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假如遇見你三次的話】

收拾完殘局,已經接近傍晚。

阿誠從外面進來辦公廳,發現大部分同事已經收拾東西下班了。

他剛剛帶着76號的一幹特工逛完了十幾條馬路。什麽收獲也沒有,又沒有接到汪曼春的進一步指示,這些特工無功而返,只能先回去76號待命了。

他看見明樓的辦公室燈已經熄滅了。

估計是護送打扮成汪曼春的朱徽茵開着辦公廳的車子先行離開了,阿誠想。

辦公廳一派平靜祥和,仿佛剛剛結束的驚心動魄的一日只是自己的幻覺而已。

他收拾完文件,又整理了一下辦公桌,然後走出了辦公廳。

出來的時候,才發現外面下起了雨。

到了冬天,上海就陰濕陰濕的。雨像是小孩子的眼淚,一陣陣的也沒個停的時候。

車子被明樓開走了,他也沒有帶傘,就想着冒雨去叫一輛車算了。

剛下臺階,卻發現明樓居然又回來了,就在車子邊上,撐着傘在等他。

換做任何一天,也許他都會乖乖上明樓的車。但是今天,他只想一個人呆着。

“阿誠。”明樓在背後叫他,他也腳步不停。

明樓快步趕上來,想要給他撐傘,但是他只是撥開了明樓的傘。

“你肩上的傷還沒有好,不要淋雨。”明樓語重心長地說。

“不牢費心。”

“你生我的氣?”明樓問他。

“我怎麽敢生明長官的氣。”

“你這就是在生氣。”

“是啊,我生氣,”阿誠盯着他,“我氣你沒有一句實話。”

“對不起,我不能告訴你我在黨內的身份。這是紀律。”明樓說。

“那夜莺怎麽知道?”阿誠不服氣。

“我是她的入黨介紹人,也曾經是她的直屬領導。”

阿誠語塞。好吧,這人總是這樣,反正自己就是說不過他。

“那你說,你還有多少層僞裝是我不知道的?”他問明樓。

“沒有了。”明樓說,“在你面前,現在我已經一絲不挂了。”

“真的沒有了?”

“真的沒有了。”

“你還在騙我!”阿誠一把抓住了明樓的衣襟,“桂姨死了,就在今天上午。她留了一封信給我,上面有你的名字。”

明樓立刻就明白了。

“為什麽瞞着我?”阿誠問。

明樓不說話。

“做好事很開心是不是,樂善好施很過瘾是不是。”阿誠放開他的衣領,笑了,帶着一點自嘲。

“阿誠,我跟你說過的,很多事情,不是像你想的那樣。”明樓說,可是阿誠根本就不想聽。

“那天我還對你說,也許我還得謝謝你。虧得你當時心腸一硬,才有了現在的我。”阿誠深深吸了口氣,“原來真的是全靠你的接濟,才有了現在的我。看來這麽多年,我一直欠你一句謝謝。”

“謝謝你啊,明大少爺。”他說,然後轉身離開。

“阿誠,”明樓在背後叫他,“還記得冬至那日,我們和大姐在祠堂裏的時候,我說過什麽嗎?”

誰管你說過什麽,阿誠想。

但是然後記憶卻闖進來,洶湧着,占據了他的思緒。

腳步漸漸慢了下來。猶豫着,停下。

阿誠想起來,那日明鏡問明樓是不是真心喜歡自己。

他也想起來明樓的回答。

一見如故。

二見鐘情。

三見便再無彷徨。

明樓走過來,把傘撐在阿誠的頭頂。

“我并未說謊。”明樓看着他的眼睛說。

+++

明樓第一次見到阿誠,阿誠才不到十歲。

他的養母帶他到明家來,說是也想讓這孩子在明家幫工。

明樓很少見到像阿誠那樣的男孩子。

他的弟弟明臺也是男孩子,就知道咋咋呼呼,整天翻江倒海,恨不得把家兜個底朝天。

可是阿誠站在那裏,總是不聲不響,安安靜靜。

明樓有時候覺得他就像是尊上等的瓷器,顏色溫潤,質感細膩。

有時又覺得他像一株依山傍水的柳樹,身形颀長,姿态清俊。

他漸漸喜歡了這個男孩,把他當作弟弟。

阿誠似乎也喜歡了他這個大哥,總愛跟在自己周圍。

無論自己做什麽,讀書,寫字,打球,騎馬,拉京胡,唱戲,少年總是偷偷看着。

有時候被自己抓到在偷看,還會不好意思。在自己面前,少年那對發亮的眼睛總是閃耀着好奇又羞澀,尊敬又信任的光芒。

而明樓喜歡少年注視的目光。

有時候有阿誠在的場合,他還會故意賣弄一下,讀書多頌一節,京胡多拉一段,就連打球,也分外賣力起來。

只不過,明樓從未明白,這樣的感情到底意味着什麽。

可是時光輪轉,阿誠漸漸長大。明樓也漸漸察覺出來,他對少年所包含的情感,和對弟弟明臺的感情是不同的。

是兄弟之情,但也不只是兄弟之情。還有什麽不能啓齒的東西摻雜在裏面。

那種隐秘的情欲,帶着青草和露水的香氣,早在某個他自己也無法分辨的時節,已經偷偷萌芽,破土而出。

明樓想到自己的母親。他的母親嫁給他的父親的時候,剛好十六歲。

而阿誠。阿誠也十四五歲,馬上就要到知人事的年紀。

若是在任何一個和平年代,他或許會向阿誠表明心意。

即使被厭惡,被唾棄,被拒之門外,至少他嘗試了,可以死心。

可是若對方也抱着和他同樣的心意,那麽就算背負不肖子孫的罵名,明樓也會向長姐要求娶他。

……若是在任何一個和平年代的話。

可是戰争的陰影已經密布天空,明樓聽到了遠遠的雷聲,那是侵略者蠢蠢欲動的鐵蹄。

他是明家的長子長孫。

父親要他做商人,做學者,不求大富大貴,飛黃騰達,但求本本分分,平平安安,守住這份基業,守住這個明家。

可是有國才有家。

在國難當頭的時候,祖國最需要的不是學者,不是商人,也不是一個本本分分的好人。

而是一個戰士,去為她戰鬥,為她流血,即使犧牲,也前赴後繼。

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

他愧對父親。愧對明家。但是他不想愧對他的祖國。

可是他還太年輕,空有一腔報國理想,卻不知道自己能為祖國做什麽。

就在那個時候,中共地下黨組織發展了他。

組織上看中他的背景和個人才幹,要求他出國發展,在國外接受共産主義教育,然後加入國民政府,結識那些高官顯貴,為他的長久潛伏打下基礎。

可是貿然出國,若是毫無理由,必然會引起各方懷疑。

從被黨組織發展的那天開始,明樓就不再是他自己,不再只是他自己。而是一名僞裝者。他需要時時刻刻身負他的僞裝。

那個時候,汪曼春屢屢向他表白愛意,但是他卻只是把對方當作妹妹。

同時,因為汪芙蕖設計害死他父母親,妄圖侵吞明家財産,明家和汪家兩家之間早已結下仇恨。他從未有過要和汪曼春結為伴侶的想法。

可是為了打消懷疑,掃清他出國的阻礙,他必須利用汪曼春。所以他故意和汪曼春親近,給了汪曼春愛情的希望,然後又故意制造東窗事發的假象,讓兩人偷偷約會的事情被明鏡發現。明鏡當然不會同意他和汪曼春在一起。

在他演了一場罰跪挨打絕食的苦肉計之後,明鏡依然執意要送他出國。

……這終于為他名正言順地離開上海遠赴歐洲掃平了道路。

當然,他舍不得大姐,舍不得明臺,舍不得留在上海的這個家。

還有一個人,他尤其舍不下。

“那個時候,我明明求你了,要你帶我一起去歐洲,你為什麽不帶我走?”阿誠問他。

“桂姨一個人孤苦伶仃,而且我看她有意悔改,想要好好待你,”明樓嘆了口氣,“而且我不知道,我想帶你走也許并不是一個最好的決定。”

“為什麽?”

“那個時候我想,我要走的是一條崎岖坎坷的危險道路。我雙手空空,什麽也沒有,沒有火把,沒有武器,卻要穿越全部黑暗,去追尋一個信仰。如果你跟我在一起,你就必須要跟着我經受這樣的黑暗和危險。”

“我不怕,只要是跟你在一起。”

“我知道,那個時候你什麽也肯為我做。”明樓點頭,“因為你誰也沒有,誰也不對你好,唯有我待你好,所以你心裏只裝着我一個人,我能理解。所以我想,我更加不能帶你走了。你若愛了,不能是因為你沒有別的選擇,我不讓你有別的選擇。你若愛了,必須是因為你愛我,是因為我值得你愛。這個世界很大,你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腳去走。可是如果你一直在我的身邊的話,你的眼睛只能看見我看見的東西,你的腳只能走我為你踏出來的路。可是我不能替你選擇信仰,也不能替你選擇道路。若是你選擇了,不是為了選擇我的選擇,而必須是因為你自己想要做出那樣的選擇。”

“為了這個,我想,我必須離開你。”明樓說,“因為我不要你做我的仆人,我要你做你自己的主人,你懂我的意思嗎?”

可是即使去了國外,明樓卻依然惦念着在遠方的這個少年。

在歐洲的時候,他經常輾轉在城市之間,有時候是為了結識需要他結識的人,有時候是為了協助黨組織的護送任務。可是一到新城市,他總忘不了給桂姨打個電話,問問阿誠的現狀。他還讓自己的堂哥從國內給桂姨打款,好支持阿誠的學業和他們母子的生活。

後來明樓加入了藍衣社,加入了軍統,從軍校畢業,有了更多危險的暗殺任務。但是每當到了安全的地方,他還是會給桂姨打個電話。

從桂姨的口裏,明樓知道阿誠因為他的離開消沉,然後重新振作了起來。

知道阿誠去了新的學堂,有了新的朋友。

知道阿誠的成績一直很好,老師都說他将來必定有所作為。

知道阿誠似乎特別招女孩子喜歡,總有同校的女生放假的時候來家裏找他,要他一起出去玩。

也好,若你有了喜歡的人,那就忘了我,明樓想。

畢竟,自己所走的這條道路這樣危險,不該奢求什麽愛情。也許明天,一顆不知從哪裏射來的子彈就會要了自己的命。

那次,他和王天風在香港執行任務。

因為遭到追殺,明樓的胸口中了一槍,在離心髒很近的位置。

他們不能去醫院,又沒有帶任何麻醉藥。所以王天風只能将就在時鐘酒店的房間裏,沒有任何麻醉就直接上手給他取子彈。

那個時鐘酒店的房間就在二樓,臨着馬路,日裏就喧鬧得很,在夜裏更是如此,仿佛所有聲音都被放大,如同一部音準失調的電影。

王天風幫他取子彈的時候,明樓就睜着眼睛看着天花板。頂上只有一盞忽明忽暗的吊燈,因為電壓不穩發出吱吱的叫聲。

刀子割進肉裏,就像是從骨頭上刮過,明樓咬着牙關,渾身冷汗直冒。

太痛了,他覺得自己就要痛死過去了。

整個城市的聲音仿佛都擠在他的耳邊,有時震耳欲聾,有時又似竊竊私語。

整個城市的燈光仿佛都被酒店肮髒的百葉窗割裂,夾着夜色突然朝他撲過來,然後忽然又扯開去老遠。

而他,仿佛被丢棄在這種聲音和色彩的漩渦裏,越陷越深,越來越深……

“別睡別睡,”王天風拍拍他的臉,“萬一睡過去醒不過來怎麽辦。”

仿佛有些喪氣地,王天風把止血棉花扔在盤子裏:“哎呀,這血怎麽就止不住呢。”

“說句吉利的行不行。”明樓嘶啞着聲音說。

“我說話從來就這麽晦氣,你不知道啊。”王天風一邊說,一邊大汗淋漓地縫着他的傷口。

明樓努力地想要說點什麽,以防自己真的睡過去。

他想象這世間所有美好之物,那是他在這個世間的留戀,他還不想死,他要讓它們牽絆住他。

他想象四時美景,五岳風光,他想象這片值得他用生命去守衛的土地。

他想象明公館的山明水秀,阿香親手做的點心,大姐的笑容,明臺的淘氣。

然後他想到了那個人。

“我在老家,其實有喜歡的人。”明樓說。

他跟王天風雖然經常一起執行任務,卻很少談起私事。這是明樓第一次開口說自己的事。

“怎麽,在老家娶了胖媳婦了啊。”

“不,他一點也不胖。他很瘦,”明樓笑了,“而且我沒有告訴他我喜歡他。”

“是暗戀。”然後明樓說。

他想象那個少年的皮膚,是絲綢和瓷器混合的質感,柔軟細膩又綿密光滑。

他想象那個少年的體溫,是可以将他點燃的沸點,火熱滾燙讓他戰栗不已。

他想象那個少年的味道,是混合着焦糖、栀子花和溫酒的香氣,甜蜜醉人。

他想象那個少年的懷抱,是他最後的歸宿,是他期望但還不能擁有的家園。

如果有一天他要死去,為了這場戰争流幹淨最後一滴血,他想要回去他的家鄉。

他想回去那個少年的身邊,把頭靠在那個人的膝蓋上,然後在那個人的懷抱中死去。

“喝點酒,”王天風遞給他一瓶酒,“沒有麻醉劑,拿這個頂頂。喝醉了就不太疼了。”

明樓一仰頭,大口大口吞咽起來。

在喝醉的時候,明樓忘了自己有沒有流淚。

可是那個時候他想,如果有一天他死了,他唯一後悔的,大概就是沒有告訴那個少年自己有多麽愛他。

但是第二天酒醒了,他就假裝忘了這件事。

他和王天風馬上還有一個別的任務需要執行。

他的後腳剛踏出鬼門關,前腳就又要踏進去。像他這樣的人,大概是沒有資格說愛的,明樓想。

在執行完這個任務之後,他在路邊的電話亭,花了兩個硬幣給桂姨打了個電話。

桂姨欣喜地跟他報告,說是阿誠拿到了法國一所大學的獎學金,就要出國留學了。

他是個有出息的孩子,明樓想。那個時候自己果然沒有看錯。

只要給他一片天空,少年終有一天會變成翺翔雲上的鴻鹄。

挂下電話走出電話亭的時候,明樓忍不住微笑。

“笑什麽笑,是你老家的胖媳婦給你生了個大胖小子還是怎麽着。”靠在電話亭旁邊的王天風滿是鄙夷。

“都說了我跟你一樣是光棍了,”明樓說,“我笑,是因為這次我又贏了你。”

“嘁,不就比我多斬殺了兩個人嗎,下次我一定扳回一局。”王天風把裝着槍的大提琴盒子背在肩上,然後打量了明樓一下。

“眼鏡,擦擦幹淨。”

“哦。”明樓摘下眼鏡片,上面還沾着血,大概是剛剛殺人之後沒有抹幹淨。

他一邊慢慢地擦着鏡片上的血,一邊想着那個少年。

那個少年即将踏上新的道路,為自己的人生揭開新的篇章。

而明樓很高興自己當初做出了那樣的選擇。

他自己過着這種刀口上舔血的日子,卻慶幸阿誠能呆在一個安全的地方,好好生活。

從此他将不再給桂姨打電話。

從此他也将不再擔憂那個人。

因為那個人已經長大,他想,終于不再需要他的擔憂了。

“走吧。”王天風看了看表,然後朝時鐘酒店走去,“我們還有三個小時好睡,然後還有下一個目标等着我們。”

在夜色裏,明樓跟上了王天風的腳步。

他跟那個人,從此走上陌路,他想,大概是再無相見的機會了吧。

+++

明樓第二次遇見阿誠,是在巴黎街頭。

那個時候,他接到暗殺任務,來到巴黎。

巴黎正在舉行罷工,學生和工人走上街頭。

明樓當然是他們的支持者,可是他不能加入他們的隊伍。因為他的戰場不在這裏。

然後,他在人群中看見了那個人。

是的,明樓總能看見他,如果他在那裏的話。

明樓一眼就認出了他。但是又能看出他與之前的顯著不同。

那個時候的小小少年,已經長成了英俊青年。

那個人的眼底依然清澈,但是燃燒着過去沒有的熱望。

那個人的身體依然單薄,但是仿佛裝入了無窮的力量。

曾經他是那樣安安靜靜,不聲不響。

而現在,他的整個人仿佛就是一曲振聾發聩的動人樂章。

他的全身仿佛都閃耀着炫目的光彩,讓明樓無法移開眼睛。

游行的隊伍在道路中間行進,明樓就在道路旁邊跟随,情不自禁地跟着他走過了好幾條街。

夜風鼓噪着明樓的大衣,夜色拂亂了明樓的頭發,可是就是無法從那個人身上移開視線,無法停下追随那個人的腳步。

心如擂鼓。

——因為那個他心愛的人啊,就這樣站在他的面前。

一往情深。

——長久的分離,沒有讓那種熱烈的愛減少一絲一毫,反而讓洶湧的感情更加澎湃起來。

欣喜若狂。

——明樓曾經以為他們的道路已經分岔,去了不同的方向,永遠不可能再有相見的機會,卻沒想到會在這裏再次見到那個人。他更沒有想到的是,他心愛的人,竟然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和他一樣的信仰。

但是這樣的狂喜,卻無法傾訴給他聽。

明樓只能在巴黎街頭遠遠追随着他的腳步,用目光貪婪地記錄那個人的身影。

那個人已經不再是一棵依山傍水的柳樹了,而是一株拔地而起的白楊。

現在他們可以一起承擔苦難,他們可以一起分享信仰。

耳邊突然響起哨聲,那哨聲讓明樓猛然清醒過來。

原來是被派來阻止游行的軍警來了。他看到游行的隊伍被沖散,那個青年在人群裏拉着他的同學,左沖右突,努力躲避軍警的追擊。

明樓想要上去幫他們一把,但是他知道他不能夠。他在巴黎執行秘密任務,絕對不能暴露自己。

他只能默默祈禱着那個青年的安全,然後豎起自己大衣的衣領,把整張臉埋在裏面,朝着和青年不同的方向走去。

那個時候,他們還在不同的道路上,以不同的步伐行進。

可是明樓終于知道了,原來他們有着共同的目标,共同的方向,共同的信仰。

所以如果他們一直走下去的話……最後必定殊途同歸。

+++

在新政府辦公廳的會長辦公室,明樓第三次見到了阿誠。

回來之前,他知道組織要求阿誠潛入了軍統,并在軍統的安排下,又以高級秘書的身份潛伏在汪僞新政府辦公廳,代號“青瓷”。

明樓已經三十多歲,不再是純情少年,但是回來前的那個晚上,他卻激動地無法入眠。

那顆激動的心,直到真正見到了那個人,才終于沉靜下來。

他高興,而且安心,那個英俊青年已經和自己一樣,成為了一個出色的僞裝者,一個成熟的戰士。

雖然因為黨的紀律,現在明樓還不能對他透露自己的身份,但是他們終于走到了同樣的道路上,站在了共同的戰場。

在細雨潇潇之中,他們撐着傘沿着濱江大道走着。

“所以青瓷同志,準備好做我的生死搭檔了嗎。”明樓轉過頭來,對他伸出手。

阿誠望着明樓的手。那雙手有多麽溫暖寬厚,他知道。

而現在,明樓在把他的生命交到自己手上。

他伸出手去,握住了明樓的手,也把自己的生命交出去,放到這個人的手上。

明樓重重一握,然後笑了。

“生死之盟。”他對阿誠說。

“生死之盟。”阿誠與他約定。

“走吧,該回去了。”放開他的手的時候,明樓說。

可是阿誠卻沒有放開明樓的手。

“你剛剛是不是說了你喜歡我?”他說。

“我說了嗎?”明樓裝傻。

“你說了。”阿誠說,“很多次。”

“那就當是我說了。”

“沒一句老實話,”阿誠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我知道了,你當時是怕我只是迷戀你,才不敢接受我的愛對吧。因為在那個時候,唯獨你對我好,所以你怕我錯把感激當作了愛。”

“你是嗎?”明樓擡眉問道。

“如果我說只是感激,你會放棄愛我嗎?”阿誠說。

“我會放棄對你的調戲行為。”明樓說,“但是我仍保留愛你的權利。”

“畢竟,暗戀不是犯罪。”他補充。

而阿誠打斷了他。

“是感激。”阿誠說,然後成功地看見明樓的眼神黯淡了一下。

雖然明樓的僞裝功夫确實到家,但是阿誠不會錯過他眼睛裏一瞬的失落。

“好了,至少說清楚了,我也可以死心了。”明樓說,“走吧,我們該回家了,再走下去,雨該大了。”

在明樓放開他的手轉身的時候,阿誠卻拉住了明樓不讓明樓走。

用力太猛了,他甚至撞翻了明樓手裏的傘。

可是阿誠根本在意不了這些,只是不管不顧抱上去。

明樓微微驚訝了一下,但是沒有掙紮,只是任由他抱着。

“你騙我這麽多次,我騙你一次不算過分吧。”阿誠開口,卻喑啞了嗓音。

“是愛,”然後他說,“一直都是。從前是,現在是,未來也會是。”

他已經期待太久,盼望太久,等得太久,愛得太久。

他從未知道有一天,他所有的夢想和期望都可以實現,變成真的。

他從未想到有一天他可以聽到明樓說愛他。

他從未想到有一天他可以告訴明樓自己的愛。

他想要向面前的這個人傾訴他的衷腸,那些千言萬語也無法說完的心意。

可是他什麽也沒有說,什麽也說不出。有什麽在他胸口翻滾沸騰,猶如炙熱岩漿,可是在出口的瞬間,卻都在這冬日凍雨裏化成了水汽。

“我聽見了。”可是明樓這樣說,伸出手來圈住了他。

他們抱得那麽緊,仿佛想把自己融入對方的骨血裏。

仿佛明明是一個靈魂,卻分裝在兩個身體裏,被互相吸引着,恨不得融為一體。

明樓的頭發被雨打濕了,垂在額頭上,沒有了平時的風度翩翩,卻更多了一份真實與溫柔。

阿誠凝視面前的這個人。

他從來沒有這樣凝視過這個人,不需要躲避眼神。

他從來沒有和這個人這樣近過,他從未想過自己可以和他這樣靠近。

阿誠不知道自己的臉上現在是什麽樣的表情,可是他不怕讓明樓看見。

他終于可以完完全全地在這個人面前袒露自己,不需要任何僞裝。

從前他覺得他不缺愛,因為他不需要。他愛無所愛。

可是原來,他愛着這個世界上最值得愛的那個人。

這份愛,沒有辜負,不改初衷。

多麽幸運,他不敢相信。

……終于,再也不會彷徨了。

明樓久久凝視着他。

“那個時候,我果然還是應該帶你走的是不是?”良久,明樓說。

可是阿誠只是輕輕搖了搖頭:“這樣相遇也很好。”

“青瓷和毒蛇?”明樓問。

阿誠擡起頭來注視他,眼睛裏帶着亮光。

“我和你。”

同類推薦