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一夢千秋(二十八)
鎮國将軍闵行肅的投降大出衆人意料, 舉國皆驚。
消息傳來,姜琸急怒攻心,險些厥過去,幸虧左右随侍機靈,趕緊上前攙扶他。
“滾開!”姜琸一腳将侍從踹翻在地, 扯下腰間佩劍, 氣沖沖地奔着太子妃居住的扶雲殿去了。
侍從連滾帶爬地站起身來, 舉着火把,着急忙慌地跟了上去, 躍動的火舌落在姜琸身上, 為他俊朗的五官平添幾分抑郁之氣,陰沉得像是要滴下水來。
孰料,扶雲殿早已人去樓空, 就連大婚之時,鎮國将軍府送過來的一百二十擡嫁妝也全都消失不見, 其餘諸般物事雖然分毫未動, 卻也盡是些茶奁杯盞,并起居坐卧的尋常用具, 古玩玉器一概皆無。整座扶雲殿外觀看似華麗,裏面卻空落落的,直如雪洞一般。
姜琸厲聲道:“闵依蘭那個賤人呢?!”
太子妃不讨太子殿下喜歡, 這是東宮上下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實, 自成婚那一日起, 殿下就對太子妃淡淡的, 日常見了也沒什麽好臉色,不過都是些面兒上的情分。近來更是不知道被哪家春色給迷花了眼,整日流連在外,細細算起來,兩人竟已經有大半個月未見了。可憐太子妃夜夜獨守空閨,真如被打入冷宮一般。
有道是上行下效,姜琸不看重自己的發妻,連帶着下人們也時常輕賤闵依蘭,若非鎮國将軍威名在外,闵依蘭自己也是副強悍霸道的性子,只怕境遇會更加不堪。
因此姜琸突然發問,婢女們雖吓得瑟縮成一團,卻面面相觑,實在不知該如何應答。
姜琸暴怒,沖着侍衛統領大聲道:“立刻給孤去找,即便是挖地三尺,也要把闵依蘭給孤找出來!闵行肅那個老匹夫既然膽敢背叛孤,孤便讓他的寶貝女兒嘗一嘗,什麽叫做生不如死!”
護衛統領領命而去,過了約有半個時辰,卻又無功而返,語氣艱難地回道:“啓禀殿下,微臣已經将東宮上上下下搜尋一遍,未見到太子妃身影,且皇長孫也,也不知所蹤……”
此時此刻,姜琸突然驚覺自己不該對闵依蘭忽略得這般徹底,以至于讓對方有機可趁,從而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府邸。
一股強烈的挫敗感襲上心頭,他大幅度地喘息了幾下,清楚地察覺到自己被名叫“惶恐”的情緒占據心神,不由仰天嘶喊道:“闵依蘭,孤定要将你碎屍萬段!”
末了,他奪過侍從手裏的火把,咬牙切齒地扔進扶雲殿,又命人澆了些燈油,親眼看着巍峨宏偉的宮殿被火舌吞噬。
皎皎星河,耿耿長夜。
舉國上下,一片愁雲慘霧,山河萬裏共悲聲,也不知會有多少人輾轉反側,難以成眠,又有多少人延頸鶴望,等待捷報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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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漏滴了大半,轉眼就是三更時分了,白檀憑幾而坐,打開一只玲珑小巧的熏香爐,拿銀匙慢慢撥了撥灰燼,見香料即将燃燒殆盡,又淨了手,撿了小塊的沉水香放進去。
沉水香靜氣凝神,能助人安眠,只是白檀今夜有心事,燃再多的香也事無用,卻有些暴殄天物了。
影衛不知何時走了進來,低聲禀報道:“公子,東宮走水了。”
白檀心中一驚,披上外袍,走至中庭,擡頭往東南方望去,果然見到東宮上方煙霧缭繞,火光沖天,亮堂得如白晝一樣。
白檀心中不免又沉了幾分,姜琸心胸狹隘,無容人之量,闵行肅陣前投降,已然犯了他的忌諱,也不知鎮國将軍府一應老小能否安全無虞地逃走。
夜涼如水,站久了只覺得身上寒浸浸的,白檀攏了攏身上的袍子,輕聲問道:“少将軍那邊可有消息傳回?“
影衛搖頭:“并無。”見白檀長眉微蹙,又出言勸解道:“公子不必擔心,護國将軍既已經與我們締結同盟,出手定然不遺餘力。程家軍骁勇善戰,個個可以一當百,莫說東宮守衛,只怕即便是金吾衛,也奈何不了他們。”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這個道理我還是懂的。”白檀想了想,展顏微微一笑,“幸好,我與少将軍已經料到會有如此一遭,在諜報傳回京洛之前,早一步定好對策,派人護送鎮國将軍的家眷離開,算算時間,如今也應該到西州地界兒了。”
“不錯。”影衛颔首,“姜琸即便想派人追捕,也不可能成功了。只是沒想到,護國将軍竟然舍得讓四公子總領此事。”
白檀笑道:“你別看程銳與我們在一起時整日玩笑打鬧,一副不知人間愁苦的貴公子模樣,其實他心裏主意正着呢,未嘗不盼着馳騁沙場,建功立業。若但論拳腳功夫,程銳未必會遜色于少将軍,只是家中溺愛,缺少應有的歷練罷了。想來少将軍此番作為,也是有意放手了。這是一則,再一個,少将軍身居高位,值此風雨飄搖之際,一言一行不知被多少雙眼睛盯着,他若輕舉妄動,反而打草驚蛇。”
影衛嘆服:“公子高見。”
飄渺星河下,白檀莞爾一笑,靜靜仰頭望着天空一線彎月。
涼風拂過,角落裏的幾杆翠竹呈現婆娑之姿,霎時鳳尾森森,龍吟細細,如泣如訴。
“白公子。”有人小聲喚道。
影衛迅速警戒,亮劍喝問:“誰在那裏?!”
來人戎裝佩刀,外罩一襲黑衣,臉全遮掩在兜帽之中,垂首走過來,說道:“白公子一番費心經營,今夜總算是如願以償了,真是可喜可賀。”
白檀呆了一瞬,繼而攔下影衛,神态篤定地說道:“太子妃闵依蘭。”
來人淡淡道:“不錯。”她走至近前,拉下兜帽,将五官完完全全暴露出來。
平心而論,太子妃闵依蘭其實算不得醜陋,只是生錯了性別,若說白檀有些許男生女相的話,那闵依蘭就真真正正是須眉男兒的容貌了。
這人不但劍眉星目,鼻如懸膽,還帶着一身勃勃英氣,且周身輪廓硬朗至極,個子也高得很,足以傲視多數尋常男子,只是皮膚略微粗糙了些,細看竟還有幾道淺淺的疤痕。
怪不得世人盛傳太子妃闵依蘭是無鹽醜女了,倘若男子擁有此等姿容,即便不能贊一句相貌堂堂,好歹也不至于遭人诟病,奈何闵依蘭卻偏偏錯生成女兒身,當真是造化弄人。
白檀見對方通身男子衣飾,眸光微微閃爍一下,“據說太子妃與長兄乃是孿生兄妹,想必生得十分肖似。”
闵依蘭動作一頓,盯着白檀古怪一笑,說道:“不錯。”
白檀想起一事,直接抱拳賠罪道:“近日這些事,确實是在下有意促成,得罪之處,還請太子妃勿怪。”
闵依蘭手握彎刀,神色平靜得好像一泓死水,唯有語氣洩露幾分自嘲,“是我自己識人不清,怨不得旁人,我還要謝你告知真相,總好過被人愚弄,一世蒙在鼓裏。”
話雖如此說,然白檀面對這剛毅果敢的女子,卻總不免心懷愧疚,連忙躬身:“不敢當太子妃的一聲謝,此事終究是我白家有心利用,才累得鎮國将軍府遭此劫難,他日若太子妃有命,檀任憑驅馳。”
“既如此,我便求你一件事。”闵依蘭擡眸,鋒利眉眼直直盯住白檀。
果然是有備而來,白檀倒更加不敢小觑這位太子妃了。
闵依蘭解開挽在胸前的一處死結,伸長手臂,将負在背部的一團物什取下來,抱在懷裏,輕描淡寫地說道:“你且幫我養育他一段時日吧。”
天色昏暗,闵依蘭又通身籠在黑袍當中,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白檀并未注意到她還背了東西,此時定睛細看,赫然是一副大紅色繡花襁褓,裏面竟還裹着一個粉雕玉琢沉睡正酣的嬰孩。
白檀瞳孔微張,見那襁褓上的花紋針腳細密,做工精致,若有所思地問道:“難道這位是皇長孫?”
闵依蘭點頭,目光複雜地注視着懷中嬰兒,冷聲道:“我闵家為國效力三十多年,自問忠心耿耿,仰無愧于天,俯無愧無地。可笑姜琸的心腹竟為了一個狗屁不通的理由,暗害我兄長,棄之荒山野嶺,使其屍骨無存!此等血海深仇,焉能不報?我總要看着姜琸一步步踏入深淵,身敗名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好!免得他下了地獄,倒擾了哥哥的安寧……”
說到後來,語氣憤恨惡毒,滿臉戾氣,抱着襁褓的雙手越收越緊,連身體都細微顫抖起來。
白檀大驚失色:“太子妃不可!”
闵依蘭驚醒,下意識将嬰兒上下掃視一遍,見他懵懂不知世事的模樣,眼底閃過掙紮不舍,最終仍然将之遞向白檀:“戰場上刀劍無眼,白骨露野,再帶着他怕是不相宜了。”
白檀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接了過來,輕輕嘆息一聲,意有所指道:“太子妃可想清楚了?這孩子身上到底也流着闵家人的血。”
闵依蘭動搖了一瞬,終是否決道:“不必了,以後勞煩公子多費心。”
白檀見她态度堅決,心中一時無味雜陳,自己這還未娶妻,倒要先養起孩子來了?
停頓片刻,闵依蘭又道:“還有一事須得公子謹記,東宮走水,太子妃闵氏于今夜葬身火場。”
白檀訝異:“你……”
闵依蘭張揚一笑,恣意狂肆,朗聲道:“國家危難,山河破碎,闵家人又豈會坐視不理?且我父年邁,又能為你們奔波幾年?不如換我去,以殺止殺,以暴制暴!豈不快哉!”
分明是女嬌娥,卻瞵視昂藏,讓世間多少男兒都自愧不如。
白檀不知為何有些眼熱,他抱着嬰兒,沖着闵依蘭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閣下是真英豪,盡可去放馬沙場,燕石勒功,來日凱旋,封狼居胥,檀必掃榻相迎!”
闵依蘭搖頭:“無須如此,我亦有私心。年幼時,哥哥曾屢次說要親上戰場,帶三尺劍立不世之功,還道只要讓闵家軍名揚千古,讓姜國盛世太平,再無饑餒,即便将來血染黃沙,也算死得其所。如今,哥哥不幸為奸人所害,我不能手刃仇敵,反倒屈身侍奉,還有何顏面茍活于世上?只是我雖不堪,卻也牢記哥哥夙願,今後必将以自身血肉性命,誓死捍衛闵家軍尊嚴!捍衛我鎮國将軍府榮耀!”
她說完,轉身決然離去,身影隐于濃濃黑暗之中,很快便消失在蒼茫天地間。
此後,世間再無太子妃闵依蘭,只有失蹤多年,意外歸來的闵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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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真,如果不是這篇小說已經打上了純愛标簽,我都想讓太子妃娶了白檀了【什麽鬼啊( ⊙ o ⊙ )
姜戎:是時候出場,刷刷存在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