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自北疆一路向西, 乃是不夜山川中心地帶, 是原音流喪生之地。從此地再往後行, 過三山五嶺兩道天塹,就是原缃蝶與言枕詞的目的地天柱。

天柱非金非石,乃是一貫天而成的巨木。

巨木上接天, 下連地,達天不知有幾高,到地不知有幾深, 人入此木中, 如置身無數他方世界,其足下所走的大道, 或許不過巨木垂下的一根氣須。

天柱周圍,又名天方之地。

天方之地乃是天柱方圓千裏之地, 與北疆僅相隔一道不夜山川,卻是和北疆截然不同的一個地方。

青色的馬車辘辘駛進天方之地。

昨夜的寒風與沙土全變作了身後之景。綠草如茵, 鋪滿前行道路,如毯的地面上,散落着零星的巨大石塊, 能夠看出曾有人很努力地想将巨石鋪滿道路, 但終究在這柔韌地野草之下俯首稱臣。

道路寬廣,人流密集,行人穿着各異,容貌各異,于這天之方摩肩接踵, 彙聚一堂。

道路的兩側,大小商鋪節次鱗比,相互挨擠,它們一個個如同樹屋,以木建造,鋪飾綠葉,這裏的門廊上開幾朵奇花異草,那裏的屋頂上停幾只珍禽異獸。商鋪的裏頭,也是神兵利器,珠寶首飾,應有盡有。還有一間店鋪裏頭并沒有看店,只有占據了整個房間的無數櫃子,許多人站在裏頭,拉開櫃子,将自己身上值錢的不值錢的丢進去,再從櫃子中拿到自己想要的不想要的。

這神奇的地方,無人注意并入人群之中的樸素馬車。

自那次言枕詞被原缃蝶倒在膝上之後,兩人一路相處,再無任何不同之處,原缃蝶每每見到言枕詞,都自覺保持一臂寬度,倒讓言枕詞心中再虛,疑心自己內心某些不好宣之于口的想法被女孩兒察覺了。

人群密集,拉車地馬越走越慢,原缃蝶睡飽了覺,自車中下來,對言枕詞軟軟叫道:“枕詞哥哥。”

又忽然親密了,是忘記之前的事情了嗎?

言枕詞心存僥幸:“……嗯?”

原缃蝶忽然張開雙臂,輕輕地抱了言枕詞一下。

柔軟的身軀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欺入懷中,柔順的發絲撲入掌心,那縷香氣忽然就闖進心口,撓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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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特意算過的高矮,正正合适。

原缃蝶心中滿意。

下一刻,她笑出聲來,輕輕的聲音響在言枕詞耳旁,呵氣如蘭:“言哥哥,我感覺你這一路挺想這樣抱我一下的,是不是?”

言枕詞:“………………”

在他能夠有所反應之前,原缃蝶突然松了手,退後一步,指尖輕點,明眸善睐,笑意溫軟,好似那點漫不經心的魅惑從不曾存在:“其實我很早以前就想這樣抱抱哥哥了,言哥哥給我的感覺……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樣呢。言哥哥不會在意我方才的接觸吧?”

言枕詞:“???”

說完了這句話,原缃蝶不再理會言枕詞,轉身輕快朝前方客棧走去,但在行過數步之後,她和一夥人插肩而過,清清楚楚地看見其中一只手摸向自己的荷包。

原缃蝶輕輕“啊”了一聲。

正是這一聲細微聲響,那只手連同手的主人一起驚慌失措,從偷變搶,直接扯下原缃蝶腰上荷包,并狠狠推了她一把!

一推之下,原缃蝶向後倒去,眼看就要倒在別人身上之際,一只手自她後背橫過,環繞于她肩膀之上,将她輕輕一帶,帶入熟悉的懷抱。

兩人出乎意料地相撞,原缃蝶伏在言枕詞懷中,一時半會還沒能站起來。

言枕詞揉着原缃蝶的肩膀,只覺一團小小的柔軟撞在胸口。分不清是胸中的毒素在翻湧還是胸中的情感在翻湧,言枕詞面孔古怪一瞬,旋即立刻推開懷中的人,轉身欲追推開原缃蝶逃跑之人!

但一只手在這剎那拉住了言枕詞。

“言哥哥!”

言枕詞轉過頭去。

原缃蝶道:“言哥哥,不要追,你不能動武。”她語調輕快,十分樂觀,“沒什麽事情,只是荷包掉了,雖然銀子在裏面……不過我們可以當點東西。”

說話間,她擡手摸了摸頭上的挽發的白玉簪子,将其取下,雖然流露一點不舍,還是說:“這是我媽媽留下的遺物,不過在北疆我還有幾支,如果不行,就把這個當了吧……”她的目光旋即轉向身後青篷馬車,雖然同樣不舍,照舊說,“車中的軟墊是雪魂獸的皮毛,是我爹爹給我打的,北疆的小院也還有兩三張,我們也可以把那個給當了。”

“如果實在不行,”原缃蝶左右看看,看見堂皇大氣的酒樓斜對面的一條幽深小巷,“我們還可以去住那裏!”

雖然一席話動人于細節之中,但是……

言枕詞越聽越覺得有點古怪,這種古怪在這一段時間裏,他已經體會過好多次了。

他仔細看着原缃蝶,只覺眼前柔美的面容在柔聲細語之間,突然和原音流狡黠的模樣重合一起,就好像原音流站在他面前,搖着扇子,滿嘴胡說,一個音節都不能相信。

言枕詞晃了一下神,不去管原缃蝶最後指的地方,直接将人拉向既定目的地,拿出一封黑色劍貼,放在客棧掌櫃面前:“方才行囊被盜,手頭不便,可用此物暫做抵押嗎?”

客棧的掌櫃體态頗豐,眯着眼睛看了劍貼一眼,頓時如彌勒般笑開:“原來是劍宮的長老,此物綽綽有餘,不過——”

言枕詞:“不過?”

掌櫃有點為難:“近日鄙號客人頗多,将近住滿,目下只餘一間房間……”他緊接着又說,“不過這間房間是個小套室,有一左一右兩個單獨的房間,看兩位是在一起的,不知這樣可否?”

言枕詞:“可以,沒有關系。”話音落地,才問原缃蝶,“沒關系吧?”

原缃蝶一笑:“都聽言哥哥的。”

言枕詞:“你先上樓休息,我向掌櫃打聽一下茕草的事情,一會上去。”

原缃蝶乖巧颔首,拿起掌櫃遞來的牌子,往樓上走去。在上了半截樓梯之時,她又忽然轉身,沖言枕詞道:“言哥哥——”

言枕詞:“怎麽?”

原缃蝶嫣然一笑:“我在樓上等你。”

話落,人走,衣擺于角落輕輕一搖,似朵花兒,倏生倏滅。

掌櫃一陣感慨:“真是個可人兒。”

言枕詞心中平靜無波。

自從能将原缃蝶錯看為原音流之後,他就如同老僧入定,沉穩自持,還能客觀評價:“确實挺可愛的。”

掌櫃笑眯眯恭喜言枕詞:“道長豔福不淺,可喜可賀。”

言枕詞:“???”

輕輕的足音在長長的回廊中次第響起,如一曲聲息低微卻音調愉悅的音律。旋律悠揚,半闕轉眼過,門吱呀一聲推開。原缃蝶進入房中,推開窗戶。

嬌嬌撲扇着翅膀從窗口飛入,熟門熟路飛到原缃蝶肩膀上,沖原缃蝶聒噪:“原兄原兄,這裏有好多好吃的果子,你快去給鳥買來!”

原缃蝶嘆氣:“荷包掉了,沒得買了。”

嬌嬌怒道:“鳥讨厭原弟!”

原缃蝶笑了一聲。

敞開的窗戶之中,各種各樣的聲音藏入風中,為風裹挾,分作無數絲縷,傳入人耳中。

原缃蝶在靠窗的長榻上坐下。

坐在長榻上的人漫不經心地将視線投向窗外的長街,她的容貌依舊柔美絕俗,眸光卻如同界淵似平靜漠然,可嘴角的笑容依稀又有兩分原音流的狡猾如狐。

無數矛盾的感覺集中于一個身體,并于這具身體之中環環嵌合。

也許這些複雜多變的性格,本都是她性格中的一小部分。

站在肩膀上的嬌嬌沒有得到原缃蝶地回應,氣得用鳥喙去啄原缃蝶的長頭發,但它脖子才動,一條紅繩突然自原缃蝶袖中飛出,三下兩下将鹦鹉捆個結實,輕輕丢在了一旁床上,并極為聰明地自個斷了捆鹦鹉的那截繩子,再游回原缃蝶袖中。

但一只手抓住了它。

原缃蝶捏住袖中紅繩,一邊摩挲一邊沉思。

幽陸有五大至寶廣為流傳,人盡皆知,為鎮國玉玺、離禹塵劍、雪海佛心、生滅空鏡、祭天古符。

先前我在北疆所做種種使它以為祭天古符已毀,想必能夠騙過了它。不過它會選擇從祭天古符入手,影響北疆數百年來的戰争形勢,雖有可能是巧合,但是更有可能是自三百年前大慶王朝一戰之後,它已知幽陸至寶對它虛無之體的影響,所以獨獨選出祭天古符,又可恢複,又可誘我。

“三百年轉眼即過啊……”

房間之中,原缃蝶喃喃自語。

三百年前一戰,自己遺失了有關它的所有記憶,它也身受重傷,不得已龜縮北疆許多年。如今三百年過,自己回憶起了所有東西,它想必也恢複得差不多,正蠢蠢欲動,欲以一己之力,牽動幽陸變亂。

“但你還未知,幽陸除人盡皆知的五大至寶之外,還有三樣同為至寶,卻不為人知的東西吧?”

幽陸至寶,除人盡皆知的那五樣之外,還有淹沒于塵埃之中的另外三樣。

一者,九燭陰瓶。

一者,虛實光璧。

一者,織方界線。

餘下之事,就是收集齊這些東西……

手中紅繩突然向上一蹿,蹭了蹭原缃蝶的臉頰,再将一縷自垂到頰邊的發絲绾入耳後。

言枕詞正從客棧中出來。

他已向掌櫃打聽了有關茕草的消息,但掌櫃沒有聽過這個名字。

他打算再去街上看看,聽聽更多的消息。

但在踏出客棧之時,言枕詞突然想起原缃蝶,不覺轉頭向房間的方向看了一眼,就這一眼,便見到了敞開的窗戶和倚窗的人。

剎那回眸,笑靥入眼,美人紅頰,豔光傾城。

言枕詞驀地一怔,只覺心口忽然一悸,似失了自持之力。

可一念過後,他又想起了原袖清的兵刃豔刀。

他為自己的聯想打了個寒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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