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戰亂頻疊, 衆生流離。

身着黃色衣裙的年輕女子忽然出現, 在平原之中, 扯着言枕詞撞撞跌跌,走走停停。

一路上,屍體差點絆住她的腳步, 鮮血浸濕半只鞋子,好不容易,她拖着言枕詞離開望月平原, 來到停在平原之外的一輛青油布馬車之前, 費力将渾身是血,陷入昏迷的言枕詞送入車中。

做好了這件事後, 若按之前計劃,便該趕緊駕車離開, 但黃衣女子在原地糾結一會,突然輕輕一跺腳, 又跑回屍山血海中,從屍體堆裏再把刀十三給挖了出來。

她剛才路過此地,看見刀十三還有一口氣在, 不忍直接将人丢下, 這才又折了回來找人。

但不想手指剛碰到刀十三身軀,一柄金燦燦的狼首刀就憑空出現,橫在自己脖頸之上!

黃衫女子鎮定站在原地,與睜開眼睛的刀十三對視,半晌, 小聲道:

“我見你來找過爹爹,沒有其他意思,只是想把你挪到安全一點的地方……”

刀十三默默看着黃衫女子,眼中神光渙散,也不知是聽到了還是沒有聽到。

但不過多久,他雙目一閉,手臂一垂,狼首刀重新落回地面,哪怕重新陷入昏迷,手掌也牢牢握緊刀柄,不肯有半絲松懈。

黃衫女子不免摸摸脖子,脖中雖還殘留一點涼意,但并沒有破皮。她繞到刀十三沒有握刀的左手位置,做之前沒能做完的事情,把刀十三自地上拖起來,也拖向前方馬車。

周圍突然飄起霧來。

似一層紗忽然降臨了這血腥之地,雖使地上的屍與血稍遠了兩份,但霧中游走的絲絲綠光之色同樣讓人心中不安。

黃衫女子加快腳步。

在拖着刀十三的過程中,她還看見了一個在屍體堆中喘氣的人。

那是一個整張面孔都被鮮血糊住的矮小男人,他穿着身灰撲撲的衣服,現在已經被鮮血染成醬紫色,正抱着折了的腿不住呻吟,一見拖着刀十三路過的黃衫女子就叫了起來,連聲音都如同容貌一樣低微哀懇:“姑娘,姑娘,救救我,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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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上已經有兩個傷患了。

黃衫女子的腳步緩了緩,但沒有停下,也沒有理會對方,繼續拖着刀十三向前。

那癱在的地上的人突然向前一蹿,奮起抓住黃衫女子的裙擺,在地上連連叩首,不一會便皮開肉綻:“姑娘,幫幫我,求你幫幫我,我繼續留在這裏會死的,夜無行那個混球喂了一城的人蝕骨毒,如今城中人紛紛自爆,蝕骨毒已形成鬼瘴,時間越久中毒越深,沒有解藥的情況下只要呆上一個時辰,哪怕絕世高手也毒入五髒命不久矣,我未練武功,不過片刻就要血肉俱銷,成為枯骨啊!”

對方說話之間,身後傳來的種種聲響之中似乎真的依稀響起了沉悶的爆炸聲。

“可……”黃衫女子停下腳步,歪着頭,神色有點天真,“你又怎麽知道這事情是夜無行做的?”

“因,因為我……”那人喃喃自語,“我昨晚嗅到了夜城之人拖着好大車子的毒藥匆匆走過,我本來以為他們是用來對付界淵和燧宮的,沒有想過,沒有多問……”

或許有對拿雲城人的悲傷與痛悔,也或許只因這一時不察使自身性命危在旦夕的痛苦,

兩行濁淚自他眼中滾落,沖開覆在臉上的血污,露出其下面孔,正是曾為摩诃山主一治兩年的百草秋!

他一邊哭一邊道:“姑娘,救救我,求你救我!我還沒找到我族修生養息的土地,我還不能死,所有人都在等着我,我是大夫,我能治傷,你手上的人傷得很重,也中了鬼瘴之毒——”

黃衫女子于是下了決定。

她先将刀十三拖向馬車,而後第三次回來,再把百草秋也給拖上去。

當這一切做完,只聽拿雲城中又傳來劇烈響動,但這不能拉回黃衫女子的主意,她坐在車轅上,在嘩啦啦使天地變得遙遠模糊的大雨之中趨勢馬車向前行走,離去的身影仿佛別樣輕快。

拿雲城下的一場大戰的結果還未真正傳遍北疆,但天象的異變卻是所有人都有目共睹之事。

當黃衫女子駕着馬車,回到別院所在之處時,城裏的一切都變了。

街道上到處是慌亂的人群,兩側的商鋪一片淩亂,似被洗劫過不止一回,街角帳篷,不知究竟是哪裏傳來哭喊聲,或者哪裏都傳來了哭喊聲。

當馬車前行至一家藥鋪的時候,車廂內突然傳來百草秋細弱的聲音:“等、等等……姑娘,去裏頭找點藥材,可以解毒!”

說罷,一條沾血寫滿了字的布條自車廂裏頭遞出來。

黃衫女子拿了布條,粗略一看,悄然往街邊無人的藥材鋪子走去。

車廂之內,百草秋忍着移動所帶來的疼痛,剛剛重新躺下,脖子上就多了一把金光閃閃的寶刀。

他渾身僵住,順着握住寶刀的手向上看去,便見刀十三灰色的瞳孔直直盯着自己,眸中冷鋒凜冽:“外面的女人是誰?”

百草秋結結巴巴:“不、不、不知道……”他努力說話,“她特地把你從屍體堆中拖出來,是、是認識你的人吧……”

刀十三沉默不語,回想起半昏迷時聽見的那句“我見過你來找爹爹”。

她真是決塵人的女兒?

刀十三心中狐疑。

他追蹤決塵人十五年,從未曾聽說決塵人有個女兒。

不,也說不定。

畢竟他也不知道決塵人心中的女人是誰,更不知道界淵是決塵人的兒子。

一念至此,方才一戰的種種細節再度浮現刀十三心頭,當原袖清頭顱飛起的畫面再度出現眼前之際,刀十三胸中頓時劇痛,痛因平生未曾體會過的憎恨與無力!

他猛地收手,狹小車廂之內,金光一閃,狼首刀再度回到他的腰際。

而後他一語不發,穿窗而出,離去之際,胸中只燃無邊無際之怒火與誓言:

十三神殺,敵不亡我亡。

吾之宿敵啊,你慢行一步,刀十三窮此一生,誓殺界淵!

車廂之內,眼見殺神離開,百草秋剛剛松了一口氣,就見車簾忽然輕動,本該去藥鋪尋找藥材的黃衫女子出現眼前。

黃衫女子朝車廂內一看,輕輕呀了一聲:“刀十三呢?”

這……這回來得是不是太快了?

百草秋有點迷惑,卻未曾深想,只道:“他剛才醒了,問了你是誰,又走了。”

黃衫女子籲出一口氣:“還能動彈,看來沒有什麽大礙。”

說罷,她将手中的大框放進車廂,框中堆滿了藥材,全是百草秋剛才寫在布條上的東西。

鼻端聞着熟悉的藥材味道,車簾又再放下,身旁只有一個真正陷入昏迷的道士,百草秋一直提着的心驟然放松。

他撐起身體,拿了兩樣藥材,按特殊配比就手揉汁,擠在傷口上,不過眨眼,淡綠汁液沁入皮肉,傷口上一直外滲的血立刻止住,随後,皮肉開始收縮,不過一會兒的功夫,豁開的大口便收成一道細縫。接着,他又拆了馬車中的兩塊板子,把自己折斷的腿給板正固定,一系列動作行雲流水,連盞茶的時間都不用。

這時,黃衫女子軟軟的聲音從外頭傳來:“大夫也別忘了處理傷患的傷口。”

“知道了,姑娘盡管放心。”百草秋答應一聲,坐正身體,認真去看言枕詞傷勢,這仔細一看,他突然驚疑,“這——這不應該啊?這位道長玄功高深,不過在鬼瘴中呆了一點點時間,怎會受鬼瘴影響如此之深?”

意識沉浮之間,言枕詞發現自己正在做夢。

自玄功有成之後,夢境這種東西,對他而言便成了記憶裏的一抹浮影,雖曾存于身,卻無緣再會。哪怕是兩百年前重傷垂死,閉死關修煉之際,他也如現在一般陷入這種徒有意識而無法自控的境地,不過如書裏所言,“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

但偶爾做一場夢也不太壞。

言枕詞的夢最初的是颠簸的,好像正置身水浪之中,時不時便要被浪頭抛上雲端,而後又重重摔下,摔下的途中還老撞到東西,不是撞到一條大魚就是撞到一塊礁石,撞到大魚也就算了,畢竟軟軟香香的,但礁石就不太令人喜歡了,磕人又礙事。

中間不知發生了什麽,倒是風平浪靜了一段時間,而後細浪重疊,不再将人上上下下的抛颠,礁石沒了,可大魚也沒有了,但不知為何,周遭又剩了點浮游香氣,仿佛大魚依舊存于身側,只是調皮地藏了起來。

也不知道這魚吃起來味道如何。

言枕詞一念閃過。

日思夜夢,下回我該吃盤魚去了,也不知這是海魚還是河魚?

緊接着,糾纏意識的夢境随着身體的蘇醒漸漸消散,周遭的一切開始通過五感向主人反饋。

言枕詞意識到自己被人放在一張床上,身前圍了兩個人,一個人在絮絮叨叨地說着什麽毒、什麽傷,另一個人并不怎麽說話,只偶爾接上兩句。但之前模模糊糊的香氣突然變得鮮明起來。

這道香氣十分熟悉,他曾經聞到過,是——

言枕詞猛地睜開了眼睛,眼中倒映出曾經歇過一夜的房間。他肩背一動,剛要挺身而起,卻覺胸口劇痛,還未真正起身,已劇烈咳嗽出口:“咳咳咳——”

“道長小心,”旁邊傳來聲音,正在一旁炮制藥材的百草秋連忙過來道,“道長的傷勢很嚴重,需要靜心休養才行——”

言枕詞閉目運功,但滿身玄功剛轉到胸口之處就陷入滞瑟之境,無論如何也運轉不下去。

他複又睜開眼睛,看向床前之人:“大夫是?”

百草秋忙道:“我姓百,百草秋。”

言枕詞道:“我這是中了毒吧?”

百草秋道:“不錯,道長中了鬼瘴,這鬼瘴是由上萬種毒物混合而成……”

言枕詞:“我知鬼瘴,這東西沾上十分麻煩,因為毒素太多,互相糾纏,很不好解。不過它亦有一個極大的缺點,短時間內很難侵蝕入武者體內,我統共在鬼瘴中呆了三五息,按理而言,不止受此劇毒。”

百草秋小心翼翼:“不錯,所以我方才仔細研究了道長的身體。發現道長之所以中毒深重,可能是……”

言枕詞溫和道:“很可能是被界淵強行将毒物拍入體內?那時處處皆毒,以他手段,要做此事,不難。”

百草秋不敢說這個名字,今日的一戰給了他很深的陰影,只含混道:“既然道長明白……道長要記着,在毒素拔除之前,千萬不能動武,否則毒入心脈,有喪命之險。”

言枕詞随口回答:“我知道,盡量不動手。”

百草秋強調:“真的會死的!”

言枕詞笑道:“大夫放心。”他話鋒一轉,問了現在迫切想要知道的一事,“救我的另外一人呢?”

百草秋不放心,覺得眼前道士根本沒有明白讓自己愁白了頭的鬼瘴究竟有多嚴重。

但他只能回答:“道長是說原姑娘嗎?她在後院……”

言枕詞下了床。

這棟別院他并不陌生,但也說不上熟悉,畢竟他也曾因受傷而在這裏住過一個晚上,還去廚房逛了逛,沒找到什麽吃的,倒看見了一柄小鏡子。

回廊的檐腳滴滴答答落着水,廊外石牆,牆下石桌,石縫中的野草,石縫外的大樹,一切和最初一般荒涼靜寂。

但此番回憶,這表象之下,更多的記憶與細節卻一一被翻起。

那日晚上,他去找界淵,于荒神教之外看見一個和音流長得很像的人,而後他入殺陣,這人消失,原袖清卻出現将他帶走。

後來他在此住了一夜,明明是個一地孤冷的院子,卻在廚房中見到了一柄小鏡子,又有嬌嬌從房間叼出一朵鵝黃小花。

再繼而,在原袖清與刀十三決鬥之後,原袖清所說的“再托付”與“都”。

一切似乎都指向一個答案……

最後一折回廊也走盡了,言枕詞來到後院,見院中立新墳,墳上還未刻字,墳前有一黃衫女子跪坐在地,她撐着一把油紙傘,傘的一半搭在了新墳上邊,新墳未濕,她的衣擺卻濕了大半。

猛地一陣風過。

大風将女子手中的傘刮得歪了,她下意識側頭躲雨,那張和原音流十分相似卻更顯柔美的面孔剎那就撞入言枕詞眼中。

這一回,言枕詞再沒有将男女錯認。

他站在原地,原音流,界淵,原袖清,黃衫女子,一個個人走馬燈似出現在他眼前心中,誰是真,誰是假?他遲遲不能做出決定,心中悲痛更因如此而混入了許多古怪之情。直到耳旁傳來翅膀撲扇的聲音,言枕詞回頭一看,嬌嬌冒雨飛來,嘴巴一張,說的就是:

“臭道士和——”

言枕詞立刻接話:“和誰?”

嬌嬌收了翅膀停在廊下,歪頭看言枕詞:“臭道士,鳥為什麽要告訴你。”

言枕詞苦嘆一聲:“鳥若死,必因嘴賤而死。”言罷,他伸手一指看過來的黃衫女子,從容道,“鳥會說仿她的聲音嗎?若不會,不是好鳥。”

嬌嬌大怒,立刻變聲,聲音婉轉嬌柔:“臭道士壞道士色道士——”

言枕詞:“……”

黃衫女子:“……”

作者有話要說: 黃衫女子=原妹=原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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