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水波輕輕蕩漾, 人浸沒于水中, 仿佛回到了母親的體內, 于長長一覺中,身心平靜。
言枕詞睡了飽足的一覺,睜開眼睛之際, 天空又變得高高聳在觸不到的遠方,以湛藍之态,俯瞰衆生。
我是誰?
我在哪兒?
我在幹什麽?
言枕詞大半身體浸沒水中, 只一個腦袋浮在水面之上。
他靜靜平躺, 微波蕩漾的水溫柔撫過身體,本來是一種極為舒服的事情, 但不知為何,言枕詞總感覺十分別扭, 十分奇怪,甚至有點輕微的陰影, 好像下一刻,平靜的水面就會獰笑一聲,變成巨獸, 将他含入口中, 翻過來翻過去,搞過來搞過去。
想到徹底昏睡之前的事情,言枕詞頓時打了個寒噤,連忙揮去腦中記憶,趕緊站直身體, 卻在站直之際感覺身內空虛,雙腿發軟,差點要重新栽倒下去。
這……是我傷勢還沒有好嗎……沒錯,一定是這樣子的!
言枕詞立刻站穩,心中陰影更重。
他左右看看,發現周圍薄霧升騰,一覺起來,自己距離岸邊已經不遠,霧蒙蒙的岸上放着一套疊好了的衣服,看上去應該是給他的。
言枕詞走過去一看,是一身雪青色的道袍,還真是給自己的。
他拿起衣服抖開,一件件穿上,又拿起放在衣物旁邊的雪海佛心、虛實光璧和祭天古符,好好放在了懷裏,直到左右看看,從頭到腳都遮得差不多時才送上一口氣,去尋從他睜眼開始就不見蹤影的原音流。
四下薄霧翻湧,自水面湧動升騰,剛好浮到人頸之處。
言枕詞看了看霧淡的地方,沒有人影。他轉身果斷向霧濃的地方走去。
沿着水池小道一路向前,大約轉過一大一小葫蘆樣的池子,又行數十步,便見前方出現一道模糊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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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
別。
不是吧。
天啊……又來了!
言枕詞好不容易構建穩定的心情再一次搖搖欲墜,瀕臨崩潰,他站立原地,目光牢牢定在前方。
霧氣氤氲,似重紗綴空,随穿梭氣流起伏不定,時淡時濃;又似匹匹透明錦帛,裹在人身,随人影舉手投足而飛揚飄逸。
長頸,圓肩,舒臂,纖腰,以及盈盈一抹弧度沒入水中。
水面剛要人影的腰臀處,她長臂輕舒,自岸邊拿一件衣衫,抖開披上。長發如瀑,灑落水面,和水和霧,将赤裸的胴體半遮半掩,是仙人落凡間,浣紗戲水中。
言枕詞艱難地轉過視線,站在原地默默等待。
原缃蝶正穿衣裳。
她早知言枕詞在外頭看着自己,舉手投足間不免又慢上三分。她慢吞吞地穿上衣裳,慢吞吞地套好繡鞋,又慢吞吞地對着水面整理了一下頭發,才想:哎呀,時間也差不多了,如果傳說沒錯,這一天柱最中心的位置也應該開始發生生滅轉變了……不過也不着急,還是可以再調戲調戲傻師父的。
原缃蝶想到此處,步履輕快,恰如舞蹈,穿雲過霧,出現言枕詞身前,黑發黃衫,膚白唇紅,正合“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原缃蝶一路走到言枕詞身前,手拿一塊螺黛,巧笑嫣然,對言枕詞說:“枕詞哥哥,你來啦!這裏沒有鏡子,你幫我畫個眉好嗎?”
言枕詞看着原缃蝶恍惚了一下,又恍惚了一下。
睡醒之前看見的原音流和睡醒之後看見的原缃蝶再度同時出現他的腦海,并且又一次大打出手,不亦樂乎。
恍惚之中,他接過對方手中的螺黛,默默擡手,默默在對方細細的眉上比劃着。
他內心完全不知道要怎麽畫這兩條眉毛。他覺得對方原本的眉毛就挺好看的啊!
原缃蝶背着雙手仰着臉,說:“枕詞哥哥,我要遠山眉。”
言枕詞:“遠山眉?”
原缃蝶道:“眉如遠山總翠黛,眸如秋水常含情,枕詞哥哥喜歡嗎?”
言枕詞竟沒有勇氣問這眉毛究竟是什麽樣的。
他捏着螺黛,沉吟半天,以比使出絕學“明劍”還要慎重許多的架勢,在原缃蝶眉上左右各畫一道。
畫完他就後悔了。
但這時遲了,原缃蝶已經照水,一看之下,臉上的笑容掉下去了。哪一個絕世美人被人畫了兩條又粗又長如同蚯蚓一樣、還互相扭得對稱的眉毛,她都笑不下去。
言枕詞有點心虛:“其實你原來的眉毛就很好看,根本不用再畫什麽。”
原缃蝶一跺腳,扭過身哼道:“讨厭枕詞哥哥。”
言枕詞心被麻了一下,十分別扭,但好像又有點好玩。他再次定定神,不覺哄道:“沒關系,我幫你擦了。”
原缃蝶:“再幫我畫?”
言枕詞思考片刻:“你可以教我怎麽畫……”
話才落下,原缃蝶已經撲哧一聲笑。
她重新轉過身來,明明方才雙手背在身後沒有動,但轉過身來時,臉上兩條粗長扭曲的眉毛也已經被她擦去了,也不知是何時怎麽擦去的。她看着言枕詞,道:“枕詞哥哥,你不知道遠山眉是怎麽樣的吧?就是這樣子的。”
言枕詞定睛細看,好像有點變化,又好像沒有變化。
原缃蝶又擡手摸摸嘴唇:“哎呀,唇脂也沒塗。”
言枕詞頓時挺了挺背,暗中緊張,心想難道待會又要塗唇?
原缃蝶從言枕詞的動作中窺見他的內心。她心中好笑,忽然欺身,踮起腳在言枕詞嘴上柔柔一觸,小小一親,旋即退後,笑道:“這樣正好。”
言枕詞這回發現了前後的差異。
在他眼前張合的嘴唇中多了一抹紅,淺紅如緋櫻,點綴在唇瓣中間,似含了顆小小的果子,誘人前去采摘。
就在這眨眼之間,言枕詞突然明白了先前原音流的感慨。
嬌嬌軟軟,尤其溫柔的女子……好像也沒有什麽不好?
短暫安靜,原缃蝶心中的惡趣味不停得到滿足,她自自然然演下去,一言不合,雙頰緋紅:“枕詞哥哥……”
言枕詞心不在焉:“嗯?”
原缃蝶:“昨天你對我做了那樣的事情……還一次又一次……怎麽也不夠……我什麽都給你了……枕詞哥哥,你要……”她難掩羞澀,小聲道,“你要負責啊。”
言枕詞目瞪口呆:“???”
原缃蝶看言枕詞反應,心中笑得打跌,面上神色卻立刻變白,恨恨道:“枕詞哥哥!你說,你是不是只喜歡哥哥!我就知道,你只喜歡哥哥,而老視我于無物!”
言枕詞百口莫辯:“我?你們?這又怎麽能相提并論?”
原缃蝶臉色一變再變,眼中蓄滿淚水,她用力一跺腳,什麽也不說了,轉身就朝此地邊界跑去!
言枕詞只能去追,一路也不知許下了多少承諾,總算讓默默哭泣的原缃蝶破涕為笑。
當兩人停下之際,他們也到了此地邊界,這一緣界的邊界與其他緣界都不相同。它是一絕大而不透明的流光溢彩之幕。此幕接天連地,世界萬事萬物全化作簡單色彩,色彩于薄幕之上不停彙聚融合,又消解游動,是生滅恒常而生滅無常。
兩人站于世界之幕下,心中同生一念:世界若真有盡頭,便當如此。
身後忽然傳來風聲,風聲之中,似乎有沉悶吼聲被掩蓋在水面之下,隐約傳來。
哎呀,糟糕,剛才玩得太愉快,變化已經出現了……得先把言枕詞給送出去了。
原缃蝶轉向言枕詞:“枕詞哥哥,你先往前一步。”
一路上原缃蝶已說了無數次奇奇怪怪的要求,言枕詞并未多想,一步前跨。
世界之幕看似稀薄,真正接觸,卻如同鋼鐵密實,根本不能跨過。當言枕詞以為自己會被眼前薄幕推回原地之際,他懷中的虛實光璧忽然輕輕一震,虛實倒轉,将言枕詞自薄幕之內變到薄幕之外。
薄幕之外,無盡星空無窮明星再度再度出現,言枕詞卻倉惶回頭,看向薄幕之中的原缃蝶!
就在這一瞬間,他突然意識到了什麽,這點意識讓他心中罕見地升起濃濃的恐懼之情!
薄幕之內,原缃蝶長長嘆了一口氣,這一口氣其實更像一口哈欠。
雖然有些事情出乎她的意料,但大體而言,一切還是按照她的想法在前進嘛。
隔着世界之幕,原缃蝶愉快地沖言枕詞揮手:“枕詞哥哥,就如你所想,這裏是天柱最中心,天柱最中心,曾被稱呼為起源之地。我很久以前就聽過有關此地的傳說,現在終于徹底證實啦:起源之地有世界之幕,世界之幕可進不可出;起源之地有世界之水,世界之水掌萬物生滅。世界之水生化萬物,治療好了枕詞哥哥的傷;現在也該開始毀滅萬物,使一切再度歸零。至于世界之壁,确實不能随意進出,還好枕詞哥哥你有虛實光璧,虛實光璧依托天柱多年,已沾染足夠的天柱氣息,還是能夠将你帶出去的。”
言枕詞心中陡生千言萬語,可千言萬語在此刻無一字能出喉!
原缃蝶卻似能夠窺探出言枕詞的內心,說:“枕詞哥哥想問我為什麽将生的機會留給你嗎?因為……”
她嘴角帶笑,此時卻不再說話了。
她真正的內心,屬于界淵的一處,回答了這個問題:因為你足夠有趣,而有趣的東西值得小心愛惜。
薄幕之中,眨眼之間,被掩蓋在水流底下的沉悶響聲已經無限放大,成了世界驚雷。
濤濤水浪在地平線遠處出現,出現的一瞬,便成連天巨浪!
原缃蝶停了停,背對水浪站着,再道:“和枕詞哥哥在一起的日子還挺愉快的,可惜随君千裏,終須一別。只遺憾不能再和枕詞哥哥玩玩更多好玩的東西。所以……枕詞哥哥會想我嗎?好啦,我要走啦。”
三千上界,三千中界,三千下界。
生滅恒常,生滅無常。
世界之幕外面的人可以看見裏面的人,裏面的人卻無法看見外面的人。
原缃蝶不以為然,慢條斯理整理衣袖與裙擺。
言枕詞已飛速撲向世界之幕!
此時此刻,他無有二念,只想再回界中,與此人并肩同在!
可是一切時間早被這人算好。
當言枕詞撲向世界之幕時,原缃蝶已轉身面對滔天大水,笑容中又帶上了原音流慣有的懶洋洋,她眉目舒張,喃喃自語,這一刻,男女之別似融合一體,漸漸偏作原音流模樣。仿佛原音流正站在此地,直面世界之威:“哎呀呀,所以說,我讨厭渾身都被搞得濕淋淋……”
言枕詞驚怒交加,劇痛噬心:“不——”
他的手掌終于碰到薄幕,卻被薄幕驀然炸亮的光線彈開。
水漫薄幕,浪吞雲煙,黃衫委地,似蝶零落。
是蝶夢莊周耶,是莊周夢蝶?
第九卷 九燭陰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