,失禮了。”

她還不放心,陳致再三安撫。

王舒光說:“娘,我去沏茶,你們先坐下聊。”

王夫人轉身,陳致下意識地想伸手攙扶,被對方讓了一下,想起在衆人心目中,自己與對方同一輩分,又是男女……

他別扭地跟在後面。

王夫人出門,走到榕樹下。樹下一張石桌,桌面刻着圍棋棋盤,三張石凳,下棋、觀棋都有了,倒像是為他們三人特意準備的。

王夫人問:“仙人下棋否?”

陳致說:“不常下。”

“下棋好,養心。舒光平日裏就喜歡下棋,可惜我身體不好,她姐姐又常年不在家,老爺嘛……”

陳致以為他要說王為喜也很忙,誰知道她接了句:“是個臭簍子。”

堂堂軍師,不該運籌帷幄,決勝千裏麽?居然被自家夫人如此嫌棄,可見棋是真的臭不可聞了。

陳致暗笑。

王夫人扯棋為帆,順風順勢地說起舒光兒時,用仁義禮智信誇了一遍,再用婦容、婦德、婦言、婦功誇了一遍。舒光捧茶來的正是時候,王夫人口幹舌燥到無以為繼,一口熱茶下去,燙着心口暖洋洋的,自覺對陳致洗腦成功。

舒光說:“娘,外頭風涼,吹着腦袋又該疼了。”扶着她回去,再出來,陳致依舊坐在樹下慢悠悠地喝茶。傳言前朝末帝搖身一變當了“仙人”,她原本覺得可笑,可見了真人,又有幾分可信,不叫紅塵入眼的灑脫,的确是她見過的仙人風範。

陳致聽着她靠近的腳步,想起以前的她也喜歡從後面走過來,然後蒙住自己的眼睛,猜她今天穿什麽顏色的衣服。極幼稚的游戲,莫名的樂此不疲。

舒光在他對面坐下:“我娘很喜歡你。”

陳致背脊一涼,生怕她下一句讓他做王家的女婿。好在她很快将話題岔開,說起小時候的趣事。陳致陷入她描繪的童年裏,若這二十年,他依舊是陳應恪,是否有機會參與其中,再度看着她從一顆小豆芽慢慢地成長成娉婷妖嬈的佳人?

不必是兄妹,鄰裏也好,世交長輩也好。

她突然眨了眨眼睛,羞澀又俏皮地看着他:“我喜歡容韻,師父收我做徒媳婦可好?”

哥哥,我想吃桂香樓的桂花糕。

哥哥,我想去元宵燈會。

哥哥,我想入宮。

……

猶如宿命,叫人無力抗拒。只能一手交貨,一手牽她在這世道走得更安穩。

王夫人住的地方很偏僻,走回來都近半個時辰。容韻站在他原先觀景的橋上,大老遠地盯着,走得近些,又撇開眼去,仿佛剛才看得兩眼發直的人不是他。

陳致腦袋一片混亂,師父、哥哥、紅娘、黃天衙員工……各種身份激撞,撞得他路線偏斜,差點往河裏跳。

容韻快步走過來,一手攔住他,一腳沖到舒光面前,滿眼疏離:“多謝王姑娘将師父送回來。”

舒光笑吟吟地行禮,識趣地告辭。

聽腳步聲漸行漸遠,陳致難得地松了口氣。

容韻控訴:“師父跟着她失蹤了兩個時辰。”

陳致無語地看着他。不知那些家養妒婦的漢子平日裏怎麽過,他覺得自己十分窩囊,簡直師綱不振。但轉念想起與舒光的交談,又心虛不已,好聲好氣地說:“我去見了王夫人。”

與女兒單獨見母親?這還了得!

容韻胸悶氣短:“王夫人不出席昨夜的筵席,偏要單獨見你,足證王為喜夫婦關系不佳。你看,成親一場,到頭來形同陌路,白費了一番折騰,又是何必。要我看,成親也沒什麽保障,倒不如師徒情誼來得可靠。”

這眼藥上的,也忒簡單粗暴了!

陳致說:“欺師滅祖的多了。”

容韻不服:“怎麽多了呢?但凡欺師滅祖的,都人盡皆知,人人喊打,可見是少的。再說,我又不是別人。難道這麽多年來,師父還要懷疑我對師父的崇敬與仰慕嗎?”

好端端的,怎麽就開始表明心跡了呢?陳致只好跟着表了一把:“嗯,我也不是別人,我不會娶妻,更不會娶王氏女。絕無可能。”

容韻踏實了半顆心:“那我呢?師父會讓我娶嗎?”

陳致答不上來。

容韻娶舒光,好處顯而易見:促成江南與燕朝的聯合,為統一天下打下堅實基礎;完成了舒光的心願;容韻有後,江山又能延續百年;他則任務完成,重返天宮……

可是,這便該枉顧容韻的意願了麽?

王為喜似乎與陳致杠上了,他一日不松口答應聯姻,容韻便一日被晾着。

一轉眼,來京城已經六天,除了頭一天的接風宴,王為喜再也沒有出現過,倒是王夫人時不時請陳致過去坐坐。舒光遇到容韻好幾次,依舊沒有搭上話。由于陳致那日沒有回答他的疑問,此時他防色狼般地防着王舒光,生怕一不小心被占了便宜,就要以身相許。

陳致常帶着容韻去陰山公那兒串門,順便結交幾個大清洗中幸存的世家子弟。閑聊時,不免問起故人。那位月下相逢的無瑕公子熬過了崔嫣的辣手,卻沒扛過王為喜的摧花,造反失敗,與年家上下一道被問斬。

陳致想起那個逃出皇宮的先皇後與先帝遺腹子,他們依附年家,也逃不過這一劫吧。如此說來,陳朝血脈竟只剩下陳軒襄一人。

容韻對陳致的過去十分感興趣,不僅聽得認真,還問得仔細,連陰山公都忍不住取笑他是管家公。

容韻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沾沾自喜地說:“一個家,當然是有人做事,有人享福。”

這話說的!差點就要說服他了。巧言令色的小狐貍!

陳致假裝看天邊那烏龜爬似的白雲,以後腦勺對他。

閑了幾日,忽然又不得閑,原因無他,譚倏到了。他輕車簡從,來得低調,入住客棧後也沒有貿貿然找上門,而是半夜潛入太尉府,蹑手蹑腳地摸到陳致床邊。

陳致睡夢醒來,看到黑乎乎的影子俯瞰自己,吓得差點再飛升一次。

“是我。”譚倏小聲說。

陳致骨碌爬起,擁被縮到床腳,驚魂未定地說:“你怎麽來了?”

譚倏說:“有事與你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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