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天地有二氣, 上清而下濁, 清氣浮于天, 人不能觸及,濁氣沉于獄,人不可接觸, 如此清濁循環,滋養萬物。
界淵于地面盤膝而坐。
他運轉功力,玄功于經脈中徐徐流淌, 越來越快, 使風憑空出現,環繞界淵身體四周。風中吸力漸生, 起龍卷之勢,向上方濁氣卷去!
兩者相觸, 濁氣瞬間染上飓風,使透明之風也染上沉沉黑氣。
黑氣沿風一路向下, 将界淵包裹,自口鼻、皮膚,蜂擁入界淵體內!
但若說濁氣似金風利刃, 界淵的玄功便似溶金烈焰, 兩者甫一接觸,滔滔烈火便将金風融化,只于一點黑煙,在臻于完美的功體上留下一點蚊子叮咬似的疼。
武功練得太好也不行,等到這天了, 連開門揖盜也不容易啊。
界淵于內心一嘆,又引更多濁氣入體。
無數的濁氣進入體內,無數的烈焰吞噬濁氣,但一人之焰再多,也燒不完這幽陸的濁氣。
當無數濁晦穿透界淵的護體真氣時,疼痛随之而來,先是萬蟻噬身,随後千仞透體,濁晦一刻停留,疼痛一刻不止,周而複始,越演越烈。界淵眉眼不動,控制着玄功與體內濁晦相安無事,他繼續運功,身周吸力還在加大,濁氣的下降也在加快,無數濁氣不停沖刷身軀,濁晦随之充塞身體,在體內越積越多……
體內的濁氣到了一定程度,疼痛倒變得微不足道了。
因積累在體內的濁晦之氣已開始破壞功體、五髒、神經。當神經也被濁氣吞噬的時候,疼痛就被麻木所取代。
界淵平靜內視,見濁氣在體內翻滾,還使循轉真力避開濁氣,免得多花功夫。他默默計算時間,趁着自己還能控制之時,輕輕悶哼一聲。
黑色的龍卷早将界淵環繞,站在一旁的言枕詞不能輕舉妄動,只好調動全副功力集中雙目雙耳之上,聽暗吼風聲中餘下的點滴聲息……而後,他就聽見了界淵的一聲悶哼!
言枕詞剎那閃身,進入濁氣之中,一眼看見盤坐界淵。
濁氣濃烈,接觸到皮膚之上,皮膚立刻冒出水泡,接觸到眼睛之中,眼睛霎時劇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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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也正是此時,界淵留在言枕詞體內的真氣應激而出,自動加入了言枕詞真氣罩裏,只見幽幽火芒似靈蛇,靈蛇環繞言枕詞一臂之距游走流竄,曳出點點星火,強硬将濁晦驅至此距之外。
此景雖美,言枕詞卻沒有多餘的精力将其注意。他的目光早在進來的一瞬就定在了界淵身上。
此時此刻,盤坐在地的人面容慘白,身軀微顫,環繞在他身周的飓風因功力的漸漸消散而有四溢回上空的苗頭。言枕詞辨出局勢,不敢停頓,立刻盤坐到界淵背後,将雙手抵在其背心之處,依照界淵所說,調動其留在自己體內的功力,緩緩探入界淵體內,再幫助界淵運轉真氣。
真氣入體,另一人現在的真正狀況頓時出現言枕詞眼中!
只見界淵體內,濁氣已占十之六七,這些黑氣如同貪狼,瘋狂噬咬界淵體內的每一處地方,它們切割經脈,擊打髒腑,腐蝕血肉,其本該如琉璃般完美清淨的體內,此時已如潑入硫酸,臨受刀斧,處處焦黑殘缺。
言枕詞眼見此景,再想自己此刻行為,無疑正潑酸持斧,殘害心愛之人。他心神一時大亂,再不能控制手中真氣運轉,循環一松,濁氣四散,言枕詞真氣同時反噬,噬向主人!
千鈞一發,一聲聲音忽然響起。
“哎”字長長,仿佛深嘆;“呀”字輕輕,又如飛揚。如此矛盾,一似主人模樣。
閉着眼睛的界淵手臂一旋,自肩至肘全發出空洞密集的噼啪聲,聲響一剎那,界淵之手已言枕詞手腕,內勁傳入,飛快穩定言枕詞體內真氣循環。他睜開雙目,睜眼一剎那,兩行鮮血自眼中滑落。他再一動彈,雙耳,鼻孔,嘴角,全淌出滴滴污血。
他轉身,擡手,手先遮住言枕詞的雙眼,才慢悠悠說:“阿詞,小心點啊。你要是碎了這一縷真氣,不能再替我運功,使濁化不可徹底……那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功虧一篑。”
眼前一片漆黑。漆黑之中,鼻端合該只能嗅到此地的濁晦之氣。但不知為何,此刻言枕詞的鼻端嗅不到充滿焦焚之味的濁晦,反而被濃烈的血腥之氣充塞。他如置身血海,無法得出,腦中來回浮現的,全是方才那驚鴻一見。
這一見之中,心如刀絞,肝腸寸斷。
胸中疼痛平生之最,言枕詞未知自己的聲音是否顫抖,但他緊接着開口,只為抓緊一分一毫的時間,早點結束這濁化過程:“坐回去,我繼續。”
界淵哼笑一聲:“阿詞都不願意多說兩個字?實在冷漠。”
言枕詞腦中實在一片空白,千思萬緒,無數煩亂,只好道:“你遮着我的眼幹什麽?”
界淵道:“讓你不要看我。我現在又不好看。”
言枕詞:“我不嫌棄。”
界淵理直氣壯:“我嫌棄。”
言枕詞一時無言,更無意在此時糾纏這些,又道:“快坐回去……”
界淵突然傾身,在言枕詞唇上輕輕一映。
血海突然湧起,灌入體內,卻在進入體內的這一時刻化作生命之水,滋養心肺。
界淵嘆道:“阿詞,你的心亂了,這可不行,你不會知道,危險到底來自何處……”
情之一字,如此奇異,僅是這樣簡單的碰觸,便讓焦躁緊繃下一刻便将炸裂的心髒重新舒緩。
言枕詞阖目。
界淵只覺掌中被這人的睫毛一扇,而後掌中竟感覺到一點濕意。
他真有些詫異:“好道長,你哭了?”
言枕詞嘆氣道:“誰讓有人疼得都哭不出來了?老道日行一善,替他哭哭。”
界淵一噎,而後戲谑道:“好道長,你的眼淚太珍貴,除了某些時候,我可舍不得真見到它。”
說罷,界淵将手拿開,放于唇間一吮。
可惜現在他每做一個動作,身體就如蛀空了的樹幹似發出瀕臨崩碎的聲響,每當唇舌動彈之際,更有大量的鮮血從口中湧出,止也止不住。他沒吮到掌中那點濕意,反倒讓血污了手掌。
真是好久沒有這樣狼狽了。界淵有點不滿地挑挑眉梢。
言枕詞睜開眼睛,他真正看見了界淵,再度感覺心髒緊鎖,呼吸微窒。這一次,他手掐劍訣,運轉功法,強使心湖澄澈,波瀾不興:“你還須多久才能完成身同濁化?”
界淵轉回了身。
“大概……再一刻鐘吧。”
說話之間,界淵重新閉目,再将神智緩緩沉入體內,內視自身。
言枕詞的雙手亦同時按上界淵背心。他再度調轉功力,吸納周遭四散濁氣。
濃雲翻湧,濁氣肆虐,不間斷的沖刷與腐蝕之中,界淵終于完成身同濁化這一步!
他剎那睜眼,玄功未運而雙足離地,身體置于無重之中,與周遭濁氣一道升空。九燭陰瓶就懸前方,四下無遮無攔,界淵如同所有濁氣一樣,眨眼便被強大的吸力吸至陰瓶周遭,便是這剎那,界淵瞬間伸手,向九燭陰瓶我去!
就是這一時刻,界淵撕去僞裝,清氣,濁氣,還有界淵本身之玄功,這三種力量同時爆發,相互碰撞!
只見極光耀眼,巨響無聲,身處力量爆發最中心的界淵在碰觸清光之際,一眨眼,身上血肉被九燭陰瓶吞噬淨化,露出傷痕累累,裂紋彌補的白骨。再一眨眼,連這脆弱不堪一擊的白骨也在九燭陰瓶的轉換中如同燭淚融化。
但界淵悍然無懼,徑身向前,一把将陰瓶握入手中,帶離境族所造陣法的核心陣眼處!
陰瓶失其位,源源不斷的清濁轉換頓時中止,界淵身體的消融跟着停止,此時他已失去了一條手臂與半個下颔,但他眨眼掠至下方由清氣所化的桃源之中,玄功将濁氣源源不絕推擠出身軀之際,無盡的清氣也開始修補界淵的身體,骨骼的裂紋消失,失去的血肉補回,功體再行運轉,傷痕累累的身軀已然大體恢複。
清濁失序,乾坤混亂,兩氣相撞,處處爆炸。
地底開始生出隆隆震動悶響,好像垂死之人最後的痛苦!
趁着間隙,界淵從容來到言枕詞身旁,抓住對方,說了一聲:“走!”
言枕詞目光始終追随界淵身影,直到熟悉的氣息再度包裹己身,他驀然松了一口氣,方才有精神再注意其他,這一眼便見身後桃源如虛影,萬花摧散,千水迸碎,露出一具盤膝而坐的森森黑骨,看其樣子,與界淵方才身同濁化之際十分相似!
他腦中剎那掠過界淵先前所說那句話:“重要的還在後面。”
這是境族先人,那位真正主持了這驚天一幕的先輩!
界淵同樣看見了這一幕。
他目光冷淡地掠過那具骸骨,與骸骨空洞的雙眼對望片刻,從中讀出了骸骨最後想要留下的那點東西:
濁氣再度失序,幽陸重陷浩劫,陰瓶系幽陸生滅,來人切切……來人切切顧念衆生一二!
有趣。界淵玩味想。若此人活至現在,見一為戰亂永久不歇,人如韭稻,為死鐮茬茬收割;二為天災時時腐蝕,人與幽陸同陷災劫,一時不至死亡,卻要在長久的時間裏被種種污穢折磨……而只可擇其一處理之際,也不知他究竟會作何選擇?
他忽然對言枕詞說:“此地坍塌,骸骨入土,之後這一切就真淹沒于歷史之中,誰也不得而知。”
說話之中,界淵已來到入口處,境主還癱在此地,正怔怔地看着周遭的坍塌和混亂。
界淵掠過境主之際,倒完成自己承諾,将境主順勢一帶,一路穿行,到了地面。
震動已生不短時間,地面之上,境族之人四散奔逃,已然不見。境主怔怔呆在大殿之中,與他的金銀為伴,茫然看向空蕩蕩四周:“人呢?我出來了,人呢?”
界淵與言枕詞一路來到了山壁之上,這正是他們碰見境族人之地。
天朗風輕,言枕詞擡頭看天上流雲,境族之事,陰瓶之事,恍然如一夢。他再轉向界淵,便見界淵除了一臂的衣衫損壞之外,乍看上去,倒無其餘問題。
他不免感慨:“上次你帶我去拿虛實光璧,這次你帶我來拿九燭陰瓶,都是因為你需要我幫上一把吧?”
界淵否認:“不,我只是想和你雲游各地,親近親近。”
言枕詞:“下次這種親近不要記得我。”
界淵笑道:“阿詞真是傷我的心,唉,你說不要就不要吧。”
他心中同時想道:才怪,到下次了,我繼續找你。
那應該,也不會太久了……
界淵以指腹摩挲手上龍紋高頸寶瓶,漫不經心甩甩手,将頑固殘留于體內、已不能被玄功逼出,且始終不斷侵蝕身體的濁晦驅到角落,徹底封鎖,待得日後有時間了,再慢慢尋法處理。
他再向地面看去,九燭陰瓶失去,地面的震動不絕,自幽陸各地被吸引而來的濁氣将重返幽陸大地,在濁氣四散完全之際,穢土震動不會停息。
此後幽陸各大勢力均會發現穢土異變。
神念也當知曉一切了……
這一日,終于來了。
劍宮及落心齋之事已畢,神念一路向下,來到大慶,欲同樣效仿劍宮之中,自己所為。
但就在他入大慶之時,他分散入大慶與佛國的種子傀儡紛紛回報:鎮國玉玺自年前大慶之亂中失蹤,上澄和尚帶着無智雲游四海,雪海佛心也許久不見了。
神念心中狂怒,同生恐怖之念:
鎮國玉玺不在,雪海佛心也不在!
大慶之亂不如我之預料,佛國與密宗之亂也不如我之預料,而參與到這所有事情之中,能夠碰觸到鎮國玉玺與雪海佛心的——
原音流!界淵!
他是沖我而來!
他在找幽陸至寶!
他就是當年扶持大慶王朝之人——
同一時刻,薛天縱來到澤國。
界淵離去之前,秘密傳信于他,将被澤國之主軟禁的令海公主帶出澤國!
第十卷 神念玄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