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代號青瓷】 (1)
早上九點十分,阿誠正在整理辦公桌上的文件,書記員來通知他明長官要喝他泡的咖啡。
他心裏有點不贊成。明樓總是喊頭痛。可是喝那麽多咖啡,頭不痛也要痛了。
起身去泡咖啡的時候,阿誠想,關于明樓這個毒蛇的身份,要找個時間盡快通知夜莺。
現在算是國共合作的時期,明樓對他們來說是友不是敵。
但是這樣重大的消息,還是應該盡快傳遞出去。
可是今天并不是他和夜莺交換消息的日子。他想他可以再等一等。
就在這個時候,電話突然響了,阿誠剛剛拿起電話,電話立刻就挂了。
這是他和夜莺的緊急接頭訊號。第一響立刻挂斷。
出事了!他立刻意識到,重新坐了下來。
第二次電話響的時候,他等了三響才接。
“您好,”夜莺在電話裏說,“我找經濟司常務科的李科長,他上次送過來的設備好像又缺了一箱,十點前不知道能不能送過來。”
“你打錯了。”阿誠說着,很不耐煩地挂了電話。
“怎麽,你那些招來的蜂兒啊蝶兒啊又來糾纏你了?”劉秘書堆着笑問。
自從李秘書被76號斃了,阿誠又為明長官擋了一槍之後,劉秘書就完全搞明白了自己的立場。
若是好好幹活,也別得罪明長官的小情人,自己還能在辦公廳混下去。
若是做得不好,哼哼,李秘書就是他的下場。
“別瞎說,真的是打錯了,找經濟司的。”阿誠說着,起身去泡了咖啡,給明樓端進去。
“今天的咖啡泡得有失水準。”可是明樓喝了一口,放下杯子。
“就你大少爺嘴巴刁鑽,有得喝就不錯了。”阿誠說,“你自己說的,我可不是你的仆人。”
“怎麽說話呢。”明樓看着他,“誰拿你當仆人了。”
要在平時,阿誠還會跟他拌兩句嘴,就當是消遣也好。
可是他今天并無心情,他在等一個很重要的電話。
那是他跟夜莺之間的暗號電話。
“經濟司”是交通站的意思。
“設備好像缺了”是“可能遭到圍捕”。
“十點前送過來”是要阿誠十點前都要等夜莺的電話。
夜莺正在核實情況。一旦交通站被圍捕,交通員被抓到,那麽跟這個交通站所有相關的據點都有可能暴露。一旦得到夜莺的核實電話,阿誠就必須立刻通知所有和這個交通站有關的據點全部撤離。
如果消息屬實,她會在十點前再來一次電話。
如果過了十點還沒有接到電話,那麽警報解除。
阿誠坐在辦公桌前,假裝在那裏看文件,但是卻心神不寧。
還差1分鐘就十點了。電話突然響了,讓他的眼皮突突直跳。
他立刻拎起電話。
“阿誠先生嗎,我是仁濟醫院的院長。”阿誠辨認出來對方的聲音。
“院長,不是說沒有什麽事不要打到我單位來,打到我住處去嗎?”
“我已經給您的住處打了好幾天電話了,但是都沒有人接。”
阿誠突然想起來,自從受傷之後,他已經搬到明公館住了有一陣了。
“最近工作有點忙,很少回家。”他看了看時鐘,已經過十點了。他松了口氣。
他的口氣緩和下來:“出了什麽事?”
“是這樣的,您聽到這個消息不要激動,”在電話裏院長聽起來有些躊躇,“希望您能盡快來我們醫院一趟,您的養母過世了。”
“什麽?”阿誠一下子站起來。
“好,我馬上過來。”他說,挂下電話,卻慌亂得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麽。往外走了兩步,才想起自己就連外套和圍巾都沒有拿,趕緊折回去拿了衣服,然後敲門進去了明樓的辦公室。
“我要出去一下。”他說。
“現在是上班時間。”明樓從文件上擡眼看他。
“我要請假,你可以扣我工資。”
“你工資才多少,再扣就沒了。”
“沒了就沒了,反正蹭飯也是蹭你家的飯。”阿誠說着,從辦公廳出來,開了辦公廳給明樓配的車子,匆匆趕去醫院。
他已經半年都沒有去探望他的養母。他們之間本來感情就非常疏淡。別人如果問起他是否有父母,他也總是答“已無聯系”。不過事實上,他隔一段日子還是會去看看她。之前他的養母一個人住在霞飛路的一處小房子,他大概逢年過節回去探望一下。幾年前她中了風,手腳變得不大靈便,怕她一個人住着會發生什麽意外,阿誠便把她送到了仁濟醫院,這樣也方便人看護。
阿誠趕到醫院的時候,院長在醫院門口等他。
“怎麽回事?”阿誠跟着他往裏走的時候說,“上次來看她的時候明明還好好的……”
“是腸道癌。”醫生說,“幾個月之前發現的,擴散得太快了。我本來說,讓她盡快跟你說,可是她不願意。她說,這是沒有辦法的病,治也治不好的。說出來讓你煩惱,也沒有必要。而且她說,你有出息,在做大事情,不可以打擾你。農歷新年反正馬上就要到了,等你過年來的時候,再跟你說一聲就好,沒想到卻等不到那個時候……”
院長在養母之前住的病房前停下了腳步,在阿誠面前輕輕推開了門。
“就再見最後一面吧。”院長說,“那樣她就可以安心上路了。”
阿誠站在門口,看她平靜躺在床上,雙手交握在胸前,顯得十分安詳,仿佛只是睡着。
他走過去,坐在她的床前,久久看着她,心裏百感交集,就連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麽滋味。
她對他來說到底意味着什麽,也許就連阿誠自己,也搞不清楚。
他無法稱她為母親。她破壞了他對母親和家的最美好的想象。
當然,她也不是個陌生人。最開始收養的一兩年,她确實對他非常好,他也真心實意地想要把她當作母親。但是自從虐待行為開始,這種希望就戛然而止了。
她在他心裏頭,就像是一道印跡,一個破碎的希冀,一段結痂的傷痕。
“在彌留之際,你的養母跟我說了一些事。她說她年輕的時候犯了很多錯,她說她不求你原諒,但是希望你接受她的忏悔。”院長把信交給他,“這是你養母意識還清楚的時候給你寫的信。看看吧,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阿誠在醫院的長椅上一屁股坐了下來。冬天已經深了,手冷得要命。他茫然地想起來,離開辦公廳的時候,走得太急了,就連手套也忘了拿。
他用凍得有些僵硬的手指打開了信。
“阿誠,”信的開頭這樣寫,“若喚你阿誠吾兒,你一定不會樂意,所以我還是喚你阿誠吧。”
他的養母叫做桂姨,是個農村女人,從小沒有讀過書,并不認識幾個字,當然也不會寫。
所以這封信是由院長代筆的。信裏桂姨說了她年輕時候的一些遭遇。
原來桂姨年輕的時候,和一個來上海做生意的于姓湘西商人好上了。
那個男人待桂姨非常好。她只是一個樸實的農村女子,本來是來上海找份工作以便糊口。她從未想過可以遇到一個有錢男人,帶她壓馬路,看電影,給她挑漂亮衣服,帶她去吃西餐。他說要娶她,她信了。
可是那個男人根本沒想過娶她,只不過是他家裏的老婆生不出兒子,又不讓他娶妾。他才想着來上海這個沒人認識他的地方,騙個老實女人給他生兒子。
到了第二年,桂姨果然生下了一個兒子。在那個年代,未婚姑娘生孩子是令族人蒙羞的事情,她當然不能回去農村了,可是抱着孩子,她又被原來幫傭的主顧趕出了門。她央求那個商人娶她,那個商人滿口答應,可是卻要她再等一等。他說,他家裏的老父母覺得他們門不當戶不對,不答應他們的婚事,他還需要一些時間說服他們。
這個湘西商人要桂姨把孩子送進孤兒院,他告訴桂姨,他跟院長嬷嬷講好了,院長嬷嬷會很好地照顧那個孩子。他還答應桂姨,等他回老家說服父母,自然會來接桂姨和孩子去他那裏。他還留了一些生活費給她。桂姨照做了。可是那個湘西商人留下的生活費用完了,他人還是沒有回來。沒辦法,桂姨只好重新開始找人家幫傭,這時候她遇到了明家大姐明鏡正在找人,說是家裏添了個小少爺,要幫忙照顧。桂姨就這樣進了明家,開始幫忙照顧明臺。
又過了幾年,那個湘西商人還是沒有回來。她想他也許是遇到了什麽意外,找人去湘西打探,回來的人卻說,無論名字還是地址都是假的,根本找不到這個姓于的商人。
無論如何,桂姨決定先把自己的孩子帶回來。于是她去了孤兒院,院長嬷嬷便交了一個孩子給她。這個孩子就是阿誠。
開頭兩年,桂姨一直以為阿誠就是自己的親生孩子,因此待他很好,也不舍得他出去做工,還想要賺錢讓他好好上個學堂。可是兩年之後,意外的,她收到了一封來自院長嬷嬷的信。她不認識字,便讓巷子口擺香煙攤的阿秋幫她讀一讀。
這不讀不要緊,一讀她就發了瘋。那個院長嬷嬷在信裏告訴桂姨,其實阿誠根本就不是她的親生兒子。她的親生兒子早就被那個湘西商人偷偷抱走。原來那個湘西商人是故意讓桂姨把孩子送去孤兒院,然後給了院長嬷嬷一大筆錢,好讓她幫忙自己做這種偷換孩子的勾當。如果那個女人來要孩子,你就随便給她一個你院裏的孤兒就好了,那個湘西商人這麽教唆院長。
我對不起你,院長嬷嬷在信裏說,若我能知道那個男人和你的孩子的去向,我一定會告訴你。但是我什麽也不知道。可是你放心,我已經得到了報應。
一個晴天霹靂,就這麽炸在了桂姨頭上。她匆匆趕去孤兒院,孤兒院的人卻告訴她,院長嬷嬷前些日子不小心染上了敗血症,突然就死了。
這下子,桂姨就是想找個人對質,責怪,痛罵或者問問孩子的去向,都沒有一個人在了。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裏,一整天都呆呆坐着,以淚洗面。
阿誠是個很乖的孩子,不知道養母發生了什麽,又看她一天都沒有吃飯,心疼她,就煮了粥,趁熱端給她吃。
她大概就是在那個時候被心魔占據了靈魂。
她冥冥中覺得是阿誠害她失去了她真正的孩子。
她沒有任何人可以去恨,那個男人,院長嬷嬷,她都找不到。她只有恨阿誠。
她把整碗熱粥打翻在阿誠的手臂上,阿誠被燙哭了。可是她非但沒有去查看他的燙傷,反而第一次朝他揚起了手。
她說:“左手拿筷子,真是晦氣,你這個倒黴孩子,是你害了我。”
從那個時候開始,她便不準阿誠讀書了。
如果別人問起,她就說:“這孩子腦子笨,看不進書。”
最開始阿誠還會偷偷藏書,可是如果她看見他偷偷看書,又會打他,所以阿誠終于放棄了讀書。
她還讓阿誠也去明家幫工。
“我憑什麽給你白吃飯?自己吃的自己去掙,沒有餓死街頭就是我的善心了。”
可憐阿誠,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覺得終于離開了孤兒院,碰上了一個好心人,會有人愛,有人疼,能過上一點好日子,沒想到只是掉入了一個更深的火坑。
桂姨說,後來想來,自己是何等狠毒,何等不配為人,但是那個時候仇恨和偏執蒙蔽了她的眼睛,才讓她做出那樣殘忍的事情來。
她在信裏寫,她說出這一切,并不是想要得到阿誠的原諒。她原本也不配得到原諒。
她只是想,如果阿誠要恨的話,恨她一個人就好了,不要恨這個世界,也不要誰也不相信。
“你活得不快樂,我是知道的。你當了官,有了錢,我替你高興。可是你依然不快樂。是我害你變成這樣。我總跟你說,要你早點找個女人,你卻總說你有很多女人。可是我想,你誰也不愛,誰也不信。”桂姨說,“我這陣子一直在想,當年我是不是錯了,當年我是不是不該留下你,如果當年我讓大少爺把你帶走,不知道你現在過得會不會開心點。”
阿誠看到這裏,愣了一下,覺得自己是不是看錯了。
他把信拿起來看,下面寫的都是明樓的事情,他沒有看錯。
信裏說,有一天當阿誠不在家的時候,明樓叩開了桂姨的家門。
原來明樓發現了她虐待阿誠的事情,說要帶她去見官。她哪裏見過這種世面,立刻跪了下來,向大少爺苦苦讨饒,然後将自己的苦楚經歷都跟明樓倒了出來。
明樓聽完嘆息:“桂姨啊,一個男人騙了你的感情,偷走了你的孩子,你就把無窮的怨恨施加在另一個無辜孩子的身上,你跟那個傷害你的男人又有什麽分別。”
明樓向明鏡扯了個謊,說是要去處理一趟天津工廠的事情,可他吃不慣北方的東西,就帶桂姨一起去,可以給他做做飯。但是其實,他們轉道南下,去了湘西。那個商人的地址和名字雖然是假的,但是湘西口音卻騙不了人。明樓打算帶桂姨去找那個逃走的男人和她自己的親生兒子。
結果到了湘西,幾經輾轉,終于找到了那個商人的老家,才發現那個商人十年前因為生意敗落,還不出高利貸,已經被讨債的人吊死在自家門口。他的正房太太為了怕惹禍上身,已經改嫁遠方。那個好不容易得來的兒子,因為無人撫養,想要送給親戚,親戚又嫌拖累,就送進了孤兒院。
沒想到到頭來,自己的孩子竟然是跟阿誠一樣的命運。
“這個負心漢,果然不得好死。”桂姨坐在已經被高利貸封了的朱紅大門前,抹着眼淚。
她恨他,恨不得他千刀萬剮,可是在心裏總有個角落,還殘存一點希望,希望他有一天良心發現,能帶着孩子來找自己。但是現在,就連這點小小的希望也破滅了。
他們輾轉到了孤兒院,可是孤兒院的修女說,孩子已經被一對好心的夫婦收養。
于是他們找去了那戶收養孩子的人家,終于見到了那孩子。
那孩子已經十四五歲,跟阿誠差不多年紀,但是比起纖細颀長就像一株柳樹的阿誠,這孩子長得就像是他的親生父親,那個高大健碩的湘西商人,就連眉目裏也有那個人的影子。
桂姨顫顫巍巍地走過去:“我的兒……”
可是她一伸手,那孩子就吓了一跳。他大概剛剛從學堂歸來,完全不知道哪裏來了這兩個陌生人。這兵荒馬亂的年代,聽說到處都是拉人去當兵的事情,他大概把他們當做騙子了吧。
“爹,娘……”他連忙對門裏喊。
從高門大戶裏走出來一個像讀書人模樣的中年男人和一個錦衣夫人,警惕地看着他們。
“先生太太不要介意,我們是外鄉人,來這裏探親,沒想到親戚已經搬走,路過這裏,就來問問路。”明樓溫和地說。
明樓長得一臉世家公子的氣派,說話又特別真誠,那對夫婦看了就放下心來,和他們攀談了一會兒。
看過了孩子,離開了那戶人家,明樓找了一間茶樓的包廂,和桂姨一起吃飯。
吃飯的時候,明樓問桂姨:“你想要把這孩子帶回去嗎?若是你想,我就去幫你和他們商量。”
桂姨想起剛剛那個女人非常疼愛孩子的樣子,變得不忍心起來。她的孩子遇到了好心人,父親是讀書人,母親是商人家的大小姐,不缺衣食,過着小少爺的生活。她不忍心他突然就變成了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母親還是一個大字不識的傭人。
她搖了搖頭:“不,他在這裏,遠離亂世,活得很好。我不帶他走了。”
“随你。”明樓說,“但是我要你明白,有人在善待你的孩子,而阿誠,阿誠也是誰家的孩子,也有父母,也或許有不得不分開的理由。你卻這樣待他,于心何忍。我要你每次看到阿誠,都想想你自己的孩子,你明白嗎。”
桂姨點頭。明樓嘆了口氣。
“我過些日子就要出國了,你若不願養,就把阿誠交給我吧,我帶他走。”
“不,”桂姨連忙噗通一聲給明樓跪下了,也不顧得他們還在茶樓,“我已經什麽也沒有了,大少爺,求求你,就把阿誠留在我身邊吧,我答應你,我一定會好好待他的。”
明樓思索了良久。
“也好,”他說,“但是若你待他有半分不好,我立刻就把阿誠接走。”
明樓走的時候,給了桂姨一筆錢,讓她送阿誠去讀書。
“阿誠聰明,以後肯定有出息。你一定讓他好好學習。”他囑咐桂姨。
“你不準讓他再成為誰的仆人。”他這麽說。
有了這筆錢,桂姨自己開了個小煙酒鋪子,還在鋪子裏裝了個電話。
之後,每過一段時間,明樓都會通過堂哥明堂給桂姨寄錢。即使在國外,他也會隔一陣子給桂姨打個電話,問問阿誠的現狀。可是明樓說,他不想讓阿誠知道,所以從來只在阿誠不在的時間打電話到鋪子裏來。
從桂姨的口裏,明樓知道阿誠消沉,然後振作。
知道阿誠去了新的學堂,然後有了新的朋友。
知道阿誠成績一直很好,被老師們交口稱贊。
知道阿誠拿到獎學金,然後出了國。
之後,明樓就沒有再打電話來了。
“這是最後一個電話了。”那個時候他對桂姨說,“我以後再也不會給你打電話。”
“還有,我前幾天剛讓人給你彙出最後一筆錢。”他說,“其中一些,你拿去養老吧。還有一些,交給阿誠。就說是你自己的儲蓄,他想要做什麽,便讓他去做吧。不要對他說起我的事情,我做這些,不過心甘情願。我不想讓他覺得他對我有任何虧欠。”
我那個時候留下你,是想好好待你的,想要撫平你心裏的瘡疤。桂姨在信裏說。
但是我傷得你太深了對不對,那些傷疤根本就好不了了,她說。
阿誠看着衣服袖管裏露出的小臂,一道淺淺的燙傷還在那裏。他立刻移開了目光。
“你若要恨,便恨我吧,然後讓這些仇恨跟着我一起入土吧。然後你去娶妻生子,活得快樂一些。”桂姨最後說道。
阿誠捧着腦袋,坐在醫院的長椅上,院長走過來,他也渾然不覺。
“阿誠先生,我知道你工作忙,你先走吧。”院長說,“等過兩天葬禮的事情安排好了,我會再給你打電話。”
阿誠從醫院出來,手裏攥着信,失魂落魄地往外走。
他想起來,那個時候養母突然不再打他,他卻只是覺得她喜怒無常。
他想起她不知道從何處得來了錢,不僅不用再去明家幫傭,自己開起了煙酒鋪子,還送他去讀寄宿學堂。他以為她是恨不得見不着他。而他也一樣,只想着從那個家裏逃離。
他想起他放假回家,她還半夜給他做過夜宵,端到他屋裏,雖然他一口也沒有吃。
那個時候他已經完全封閉了心扉,看她全是虛情假意。
其實,也許他只是怕一旦再次打開心扉,又會再次被她傷害。
只是,他從未想過,這個故事裏會有明樓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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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辦公廳的時候,已經過了中午。
“你跑去哪裏了?”書記員說,“明先生找你呢。”
“上午有事請假了,”阿誠問,“他又有什麽事?”
“不知道,”書記員猜測,“該不是又要喝你泡的咖啡吧。”
“讓他喝自己吧。”阿誠說,氣不打一處來。
他還在為明樓隐瞞的事光火。
那日在明公館,談起此事,明樓完全一片雲淡風輕,仿佛阿誠這麽多年的人生裏他從未涉足。
仿佛當日明公館前一別,便是各行各路,各有方向。
如今再次見面,卻也不過只是機緣巧合,陌路相逢。
為什麽明樓不告訴他?他原本可以讓他知道的。
可是走回辦公桌前,有什麽東西,吸引了他的視線,讓他立刻忘掉了明樓的事。
在辦公桌的角落放了一包煙。那是他常抽的牌子,打開了包裝,有一支煙抽了半截出來。
夜莺剛剛來過了。大概是打電話沒有找到他,所以她親自來了。
那個暗號,意味着一號交通站的交通員已經被捕,現在他必須立刻遵照夜莺指示,前去所有和一號交通站有關聯的據點,通知他們立刻疏散。
阿誠立刻轉身走出辦公廳,往停車的位置走去,眼角的餘光卻突然掃見不遠處停了兩輛車子。
雖然停得隐蔽,車牌也遮擋着,但是阿誠76號去得很勤,他想那看起來像是76號的車。
阿誠沒有直接去車子那裏,而是在賣煙的小販的鋪子前停了下來。
“剛剛是不是經常來的那個小姐來買煙了?”他問,買了一包煙。
“沒錯,還是那個小姐。”小販暧昧笑笑,“她又來我這裏給你買煙呢,對你真好。”
上次阿誠和夜莺接頭的時候,剛好給這個小販瞧見。阿誠也不避諱,拉過夜莺就在她臉上親了一口。這個小販立刻就心領神會,把夜莺當作是他的相好之一了。雖然回去之後,作為他的上級,夜莺要他就生活作風問題寫了一萬字的檢讨書交給她,把他的手都寫酸了。
阿誠點點頭,把煙揣進兜裏,可還是直覺有什麽不對。
那兩輛汽車還是停在原地,沒有動靜。
“那個小姐,她進去辦公廳之後出來了嗎?”他想起來問。
“那倒沒有,奇了怪了。”小販撓撓頭,“我眼睛尖,她要是出來了,我一定能看見。”
“我知道了。”阿誠說,給了他一張大票,然後返身走回辦公廳。
阿誠隐隐有種不好的預感。
夜莺進了辦公廳,卻一直沒有出來。她原本應該留下暗號然後立刻折回76號才對的。
阿誠從辦公桌最底層的抽屜暗格裏拿出手槍,別在腰後,然後往辦公廳的回廊裏面走。
辦公廳裏的人來來往往,似乎和往日并未有太多不同。他一面走,一面觀察。最後他來到一間男洗手間門口,發現門口豎着“修理中,請勿使用”的門牌。正當他打算走開的時候,裏面突然傳來什麽異動。那像是夜莺的聲音。
當阿誠推開洗手間的門看見汪曼春的時候,他知道他已經一腳踏進了陷阱。
“你好啊,阿誠先生。”汪曼春站在那裏,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眼裏閃着迷人光彩,仿佛是一只盯着獵物的豺狼。
阿誠瞬間拔槍,可是汪曼春和她身邊的那個76號特工的兩把槍立刻對準了他。
汪曼春的身後還有一個特工,用槍指着夜莺的頭。
“你不會相信你一把槍,可以同時保護她,以及解決我們三個人吧。”汪曼春說,然後口氣變得狠辣,“放下槍,不然我立刻殺了她。”
阿誠迅速觀察了一下形勢。汪曼春說得沒錯,就算他槍法再快再準,也沒有把握能夠救下夜莺。
他松開了手,槍掉到地上,被汪曼春身邊那個特工一腳踢開了。
“這就對了,”汪曼春抿嘴一笑,示意身後的夜莺,“我本來以為,我只是撈到了一只小蝦米,怎麽會想到,居然能夠用她釣到阿誠先生你這條大魚。更讓我沒想到的是,我還以為阿誠先生頂多是軍統的人,卻沒想到居然是個共黨。”
“只能說汪處長的手段真是不一般啊。”阿誠說。
“怎麽說呢,意外收獲。”汪曼春說。
汪曼春原來是為了排查全城,找到那個刺殺她叔父的軍統的漏網之魚。在胡亂搜捕之中,她的屬下不小心打死了一個可疑分子。但是等到翻查死者身上的文件的時候,卻發現他是一個共黨的交通員。
本來,可以從這個人身上得到更多的情報,可是人死都死了,也沒有辦法複活。
但是意外的,她發現這個人身上有一張收據,那是一張76號附近的咖啡館的收據。
這說明這個交通員曾經在76號附近吃飯,也或者,和人接頭。
她立刻想到,76號裏面或許潛伏了共黨的內奸。
汪曼春當下決定自編自演一場“空城計”。
她故意放出話去,說自己得到線報,要出去抓捕一個共黨的交通員,并故意在中庭訓話,好讓這些話傳出去。汪曼春說的特征和行動路徑和那個死掉的交通員分毫不差,因此她相信那個內奸必定上鈎。同時,汪曼春派人監聽了上午所有電話,有幾個電話從76號打出去,但是大多沒有什麽可疑。可是汪曼春還沒有放棄。做76號情報處處長這麽久,她的直覺告訴她這中間有貓膩。她決定下點猛藥。
于是到了中午,她派人穿上那個死去的交通員的衣服,扮成被捕的交通員,又給他戴上黑色頭套,讓人分不出真容,然後由76號的特務大搖大擺地從門口押送進來,直接進了刑訊室。
汪曼春再次核對了監聽電話。果然,電報室的事務員朱徽茵又給同一個號碼打了電話。
原來是你!汪曼春想。
這個朱徽茵平時看起來毫不起眼,汪曼春甚至沒有怎麽懷疑過她。
汪曼春沒有立即圍捕她,她想朱徽茵的身後也許跟着她更想釣的魚。因為朱徽茵要麽自己前去疏散據點,要麽找人去疏散據點。汪曼春想要順藤摸瓜。她尾随朱徽茵去了新政府辦公廳,并讓手下把車子停在辦公廳外面。
讓她驚喜的是,朱徽茵居然把阿誠送到了她面前。
朱徽茵前腳才把作為暗號的香煙放在阿誠桌上,後腳就看見汪曼春進了門。她想折回去拿回香煙,可是已經被汪曼春截住了。不想打草驚蛇,汪曼春沒有大勢聲張,只是把朱徽茵劫持到了洗手間,然後讓手下通知門口的76號的人馬在那裏繼續埋伏,等阿誠現身。
接下來,汪曼春就只要靜靜等待就可以了。等到阿誠回來,看到朱徽茵的暗號,然後前往各個據點通知他們疏散。而汪曼春的人手,只需要跟在阿誠後面,讓不知情的阿誠帶着他們去那些他們苦尋不得的據點,然後将他們逐個擊破。
“汪處長果然厲害,就連我也差點着了你的道兒。”阿誠說。
“這種客套就不用了吧。”汪曼春說,“我給你指一條明路。你現在出去,有兩輛車子停在外面,裏面都是76號的特工,是我讓他們在那裏等你的。你帶着他們去找所有的據點。找到了,我就放過你。”
“你會放過我?”阿誠搖頭,“我誘惑了你喜歡的男人,你好不容易抓住了我的把柄,現在就恨不得一槍崩了我。大概我越快幫你找到那些什麽所謂的據點,我就會死得越快吧。”
他看見汪曼春的眼裏失去了冷靜,露出一點兇光。好,還差一口氣,阿誠想。
“汪處長,我再勸你一句,你要說我是共黨,有沒有什麽真憑實據?”阿誠說,“單憑随随便便抓了一個不起眼的女人,就說我是她的同黨,這也太牽強了吧。要我說,你這不過是因為明長官寵愛我而在這裏無理取鬧争風吃醋。”
“你別給我胡說八道。”汪曼春瞪着他。
“我怎麽胡說八道了。哦,對了,汪處長還沒有同明長官上過床是吧?愛得這麽純情,真讓我佩服。”阿誠說,“可惜了,明長官是這麽好一個情人,在床上對人這麽溫柔,汪處長也還不知道。”
“你!”汪曼春勃然大怒。而阿誠就是要她這樣。
只要她再向前一步,她就在他的匕首可以攻擊的範圍內。
擒賊先擒王。只要能抓住汪曼春,這件事可能還有轉機。
可是她突然恢複了理智,微微一笑,又退了回去。
“你想讓我生氣是吧,我還不至于這麽蠢。退回去。”汪曼春用槍口指着他,“我勸你最好別輕舉妄動,不然我就給這個女人頭上來一槍。再說了,你的狐媚功夫再好有什麽用,出了這樣的事情,就連我師哥也保不了你。不,我師哥是不會保你的。他也許一時被你迷惑,但是,他什麽都不效忠。他最效忠的,永遠只有權力。我這麽愛他,但是他從來也只把我排在第二位。”
“如果明樓長官不肯保我,那我就咬死他。既然我要死,我就拖一個人下水,陪我一起死。”他說。
如果自己已經免不了一死,阿誠想,至少要撇清明樓和他的關系。
“哼,你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接近我師哥的吧,殺身不成,又想誅心。放心,我師哥身正不怕影子斜。”汪曼春說。
“那你就把我帶到南田課長面前,我倒要看看南田課長是怎麽想的。對那個誰也不信的南田課長來說,比起我,我想她一定對明樓長官更有興趣。”
門突然開了,所有人都神經一繃,汪曼春立刻擡槍對準門口。
沒想到說曹操,曹操到。進來的正是明樓。
“洗手間不是壞了嗎,我怎麽剛剛在外面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明樓說,然後看清洗手間裏的情勢,不禁懵了一下。
“這是怎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