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一夢千秋(二十二)
中秋這晚白檀與姜戎放肆喝了一場,兩人開懷暢飲,縱情高歌,倒是難得的痛快。
直鬧到子夜時分,姜戎才道自己次日早起就要星夜趕往蜀州,參與當地施粥放糧等事,也好借此機會樹立威信,為大事做籌謀。
再一個,為防止流民生變,姜琸幾天前剛調了一支勁軍前往蜀州駐守,統領全軍的骠騎将軍袁少平,昔年曾在姜戎生父平西王帳下做事,私下裏與姜弘毅來往甚密,關系很是親厚。
姜戎深知人心難測,原也沒指望僅憑往年那點子交情就網絡住對方,但他雖聯絡了一些平西王府的舊部,自己也栽培了一些勢力,到底數量有限,為今之計,只有兵行險招。
畢竟,姜宏端膝下子嗣衆多,無論是太子姜琸,還是其他諸位成年皇子,目前都對皇位虎視眈眈,明争暗鬥沒完沒了,更有幾位心急的,私下裏早已開始拉黨結派,籠絡人心。
夜長夢多,姜戎有意避出京城,遠離這邊是非之地,只管坐山觀虎鬥,然後趁此時機将兵權攏在自己手心裏,于各地大行善舉,獲得民間支持。
白檀醉醺醺地點頭:“我懂,不就是走農村包圍城市路線嗎?”
姜戎聰明絕頂,一聽就明白此中深意,說道:“差不多是這個意思。”
白檀拍了拍對方的肩膀,說道:“你只管去,等到諸事了結,我再請你喝酒賞月。”
姜戎做了個手勢,三名身形相似,黑衣鐵甲,蒙面佩刀的夜行者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庭院中,齊刷刷地跪倒在地,神态極為恭敬地說道:“主人。”
白檀目瞪口呆:“咦,我喝醉了?怎的出現幻覺了……”說完還忍不住揉了揉眼睛,越揉越是眼暈,“奇怪,這到底是幾個?”
姜戎心生莞爾,扶他坐好,轉過身來,面對影衛時卻立刻冷了表情,聲音冷冽地說道:“從今日起,白檀才是爾等的主人,他毫發無傷地活着,你們才有可能繼續活下去,明白嗎?”
三名影衛齊聲應是。
姜戎微微揮手,三人像來時一般,無聲無息地離開了,從頭到尾竟為驚動任何人。
白檀盯着幾人消失的方向,驚訝贊嘆道:“好厲害!”
姜戎有點不痛快,不輕不重地捏了捏他的手心,狀似不經意間問道:“方才那枚玉佩,你很是珍愛的樣子,可是有什麽特殊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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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檀迷迷糊糊地皺着眉頭,非常苦惱地思索了片刻,“這,這是一位小哥哥送的……”
姜戎放輕了呼吸,“什麽小哥哥?”
白檀軟聲道:“時間太久,記不大請了,仿佛是一位極好看的小哥哥,只是那以後,卻再沒有見到過。”
姜戎摩挲着自己左側臉頰處的青銅面具,陷入沉默。
将喝得爛醉如泥的人抱回清風樓,細心安置好,姜戎從白府告辭,回到自己的燕子樓,坐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卻覺得前所未有的輕松和快樂,隐隐的,還帶了幾分忐忑。
這般患得患失,還是之前那個雷厲風行鐵血手腕的燕子樓樓主嗎?
姜戎心緒不平,難以長眠,夜風送來木芙蓉的香氣,耳邊有柔和婉麗的曲調,似有若無地飄蕩着。
作為近些年剛剛崛起、供文人名士談詩論畫的風雅場所,燕子樓在京城士子間頗受贊譽,但是恐怕很少有人知道,其實毗鄰燕子樓的妙音坊也是姜戎的産業。
不同于一般的煙花之地,妙音坊無論是布置裝修,還是伶人的容貌技藝,都遠勝于其他同類花樓,更難得的是,妙音坊裏的女子大多都是清倌人,賣藝不賣身,其中諸人,或擅長琴筝,或精于蕭笛,或喜歡箜篌,或鐘愛琵琶,不一而足。
因着今夜是中秋,路上車水馬龍行人如織,花街柳巷也比平常要更加熱鬧三分,即便已經是後半夜,來尋歡作樂的人仍然興致不減,高聲點了一首又一首曲子。
姜戎聽得意動,沖窗外吩咐了一句,“把薛妙音叫來。”
薛妙音是姜戎的得力心腹,不但長得花容月貌,明豔動人,一把空靈曼妙的嗓音更是極為勾人。
四年前,薛妙音懷抱一把琵琶,孤身淪落到此地,自賣自身,成為妙音坊中一位伶人,甫一露面,就成為京中大多數男人争相追逐的對象,因為恩客們出手闊綽,不到一年時間就攢夠了贖身銀子,還用多餘的錢財将妙音坊買了下來,自此成為妙音坊的掌事娘子。
但這一切都只是表面現象罷了,薛妙音其實是姜戎手下最厲害的殺手之一,看起來弱不勝衣,實則極為殘忍狠辣。
當真是豔若桃李,毒如蛇蠍。
任何棘手的任務,但凡有了薛妙音出馬,姜戎都可高枕無憂。畢竟,有時候,美色是最無敵的利器,能夠殺人于無形。
薛妙音挽着烏黑油亮的垂鬟分肖髻,穿着一襲半新不舊的蜜合色交領長衫,蔥黃绫子錦裙,腳上踏着蘭草花樣的繡鞋,微垂着頭走進來,眉目溫柔如水,真真是安分随時,守拙裝愚。
薛妙音柔聲道:“不知主人喚我來,所為何事?”
隔着屏風,姜戎低聲道:“你且彈一首曲子來聽。”
薛妙音微感訝異,攝于姜戎素日積威,到底不敢問出口,只是眼波盈盈,悄然在那人身上繞了一圈,心道樓主慣常是不解風情的,怎麽今夜倒轉了性兒?
她輕移蓮步,因知道姜戎不喜人靠近,只在房間門口處撿了張圓凳,坐下,笑道:“主人想聽何曲?”
姜戎閉着眼睛,淡淡道:“那首在京洛風靡一時的《江城子》。”
薛妙音擺好姿勢,纖纖玉指微擡,輕攏慢撚抹複挑,清脆悅耳的曲調随着指尖躍動,從無弦琵琶中緩緩流瀉而出。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
曼妙清麗,惹人沉醉。
薛妙音朱唇輕啓,聲若莺啼,“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凄涼……”
一曲唱罷,仍不絕于耳,想來繞梁三日,也非虛言。
良久,姜戎忽而一聲輕嘆,慢吞吞地說道:“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鬓如霜……”
當真是泣血之言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