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安頓
一行人出了大理寺,被關了大半個月,初見到明晃晃的天色,衆人似乎都有點回不過神。
霍定姚狠狠吸了一口氣。這冷冽的氣息中,盡管讓人手腳僵硬,可是瞧着眼前筆直的大道,遠處粼粼的車馬,還有喧嚣的酒肆閣樓,熙熙攘攘的行人,有挑擔趕路的,有駕牛車送貨的,有趕着毛驢拉貨車的,還有争吵不休的,就是這樣的平常畫面,竟是仿佛在做夢一般,恍如隔世。
可惜還沒等她能好好感嘆一番,身後便傳來一聲喜泣的驚呼,霍家幾位老爺帶着霍明章、霍有昊、霍榮軒和霍金逸、霍石磊、霍行沖和霍林天幾位少爺也出了大理寺。
老爺少爺們個個蓬頭垢面,章哥兒好歹九歲了,林氏雖然是個軟弱的,但章哥兒是二房的嫡長子,霍二爺從來對他是嚴加管教,這次遭逢了大難,他倒是還懂得照顧自己,瞧着還有一二分體面,不僅如此,似乎還擔負起照料自家庶弟的任務。逸哥兒和天哥兒一個九歲一個四歲,臉上都髒兮兮的,有哭過的痕跡,一直緊緊跟在哥哥身邊,小手拽着對方衣角,似乎是死都不肯撒手。不過瞧着精神卻還好。
剩下三房和四房的少爺便難看了許多。霍三爺和霍四爺許是也不懂得照顧孩子,三房的昊哥兒一直恨恨瞪着磊哥兒,不知道是不是在牢裏還不忘欺負他自己這個庶弟。磊哥兒原本也七歲過半了,只比章哥兒小了不到一歲,卻吓得似乎瑟瑟發抖,瞪着一雙圓咕咕的大眼睛,瞧着神情有點不大對經。可三老爺霍修山根本沒發現這一茬,也不管他,倒是韋姨娘瞧見了,立刻沖了上去,摟着磊哥兒上下仔細打量,見孩子竟然不會說話了,便急得大哭起來。
四房的沖哥兒比磊哥兒年歲更小,卻是被霍四爺一路抱了出來,周姨娘只聽了前半句說在牢房裏發了熱,高燒昏迷不醒,身子便軟軟倒了下去。連後半句如今只是安睡也沒聽得清楚,只覺得眼前一黑,自個兒的天都塌了下來。好在軒哥兒口齒清晰,健健康康的,倒是讓妫氏放下心來,又去訓斥周姨娘不省心。
男人們比女子們這邊顯得如此落魄不堪,幾位老爺都紅了臉。不過邢氏她們自言因着英王府的關系換洗過衣服,對老爺們的境遇表示了偎貼,才讓他們從尴尬中緩解了過來。想着這一二個月侯府的悲慘遭遇,再瞧着眼前無依無靠的處境,一時間悲從中來,摟着自家人抱頭哭泣。
霍大爺雙目含淚,上前一步到了霍老祖宗面前,就要跪下:“兒子不孝,連祖宗基業都保不住。不僅連累了母親遭此大難,還讓全族人受盡了恥笑。兒子心中慚愧,往後竟不知道還有什麽顏面面對母親!”
他結結實實磕了一個響頭,站起來又拉過了邢氏。夫妻對望,都從對方的眼中看見了難過,又抱頭痛哭了一場。
霍定姚也心酸,不由得出聲安慰道:“父親就不要再自責了。事到如今,發生這麽多事情,又不完全是我們霍家的錯。”她指了指一旁久立着的引泉,“祖母年紀也大了,幸虧還有六姑父和六姑奶奶派了人來相助,否則我們此刻還沒得去處呢。”
霍大爺慌忙擦了擦眼淚:“瞧我都被關糊塗了,還不如姚丫頭醒事兒。”看見一旁的引泉,不由得疑惑道,“這位小哥是?”
霍定姚連忙悄聲提了提,告知了引泉的身份。大庭廣衆之下,也不方便大張旗鼓地介紹和拜見,何況旁邊還有差役盯着呢,草草交談後便算是過了門路。
引泉便打了一個手勢,有車夫和婆子趕了兩輛馬車前來。接了霍家衆人一路向西城門去了。走之前,還将霍府的落腳點打了官印上報給了大理寺,以備五天後來人押送。
因着霍家是被罰了流徙,不等于流放,且比流放的罪名輕多了,其實只要霍家乖乖出了盛京,到達了聖旨上圈定的地點,一路人大理寺也只會派兩個官差盯着,并不等于犯人,既不用穿囚服坐囚車,也不用戴腳铐手铐,好歹還不至于十分丢人。
他們到了城南處下車。城南本就是貴族受封圈地下來的佃農區,城外更是大片的農田和野嶺,常有些農田佃戶和山上圈了莊子養了時令的蔬果,還有豢養一些珍奇的飛禽走獸,供主子們打獵賞玩,所以時不時有大戶人家的車馬出入。而這裏原本是英王府的別莊,後來漸漸廢棄不用,便當做了春夏季臨用的儲庫。
看得出來,英王府也調派了人手搶修規整了一番,這四進的莊子至少幹幹淨淨,大部分地方還重新塗了彩漆,顯得紅牆綠瓦,主屋外的垂花走廊還挂上了厚厚的幕簾擋風。後花園中甚至有一個精致的鯉魚池,尚還有幾片綠葉漂浮,假山上留下清澈的池水,旁邊一棵歪腰柳樹,可惜枝條光禿禿的,池子裏鯉魚也沒了一條。雖然比路邊上瞧見的尋常人家的宅院強上許多,但是同以前的侯府比,哪怕是得臉的管家和管家媳婦住的房子,也比這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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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老祖宗倒沒什麽意見,霍定姚瞧了那些軟綿綿的被褥和幹淨的衣裳,還有屋子裏燃燒起的銀霜炭和熱茶,早就滿意得不得了。
幾位老爺說來雖然出身富貴,就算心裏落差極大,也懂得此一時彼一時的道理,何況現在幫襯的還是英王府,哪怕再有不滿,也按捺了下去收了起來,面上卻是不敢表露出來一分一毫。
幾位奶奶的臉色卻不好看。妫氏最近一直叫得響,但是也被罵得最慘,這次好歹是學聰明了一次,沒再上趕着找晦氣。王氏根本就沒将眼前的一切放在心上。林氏自己都還犯暈,早早的洗了一個熱水,又喝了一碗稀粥,吃了藥,向霍老祖宗告了罪,便由着二姑娘服侍着睡下了。
邢氏忙前忙後打點着。各房的奶奶也忙着伺候自家老爺洗漱,換下的髒衣服不僅臭不可聞,而且很多磨破了邊,幹脆直接扔掉。大人們還好,尚且知道這幅模樣不方便用膳,孩子們卻早就餓得嗷嗷叫,可老爺奶奶沒發話,也只好被各自的娘親帶回房裏規整。
霍定姚自己也餓得難受,不過她在牢裏沒那麽挑剔,與此相比,更不能忍受一身異聞。邢氏要服侍霍大爺,一時間顧不上她,英王府其他下人一時間也不見了蹤影。
她等了一會兒,幹脆自個兒去廚房提了熱水,倒進了屋子裏的木水桶裏,又找院子裏的婆子取了香胰子和皂角,三兩下鑽進了水裏。
這水溫正好,她舒服得喟嘆了一聲,狠狠将自己搓了三遍,将香胰子和皂角用得幹幹淨淨,才覺得全身舒爽了過來。然後取了粗布方巾擦幹了身子,換上了英王府新備下的衣裳。
看得出來,這衣裳也制作得十分倉促。白綢竹葉立領中衣腰身處稍微寬松了幾寸,素絨繡花小襖袖口卻有微微短了些許,外面罩的绛紫對襟立領緞褙子與蔥黃绫棉裙顏色也不搭。不過勝在衣物都十分厚實,她一穿上,渾身都熱得發汗。
她剛收拾完,屋子外便有小丫頭的揚聲匆匆問道:“姑娘可是要奴婢伺候?”待聽得回話後,推門而入,卻見霍定姚自己已梳洗完畢,眉宇間閃過一絲詫異,似乎還松了一口氣。
霍定姚瞧得分明,今晚霍家的人少來也有二三十號人,對方卻只有三五個婆子和一些外院的家丁,又要收拾屋子,又有要聽人使喚,還得煮飯燒水,早就是累得不行。
霍家又不是這些人的正牌主子,恐怕私底下更是心生怨懑。便故意笑嘻嘻道:“我自己難受得緊,便沒等得姐姐前來。只是這水桶太沉,還得麻煩姐姐喚幾位婆子清掃出去。”
那丫頭卻不敢拿大,心下一驚,慌忙道:“如此小事,姑娘不必操心。前頭霍老祖宗和老爺奶奶們俱是去了偏廳用膳,霍大奶奶正在尋找姑娘呢。”她幫忙替霍定姚烘幹了頭發,又挽了一個輕巧的雙髻,甚至還替她簪了一對粉黃堆紗絹花。
她見霍定姚疑惑瞧來,便不好意思笑笑道:“這是王妃年尾賞下來的,因着實匆忙,奴婢身上只捎了這個,還請姑娘切勿見怪。”
霍定姚心知這小丫頭是為先前怠慢在向自己賠罪,害怕傳到了王妃耳裏。如此看來,她的六姑奶奶在英王府地位非比尋常。她點點頭,順着誇了一句,揭過不提,在那丫頭的帶領下,起身徑自去了偏廳。
霍定姚進去時,邢氏正伺候老祖宗用膳,大家也跟着一起吃,也沒多講究女人和小孩不能上桌的規矩,終于安安心心用了一頓飽飯。幾個少爺瞧着桌子上的雞鴨魚肉,早就慘綠了眼,流下了口水。姑娘們矜持一點,也忍不住瞥了又瞥,就是霍定姚,也緊緊盯着熱騰騰的紅燒肉,小心的吞了吞唾沫。
霍老祖宗起了筷子,衆人便吃了起來。瞧着孫子們都瘦了一圈的小臉,老人家又心酸了起來,胃口便淡了下來,唬得霍大爺和邢氏又勸了好久,才抹了淚,一起還算愉悅融洽地用了餐。
引泉見衆已是安頓了下來,躬身到了霍老祖宗身邊,聲量不大不小告罪:“原本我們王爺得了消息,今個兒也是要親自過來莊子上的。偏偏宮中來了急召,一時脫不開身,臨走前卻也吩咐了王妃,不可忘記了根本,定是要前來聆聽老夫人的訓誡。”
這等托詞,霍老祖宗和幾位老爺心中有數。
英王府雖然找到了切實的證據,讓霍家從漩渦中脫身而出,但是恰恰又因着霍家是英王妃娘家,理應在事後避嫌。加上如今英王府風頭正勁,不知道有無數的政敵緊緊盯着拿捏英王府的過錯。引泉這樣說,實則便是英王妃能不能來,都不是個定數。
霍老祖宗嘆了一口氣,倒是沒有責備:“英王爺說這話,可就是太客氣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哪有時不時就過娘家的道理。更甚者,英王妃身份貴重,訓誡這樣的話,以後便不要再提。”
話雖如此,所有人卻都眼巴巴瞧着宅子大門處,連霍定姚也開始坐立不安了起來。
她還不知道自己到底要發配去何處?這路上該如何打點?還有銀子從哪裏來?能不能借助英王府的勢力尋個可靠的人手?
幸好傍晚時分,英王妃終于在夜色的遮掩下,乘着一頂小轎,匆匆到了這莊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